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在19世紀中后期的俄國文壇上,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1818—1883)是一位與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尼·托爾斯泰齊名的作家,他們一起被譽為文壇“三巨頭”。
屠格涅夫于1818年11月9日生于奧廖爾省一個世襲貴族家庭,父親是退役的驃騎兵軍官。他的童年是在母親的祖?zhèn)黝I地——奧廖爾省姆曾斯克縣的斯帕斯科耶度過的。1827年全家遷往莫斯科,屠格涅夫先后在兩所寄宿學校學習,1833年考入莫斯科大學語文系,第二年轉入彼得堡大學哲學系語文科。學習期間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大學畢業(yè)后曾出國深造,長期住在國外,1883年9月3日在巴黎附近的布日瓦爾逝世。
屠格涅夫的文學才能是多方面的。他以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自己的文學生涯,早期寫有數十首短詩和《帕拉莎》等四首長詩。他的詩歌曾經受到別林斯基的好評,后來還被選入格爾別里編的《大眾讀物》,不過他本人卻認為自己沒有什么詩才,甚至說他對自己的詩作有一種“完全的,幾乎是肉體的反感”。其實,光是這些作品已經為他贏得了詩人的美名。后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那種濃郁的詩意絕不是憑空而來的。
屠格涅夫還是一位出色的戲劇家。19世紀四五十年代,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熱情逐漸為戲劇創(chuàng)作熱情所取代,從1843年至1852年的十年間,他寫了包括《食客》《單身漢》《貴族長的早宴》《村居一月》等著名戲劇在內的十個劇本,它們不僅為他后來小說創(chuàng)作中那種強烈的戲劇性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且以其鮮明的社會心理傾向在俄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重要地位,為亞·奧斯特羅夫斯基和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道路。
然而在屠格涅夫的創(chuàng)作中,數量最多、成就最高、影響最大,而且創(chuàng)作熱情歷久不衰的,畢竟是他的小說。從19世紀40年代直至逝世之前,他以小說作為自己的主要創(chuàng)作形式,寫了《獵人筆記》和大量中短篇小說,以及六部具有連續(xù)性的長篇小說——《羅亭》(1856)、《貴族之家》(1858)、《前夜》(1859)、《父與子》(1862)、《煙》(1867)和《處女地》(1876)。他在《六部長篇小說總序》一文中說:“我用盡力氣和本領,務求誠摯而冷靜地把莎士比亞所稱的the body and pressure of time的東西和俄國文明階層人士的迅速變化的面貌描繪出來,并體現(xiàn)在適當的典型中,至于俄國的文明階層,那一向是我主要的觀察對象。”
他的小說,特別是六部長篇小說,正是通過文學典型的塑造反映了19世紀40至50年代的時代面貌,以及貴族知識分子和平民知識分子的面貌。其中的羅亭(《羅亭》),拉夫列茨基(《貴族之家》),葉琳娜、英沙羅夫(《前夜》),巴扎羅夫(《父與子》)更是成了俄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不朽的典型。
《父與子》是1860年8月屠格涅夫在英國懷特島的文特諾鎮(zhèn)游歷時開始構思的。兩個月后,長篇小說的詳細情節(jié)已經形成,主人公形象也已醞釀成熟。他在巴黎寫好了開頭幾章,但小說的創(chuàng)作進展緩慢。1861年5月他回到故鄉(xiāng)斯帕斯科耶,這是他曾經寫出過《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的地方。在故鄉(xiāng)熟悉而寧靜的環(huán)境中,第四部長篇小說《父與子》的創(chuàng)作頗為順利。7月30日脫稿,經過約半年的修改,1862年3月在《俄羅斯導報》2月號刊出。
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發(fā)生于1859年5月20日至同年7月,但在第二十八章(亦可視為尾聲)中,作者簡要地描繪了1860年1月尼古拉一家為帕維爾餞行的場面,并且交代了除巴扎羅夫以外的主要人物目前(亦即創(chuàng)作《父與子》尾聲的1861年7月)的情況。因此可以說,《父與子》所反映的是1861年2月農奴制改革前后,主要是農奴制改革前夕的俄國社會狀況。這是俄國歷史上一個急劇變革的時期,農民問題與俄國的發(fā)展問題成為社會的焦點,而“一切社會問題都歸結到與農奴制度及其殘余作斗爭”。1855年克里米亞戰(zhàn)爭失敗后,農民運動風起云涌,農奴制度搖搖欲墜,貴族階級處于“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一代平民知識分子正在成長,并將取而代之,成為時代的主人。“父”與“子”的矛盾變得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激烈。
小說主人公巴扎羅夫正是平民知識分子的一個代表。他的原型是外省青年醫(yī)生德米特利耶夫,他在1860年前夕去世。作家認為,這個人體現(xiàn)了那種剛剛產生,后來被稱為“虛無主義”的因素。不過小說中的巴扎羅夫卻是“一個逐漸融合與積聚了各種適當的要素的活人”。作家在給斯盧切夫斯基的信中這樣描繪自己的主人公:“我幻想著一個陰沉、粗野、高大、一半脫離了蠻性、堅強有力、兇狠而又直爽,但無論如何注定要滅亡的人——因為他無論如何是站在未來的門口——我幻想著一個類似普加喬夫之類的奇怪人物。”這不禁使人想起1820年俄國文壇上的一件事。那一年普希金完成了長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它的民主主義精神對文學中的貴族傳統(tǒng)是一個巨大的沖擊,保守的《歐洲導報》驚呼道:“如果一個客人滿臉絡腮胡子,穿著農民衣服,穿著一雙樹皮鞋,不知用什么方法偷偷出現(xiàn)在莫斯科高尚的集會中,粗聲粗氣地喊道:‘好哇,孩子們!’難道大家會欣賞這樣一個惡作劇式的人物嗎?”
