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恩是怨非
- 歸離(《醉玲瓏》前傳)
- 十四夜
- 3465字
- 2016-03-14 10:10:17
一望無際的大路,一輛青帷馬車。車子并不十分起眼,除了略微寬敞之外,看起來與普通馬車并無不同。駕車的馬是驪馬,御馬的年輕人臉上不帶一絲笑容,腰畔一柄長劍,劍薄而利,身旁坐著一個碧色衣衫的女子,輕風撲面帶得發絲飛揚,卻吹不走女子唇角溫柔的淺笑。
一連數日,這輛馬車日行夜宿,每到一處,每過一城,必已有人事先將一切安排妥當。客棧未必是最好的,卻一定最舒適清靜,飯菜未必是最貴的,卻一定清淡可口。車中的人最多在每個地方停留一夜,那這一夜就必定是那里最安靜的一夜,做這些事的人雖然連車中人的模樣都不一定見得到,但每個人都恭謹小心,絕不允許出一點兒紕漏。
雖已入春,沿路柳綠鶯啼,花開漸暖,車內卻仍放著一個紫銅火盆,雪色銀炭寸寸成灰,隔著淡淡木枝清香,對面青衣白裘的男子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且蘭對面靜坐,目光再次落到那人身上。
平靜的眼神,并不代表心中無波無瀾,幾日來細細觀察,她發現他精神似乎并不太好,或者說他不愿隨便浪費任何一絲精力,除了偶爾翻看書卷之外,便是這般靜靠著休息。
而實際上,他連看書也不愿花費太多力氣,帛書掠過手指時只是稍作停頓,幾乎一掃而過,每看完一卷便隨手丟入火盆,繼續靜靜養神。一路下來,這火盆吞噬了東海派的《無涯劍譜》、清臺山的《般若觀照心經》、劫余門的《天殘滅度掌》、赫連武館的《千字徹心劍》……這每一本心法都是各幫各派不傳之秘,每一種武功都足以令人揚名江湖,而他卻棄之如敝履,毀之于不屑,仿佛看過,已經是給足了面子。
他時常輕咳不止,不知是不是因前些時候的傷,他每天都要喝藥,那藥聞起來極苦,她分辨出有龍膽的味道,而他連眉頭也不皺分毫,像是早已習慣。
他每日總是會收到來自各方的消息,似乎隨時都在想著些什么事情,然而她從不見他有憂慮的神情,最為熟悉的卻是他唇角從不消失的笑痕。
他很信任墨烆和離司,同他們說話時眼中常流露出淡淡的愉悅,但她能感覺到那微笑中的疏離,那是存在于一切而又與一切無關的冷淡,分明在局中卻又置身其外的漠然,仿佛沒人任何人能真正接近他,亦沒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微紅的炭火中最后一絲殘帛成灰,且蘭眼中煙嵐過境,現出極復雜的神情。這幾日身處禁宮,一連數道御旨頒下,他非但下令赦免九夷族所有族人,歸還九夷國故土,更加降詔罪己,厚葬九夷女王。在她被俘之后,九夷族進攻帝都的軍隊竟然全身而退,未折一兵一卒,她那日刺他一劍,本已是弒君死罪,卻是除了離司之外,未有任何人知道。
此時此刻,浮翾劍便在身旁觸手可及,連同炎鳳弓和凰羽箭他都交還給她,明知她心存恨意,他卻對她毫不防備,溫和如舊。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迷惑甚至警惕,且蘭看著眼前陌生的男子,想要尋找藏于他身上的某種答案。
眼前他似已入睡,眉心微微輕蹙,使得那淡漠的臉上現出一種難得一見的清弱,側身之時,肩頭白裘不期然滑下,眼見便往面前炭火中落去。且蘭一愣,下意識將裘衣接住,站起身來,卻見他右手輕壓于左肩,顯然是因翻身觸動了那日的劍傷。
且蘭猶豫了片刻,抬手想將裘衣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剛剛靠近,子昊突然睜開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銳芒驟現,直攝心魂,待看清是且蘭,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瀾輕漾,卻瞬間恢復幽深。
與他對視的剎那,且蘭竟感到驚人的殺氣籠罩周身,她分明有數種身法可以后退,卻一動也不能動,只因任何一絲妄動,都可能引來致命一擊。
他究竟是睡著了,還是根本就醒著?
四目相對,空氣里融有一絲異樣,他淡倦的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她驚詫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尋。他含笑凝注,卻一直不說話,似一定要等她先開口,且蘭發現他的耐心簡直超乎尋常,終敵不過他,“我想問你一件事。”
他微微頷首,“你問。”
且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我想知道,殺我母親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動,淡淡道:“是我。”
且蘭道:“你是被迫下旨?”
他合目笑了一笑,低低輕咳,“不,我心甘情愿。”
且蘭眸心驟緊,目光直刺他眼底,卻只見無盡靜冷,他的聲音亦淡然清晰,“遇強不爭,不折于強。”
且蘭聞言怔住,她本是心思靈透之人,雖然之前不知真相,但這幾日留心看察,前后細思,隱約也明白了些什么——
鳳后當年選立東帝,兩宮看似和睦,相安無事,實際卻是女主臨朝篡政,少帝受制于人,各自淬毒的心機,彼此深沉的算計,掩于尊榮,藏在慈孝,底下真相不為人知。
巫族之禍,九夷之災,暴政苛令,勞役征伐,東帝要瞞過鳳后,必先瞞過天下人。遇強不爭,不折于強……且蘭將這話在心中默念數遍,沉默半晌,復又抬眸,“從頭到尾,我都錯怪了你,對嗎?”
