“尚享”二字仿佛在沈侃的心里回蕩,久久不散··

其實(shí)整篇祝文的水準(zhǔn)大概就比普通文人高明一點(diǎn)點(diǎn),然而此乃朱元璋剛剛立國時所親自書寫,以追溯祖宗的文章,可謂一字一句痛切沉止,直通幽冥,故此哪怕最有學(xué)問的人家,也不會計較文字上的拙劣。

靈位前香煙繚繞,站在兄弟們這一邊的沈侃隨著全家人給沈氏祖先恭恭敬敬的三跪六拜,臉上沒有半點(diǎn)不耐。

因?yàn)楹笫酪彩切丈?所以沒有一絲的抵觸心理,恭敬完全發(fā)自肺腑。

即使如此,他還是松了口氣,心說可算完事了,站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這時候老爺子轉(zhuǎn)過身來,聲如洪鐘的沉聲道:“今日吾要定下規(guī)矩,凡我同宗,月輪一人司香。元旦必集,春秋祀必集,毋以事免。哼!”

說完,沈漢一甩袖子,氣呼呼的走了,留下大家伙面面相覷。

沈侃掃了眼前方空出來的諸多位置,不光自己的父母不在,二伯夫婦不在,連五叔和三弟也沒回來,難怪老爺子生氣了。

“先散了吧。”沈嘉猷說完,與妻子扶著母親匆匆追了出去。

“看來明年的家里要熱鬧了。”沈侃對自己說道。

稍后一家人魚貫走出祠堂,走在沈侃前面的是四哥沈倬,身后是六弟沈俍,一個眉清目秀,一個天生的黑面。

沈侃很欣賞這位四哥,因天生至孝,要知道他并非二伯母嫡生,而是小妾生的。令人稱道的是他不單單對二伯母極為孝順,也與異母的哥哥沈位自小極為友愛。

據(jù)說他的生母早已亡故,自小是由二伯母撫養(yǎng)成人。

六弟沈俍是個老實(shí)巴交的小胖子,與沈倬一樣同是次子,不同的他是四嬸親生。只是四叔的長子早夭,他生得一點(diǎn)都不像爹和娘,自幼就不為父親所喜愛。

古時讀書人的風(fēng)姿儀表是很重要的,這也是一個看臉的社會。想沈氏一門的相貌身材普遍都不錯,天生肥胖面黑的沈俍不受待見也是情理之中了。

不受父親疼愛,所以沈俍自小就不愛笑,讀書的成績也一般。

沈俍有個優(yōu)點(diǎn)－善奕,或許與他孤僻的性格有關(guān),整日里棋譜不離身,小小年紀(jì)下起棋來,沈家?guī)缀鯖]有了對手,在本地棋壇頗有名氣。

此外同輩兄弟中,還有十二歲的大房沈佑,十二歲的二房沈値,皆為庶出,似乎都沒什么特別的,在家族中很不起眼。

即使如此,人家小小年紀(jì)也是童生。

非一母同胞之間很難沒有隔閡,沈仕就決不會與沈佑走在一起。

看著他們,沈侃的目光透出一絲古怪,因?yàn)樗氲搅俗约耗菦]見過面的,同父異母的兄弟!

沈侃只知道那兄弟叫沈佐,今年大概十一歲了,非妾生,而是媵出。

起初沈侃不知道“媵出”是神馬回事,后來查了下書,才知道媵指的是陪嫁女,就是隨著母親當(dāng)年嫁過來的丫鬟。

古代的地位排序是依附式的,陪嫁丫鬟與女主人親近,自然地位就在侍妾之上,這在唐宋二代都有明確的律法保障,在明代媵和妾的區(qū)別開始漸漸混為一談。

律法方面,官員的妻子和媵都能享有相應(yīng)的封號,而妾沒有資格。實(shí)際上哪個女人會甘心自己的丫頭受到冊封?哪位官員夫人會巴巴的上報朝廷呢?

但無論如何,媵的地位在家中要高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尤其是對女主人忠心耿耿的心腹。

沈侃猜測,一來哪個男人不偷腥,二來做京官到了一定歲數(shù),納妾就像是買車一樣的成功指標(biāo),而老娘或許是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把多年的丫鬟抬舉進(jìn)了房。

按理說沈佐也應(yīng)該被送回來讀書,大概老兩口希望膝下有個子嗣,或許老娘存了私心,不愿庶子回來受教育,成心把人留在了北方。

以上都是沈侃的揣測,事實(shí)如何他也不清楚,總之家里四個孩子,二子二女,除了他,人家都在京城承歡膝下,總有一種他才是庶出的錯覺。

冬至的重頭戲一個祭祖,一個冬至夜的團(tuán)圓宴,有錢的人家必須吃上一夜,沒錢的人家也要盡可能的多準(zhǔn)備食物,寧可凍一夜也不能散伙,就和守歲一樣的道理。

花廳里擺上了數(shù)張花梨木的大八仙桌,男女分坐。大家都坐下來忙著凈手,漱口,而沈侃則認(rèn)命的站在門口,時刻等待著四嬸的吩咐。

周氏,孫氏妯娌帶著幾個小妾伺候著沈漢夫婦,媳婦是沒資格入席的,得等到熬成了婆婆的那天。

“上菜吧。”沈家老夫人顧氏吩咐道。

沈侃眼睜睜看著丫鬟一個個捧著黑漆盤打眼前經(jīng)過,一道道的吳江冷菜,切好的大頭菜茭白;香青菜腌制的鹽菜梗,采用吳江特產(chǎn)黑豆腐干絲配上的香菜,皆是地道的蘇幫菜系,可謂“膾不厭細(xì)”精髓下的江南美味。