如果說,《歐洲導報》是把普希金的《魯斯蘭和柳德米拉》比作一個闖進貴族文學沙龍的“農民”和“一個惡作劇式的人物”,那么屠格涅夫的巴扎羅夫就是一個闖進貴族客廳的真正的、地地道道的平民和“類似普加喬夫”的人物。
誠然,巴扎羅夫從出身經歷、生活方式到思想意識都表現(xiàn)出平民知識分子的基本特點,而且在這幾方面跟基爾薩諾夫兄弟,特別是跟帕維爾形成尖銳的對立。
基爾薩諾夫兄弟出身貴族家庭,父親當過將軍,退休后在彼得堡加入了只有達官貴人才能加入的英國俱樂部,給兩兄弟留下了一片有兩千俄畝土地的領地。兩兄弟十四歲以前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后來帕維爾進了貴族子弟軍官學校,尼古拉大學畢業(yè)后成了領地的主人。然而巴扎羅夫卻出身平民家庭,祖父是教堂執(zhí)事,“犁過地”,父親曾在老基爾薩諾夫手下當過軍醫(yī),老巴扎羅夫唯一值得自豪的事是給維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詩人茹科夫斯基摸過脈,唯一的理想是將來在兒子的傳記里有這樣幾句話:“他是一個普通軍醫(yī)的兒子,不過他的父親早就看出他是個什么人,并且不惜一切代價對他進行培養(yǎng)……”巴扎羅夫小時候跟著父母到處奔波,沒有一個安定的學習環(huán)境,只是后來才通過努力進了大學。
帕維爾穿戴考究,派頭十足。年輕時他是社交界的風流人物,有名的花花公子。為了追逐P公爵夫人,不惜辭掉軍職,一直追到國外。十年的光陰被虛擲在情場上,失戀后一蹶不振,落得孑然一身,只得住到尼古拉的莊園里。即使在窮鄉(xiāng)僻壤,他也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生活是按英國方式安排的,他仍然保持著紳士的派頭,身上總是散發(fā)出一種“高貴”的香味,不過他的靈魂極端空虛,除了回憶,沒有剩下任何東西,無異于行尸走肉。可是巴扎羅夫卻完全相反,他穿著隨便,不修邊幅,樸實無華,不拘禮節(jié)。當他作為阿爾卡季的客人來到瑪麗茵諾,第一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時,只見他身材高大,前額寬闊,臉孔又長又瘦,鼻子上扁下尖,一臉沙土色的絡腮胡子,穿著一件帶穗子的又長又大的外衣,酷似《歐洲導報》帶著鄙夷的態(tài)度描繪的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穿著農民衣服”的“客人”。在他身上只有自信和智慧,絕無絲毫貴族氣息,而且他的基本形象自始至終保持不變。
然而,作為平民知識分子和“子”的代表的巴扎羅夫跟作為貴族的“父”的代表的帕維爾最根本的對立是思想觀點的對立。帕維爾是個貴族自由主義者,他宣稱自己“具有自由思想和熱愛進步”。較之一般的貴族,他的確具有進步的一面:他多少讀過幾本書;在參加選舉時,還“偶爾用他那自由主義的狂言逗弄和嚇唬那些舊式的地主”。他跟果戈理筆下的潑留希金是不同的,有人說他像萊蒙托夫筆下的畢巧林。總之,他是“凝乳”,而不是一般的牛奶。也就是說,他是貴族中的精華。不過他在世界上最尊敬的只有貴族和貴族作風,認為貴族作風是一種原則,宣稱“在我們的時代,只有不道德的人或者空虛無聊的人才能夠不要原則地活著”。他特別推崇英國的貴族,認為“貴族把自由給了英國,并且支撐著英國”。他還把貴族的兩種感情——個人的尊嚴感和自尊心看成社會的福利和社會結構穩(wěn)固的基礎,顯而易見,帕維爾是貴族制度的一個忠實的維護者。然而巴扎羅夫卻截然相反。他是個“用批評的觀點看待一切的人”。在跟帕維爾的幾次交鋒中,他公開地、明確地宣布,他不信仰任何原則,鄙視貴族作風,對作為貴族制度基礎的村社以及上層建筑進行了嘲笑和抨擊,并且在否定貴族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了否定一切的主張和改造社會的任務,指出把社會改造好了,精神上的疾病自然可以得到醫(yī)治。巴扎羅夫的到來,極大地震撼了基爾薩諾夫兄弟,動搖了他們的信念。尼古拉不得不承認自己成了“落后分子”,貴族的“黃金時代過去了”;帕維爾在跟巴扎羅夫的決斗中不僅大腿上挨了一槍,而且精神上受到沉重的一擊,他也不得不承認,“巴扎羅夫指責我有貴族派頭的話并沒有錯”,后來索性出國了。對于基爾薩諾夫兄弟來說,對于貴族制度來說,巴扎羅夫的確是個“類似普加喬夫”的人物。