“哦?”子昊挑了挑眉梢,等她說下去。她眼中閃過一絲繁復的情緒,在他平靜的注視下,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殺我母親的命令是你下的,滅我親族的旨意是你發的,你將我困在王城,設下了重重機關,我原以為你要趕盡殺絕,令九夷族再無生路。”她頓了頓,“但現在我知道,事情并非像表面那么簡單,那一劍,本不應該你來承受。”
爐火最后的暖意融融升起,映入子昊淡笑的眸中,“那一劍既是我讓你刺的,你便不必為這個感到歉意。我若不愿,你也沒有機會傷我。”
且蘭道:“這正是我想問的第二件事,為什么?”
子昊道:“王族虧欠九夷,這是無法抹煞的事實。”
且蘭不解,“但那一劍可能會要你的命。”
子昊漫不經心地一笑,“想要我命的人原本便很多。”
且蘭微微蹙眉,“鳳后既然非你生母,你何必替她承擔一切,包括那道罪己詔,其實罪不在你,你卻為何要如此?”
子昊勾了勾唇角,那笑意似是一抹淡嘲的痕跡,“你錯了。她是先帝的王后、當朝太后,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她之所以入宮為后,是我王族所選,她之所以獨攬大權,是我王族給了她機會。先帝心志不如她,謀略不如她,識人不如她,連調兵遣將都不如她,被囚禁至死,不怪她心狠手辣,只怪先帝懦弱無能。這是我王族之錯,自該由我王族承擔。我既為王族之主,她所作所為我無法阻止,以至于子民受戮,蒼生愁苦,這是我之過,我亦不會推諉。你要恨我,那是理所當然。更何況……”他深邃的眸子一抬,那樣清冷的光,“她之于我,既是仇人,又是母后。她迫我害我,讓我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殺她恨她,是報她之仇。但她養我教我,讓我學到常人無法學到的東西,我厚葬于她,擔她罪責,是還她的情。我絕不欠她半分,她,也別想欠我絲毫。”
這一番話仿若匣中犀利的劍鋒,深斂鞘中,卻自迫人。
且蘭先覺莫名的驚詫,但到最后,秀眸微低,復又抬起,泛出一笑,“的確,恩怨兩清,何其干脆。你是王族之主,不管因為什么,曾下令滅我九夷,我刺你一劍,便是報你、報王族之仇,你受我一劍,是償九夷族之恨,從此互不相欠。但你幫我殺了真正的仇人,亦幾次三番放過我和族人,九夷族欠你的恩,日后,必定相還。”
子昊俊眸一掠,看向她,且蘭亦側頭看來,對視之間,兩人突然都轉出一笑。且蘭似乎輕松很多,輕輕舒了口氣,子昊微微垂眸,一絲清銳的光澤緩緩沉淀于無盡幽深底處。
“以后若見我睡著,莫要輕易靠近我,說不定會誤傷了你。”過了片刻,他突然淡聲對且蘭道,面上略見倦意,深深靠往軟墊上,抬手撫了撫額頭。二十年來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終究是改不了啊!即便身體放松下來,心神卻永遠保持著無懈可擊的警醒。從來便不容人輕易近身,縱是親近如離司、墨烆亦不例外,百分之百毫無保留的信任,只有可能是錯誤的開始。
且蘭聞言愣了一愣,方要問為什么,車簾忽地一動,一團小小的白色影子一閃而入,嗖地竄入子昊懷中。子昊睜開眼睛,抬手將那小獸拎起來。且蘭仔細一看,見這小獸雪色狐尾,似貓似貂,一雙金瞳異芒漣漣,竟像是傳說中長于驚云圣域,專食毒物,生性通靈的云生獸。
“它叫雪戰。”子昊一邊說,一邊自雪戰頸上取下一卷細帛,松開手,雪戰躬身竄上面前的低案。且蘭見它可愛,伸手逗它玩耍,子昊一眼瞥見,“小心它傷人!”不料雪戰只嗅了嗅且蘭,竟也沒有對她怎樣。
子昊頗覺驚訝,這只云生獸尚在幼年,野性未收,他和子嬈悉心豢養,借此互通消息,亦特意訓練它提防陌生人,不想它肯讓且蘭近身。但雪戰雖無十分敵意,卻也不容且蘭碰觸,且蘭小子昊幾歲,畢竟少女心性,將這異獸上下打量,臉上露出好奇的模樣。
子昊笑了笑,敲敲案面喚雪戰過來,伸手給它。雪戰跳入他的掌心,小小的身子幾乎都蜷在里面,然后張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指。且蘭“哎呀”一聲,心道這異獸身含劇毒,常人怎能忍受?卻見子昊若無其事,反倒是雪戰似有些受不住,飲過他的血后很快松口,趴在那里細起雙瞳,神情怏怏。
子昊低頭瀏覽手中密信,皺了皺眉頭,笑了一笑,最后嘆一口氣,提筆寫了數行字,重新放回雪戰頸中,含笑彈了彈它腦門。雪戰伸個懶腰,依依不舍地在子昊身邊磨蹭一會兒,跳出車外,一瞬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