稍后又送上必不可少的羊肉鍋,用的是蒙古綿羊亞種之一的湖羊,用明爐端上來,能長時間保持羊肉的熱度。羊肉呈暗紅色,比山羊肉肥嫩,入口肥而不膩,膻味很小。

重頭戲是蘇幫菜的名品“雪花蟹斗”,此外還有八寶醬鴨子、清蒸鰣魚、紅燒排骨、蒸羊羔、松子?xùn)|坡肉、薺菜山雞片、翡翠丸子湯等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

頭十道菜后,還有四冷四熱等著上席。點(diǎn)心是西施餛飩,四喜年糕,以及不能缺少的冬至團(tuán)。

光是看著,沈侃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穿越以來三餐真的是太差了,這時代沒有人不惦記著過節(jié)。

就算是沈家也一樣。

平日里的沈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今夜放開了規(guī)矩,就見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說說笑笑,品嘗美食。

大房夫人周氏看著望眼欲穿的丫頭們,笑道:“好啦,你們都回去團(tuán)圓吧。木哥,食盒預(yù)備好了沒?”

“準(zhǔn)備好了。”沈侃在心里跟著她們一起歡呼,總算可以坐下來吃肉了。

將丫鬟們送走,只留下采冬等不必回家團(tuán)圓的,沈侃剛想找個地方坐下,不成想屏風(fēng)后探出來一張俏臉,乃是長房的大姐沈沛文,沖著他直招手,沈侃見狀只好走了過去。

大姐沈沛文向來深受祖父祖母的寵愛,沈仕則是最受寵的長孫子,本身二人也爭氣,模樣漂亮又聰明。

沈沛文生得一張鵝蛋臉,重眉秀目,膚色天生的白膩,凡是見過她的村里人都說她是沈家村的第一美人。

今日的沈沛文臉上淡施脂粉,頭上新挽的月牙髻,拴了一根碧玉簪,還斜插了一支燒金點(diǎn)翠的軟翅金蝴蝶,那蝴蝶翅膀上有兩根顫巍巍的銀絲,鑲嵌了兩顆雪白珍珠,一抖一抖的惹人注目。

里頭穿了件元色滾絲邊的琵琶襟小襖,玉色緞面,純白里襯,外穿大鑲大滾的掛牙芙蓉裙。

潔白的手腕上套著極絲銀鐲,整個人格外的素雅動人。坐在她身旁的女孩乃是二房的二姐沈沛薇,兩個人爭奇斗艷,容顏各擅勝場。

沈沛薇穿了一件金陵繡莊出的蛋清八寶花式的披肩,一身元緞金絲繡了仕女人物和山水花邊的滾地長裙。

梳了個四則四合的如意云頭,頭上一支鯨魚骨打磨,鑲嵌了翡翠的金釵。奇特的是骨頭打成了雙燕,尾部點(diǎn)綴了一顆翠海棠造型的紅寶石。

胸前戴了一百零八粒的細(xì)雕團(tuán)壽大喇嘛薩爾香珠,中間純銀的螭虎圈,再中間套著一個青石生辰牌,下墜十二根短銀索,兩只手腕各帶了一對赤金疊絲的八寶玳瑁鐲。

走過去的沈侃心說好家伙,這就是蘇州女兒待嫁的風(fēng)范了,也不知道會便宜哪個男人。

“大姐,何事?”沈侃低聲問道。

“老五,你想不想吃飯?”沈沛文巧笑倩兮的問道。

“想啊!”美食當(dāng)前的沈侃十分誠實(shí)。

沈沛文輕輕一笑,說道:“你今日說了一段推崇蘇州的話,用詞新穎,可我們不大相信,現(xiàn)在請你說一說這冬至團(tuán),說得好就請你坐下。”

沈侃看著二姐沈沛薇端過來的一碗團(tuán)子,紅的綠的,想必一口咬下去爽滑粘糯,饑腸轆轆之下,喉嚨情不自禁的咕咚一咽。

問題是不知該怎么說啊?

望著眼前的一對蘇州麗人,沈侃靈機(jī)一動,指著桌上的一碗餛飩笑道:“餛飩源自西施,不如我說說蘇州女人吧!”

這時候,桌上的堂妹紛紛望了過來,二姐沈沛薇蹙眉道:“不許說外頭那些不三不四的混賬話。”

“不會的。”沈侃對自己很有信心,“我只說一句,蘇州的女人是水做的。”

“水做的?”沈沛文眼眸一亮,滿意的和沈沛薇對視,轉(zhuǎn)過頭來,“請解釋!”

“為何是水做的呢?”八歲的沈雨琴天真爛漫的問道,“不過我很喜歡水的比喻,我喜歡水。”

“去去去,一個小孩子湊什么趣。”沈沛文說道。

“哼!”沈雨琴氣得嘟起了嘴,扭過頭去。

沈侃說道:“有宋以來蘇州有蘇湖熟,天下足的美譽(yù),蓋因蘇州河網(wǎng)密布,乃是江南水道的中心,天下河流最密集的地區(qū),灌溉方便,田地肥沃,四時溫暖,有水鄉(xiāng)澤國,魚米之鄉(xiāng)之稱。所以蘇州女人自幼喝的是太湖水,吃的是洞庭茶,一年四季,耳濡目染皆為水,因此自內(nèi)而外的稟賦中就有了水的清純靈動以及柔媚,我把蘇州女人比成水做的,難道不貼切嗎?”

哪個女孩不喜歡被人贊美呢?何況沈侃一下子贊美了個遍。

幾乎同一時間,一桌子的沈家女孩無不綻放出水柔柔的笑容。

隔壁桌上,四太太孫氏對周氏說道:“嫂子,木哥越來越會說話了。你聽聽,將蘇州女比作水呢!如若他好生讀書,將來一準(zhǔn)是個醉臥花間的多情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