當然,巴扎羅夫也是個自相矛盾的人物。他的“否定一切”的虛無主義固然充滿了革命精神,但無疑帶有嚴重的偏激情緒;他跟下層群眾固然有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但畢竟跟他們還有相當的距離;他對奧金佐娃的愛情固然可以找到某種共同的思想基礎,但畢竟是不現(xiàn)實的;他對科學實驗固然非常重視,但卻在一次尸體解剖中疏忽大意,感染身亡。不過這些矛盾都可以從形象本身和作家本身找到原因,得到合理的解釋。從形象本身來說,這是一個成長中的平民知識分子,是一個“過渡的典型”,甚至是個“奇怪人物”,因此這一切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從作家本身來說,屠格涅夫在政治上是個漸進主義者。盡管這部小說是“反對把貴族作為進步階級的”,但他并不贊成革命民主主義者的“農夫民主制”。他認為自己的主人公“站在未來的門口”,是“注定要滅亡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巴扎羅夫身上的矛盾是作家本身矛盾的反映。
《父與子》發(fā)表之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虛無主義者”一詞變得盡人皆知,甚至成了“革命者”的代名詞。1862年俄歷5月作家回到彼得堡時,適逢阿普拉克辛商場發(fā)生火災,一個熟人對作家說:“請看您的虛無主義者干的好事!放火燒彼得堡!”兩個對立的陣營內部都存在著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反動陣營有人對作者大肆攻擊,而特務機關“第三廳”卻在1862年的奏章中說:“為公平起見,必須提及:名作家伊萬·屠格涅夫所著《父與子》一書,于世道人心確有其良好影響……屠格涅夫通過此一著作……以含義刻薄之名詞‘虛無主義者’,對我國一般少不更事的叛亂分子痛下針砭,使唯物主義謬說及其代表人物同受震撼。”進步陣營有人認為小說是對革命民主主義者杜勃羅留波夫的歪曲和攻擊,而革命民主主義批評家皮薩烈夫卻對小說做了比較公正的評價:“巴扎羅夫是我們年輕一代的代表;他身上集合了那些零零碎碎地散布在群眾中的特點,因此,這個人物形象能夠鮮明清晰地浮現(xiàn)在讀者的想象之中。屠格涅夫對巴扎羅夫的典型作過深入的思考,他對它的了解之正確,是我國任何一個年輕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不及的。”
不管當時兩個陣營怎樣沸沸揚揚,意見相左,《父與子》畢竟經住了時間的考驗,成了一部經典作品。它不僅以巨大的思想力量震撼了人們的心靈,而且以巨大的藝術魅力使人們?yōu)橹畠A倒。跟前三部長篇小說一樣,《父與子》結構單純,情節(jié)樸實,人物形象十分鮮明,并且富于論辯色彩和詩情畫意。這是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的總體風格。不過在《父與子》中,論辯色彩更強烈,詩情畫意更濃郁,而且二者交織得更緊密,更自然,使它成為一部具有哲理抒情傾向的社會心理小說。
屠格涅夫是一個在中國有著廣泛讀者的外國作家。從1915年起,他的作品就陸續(xù)被譯成中文,并且影響了幾代讀者的思想和幾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今天,在世界文學各種流派作家和各種風格作品被大量介紹到中國的時候,屠格涅夫依然保持著他的光彩,受到中國讀者的喜愛,這無疑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最后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們在翻譯本書時,參考了巴金先生的譯本,特此致謝。
張鐵夫 王英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