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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華蓋集
  • 魯迅
  • 3219字
  • 2019-01-02 02:58:28

通訊

旭生先生:

前天收到《猛進》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來的,或者是玄伯先生寄來的。無論是誰寄的,總之:我謝謝。

那一期里有論市政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來。我現在住在一條小胡同里,這里有所謂土車者,每月收幾吊錢,將煤灰之類搬出去。搬出去怎么辦呢?就堆在街道上,這街就每日增高。有幾所老房子,只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著別的房屋的將來。我不知道什么緣故,見了這些人家,就像看見了中國人的歷史。

姓名我忘記了,總之是一個明末的遺民,他曾將自己的書齋題作“活埋庵”。誰料現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還要自己拿出建造費。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強聒不舍”,也許是一個藥方罷,但據我所見,則有些人們——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論調,簡直和“戊戌政變”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一模一樣。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么?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

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除此沒有別的法。而且還是準備“思想革命”的戰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士養成了,于是再決勝負。我這種迂遠而且渺茫的意見,自己也覺得是可嘆的,但我希望于《猛進》的,也終于還是“思想革命”。

魯迅。三月十二日。

魯迅先生:

你所說底“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誠哉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人類思想里面,本來有一種惰性的東西,我們中國人的惰性更深。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聽天任命和中庸的空氣打不破,我國人的思想,永遠沒有進步的希望。

你所說底“講話和寫文章,似乎都是失敗者的征象。正在和運命惡戰的人,顧不到這些。”實在是最痛心的話。但是我覺得從另外一方面看,還有許多人講話和寫文章,還可以證明人心的沒有全死。可是這里需要有分別,必需要是一種不平的呼聲,不管是冷嘲或熱罵,才是人心未全死的證驗。如果不是這樣,換句話說,如果他的文章里面,不用很多的“!”,不管他說的寫的怎么樣好聽,那人心已經全死,亡國不亡國,倒是第二個問題。

“思想革命”,誠哉是現在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但是我總覺得《語絲》,《現代評論》和我們的《猛進》,就是合起來,還負不起這樣的使命。我有兩種希望:第一希望大家集合起來,辦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里面的內容,水平線并無庸過高,破壞者居其六七,介紹新者居其三四。這樣一來,大學或中學的學生有一種消閑的良友,與思想的進步上,總有很大的裨益。我今天給適之先生略談幾句,他說現在我們辦月刊很難,大約每月出八萬字,還屬可能,如若想出十一二萬字,就幾乎不可能。我說你又何必拘定十一二萬字才出,有七八萬就出七八萬,即使再少一點,也未嘗不可,要之有它總比沒有它好的多。這是我第一個希望。第二我希望有一種通俗的小日報。現在的《第一小報》,似乎就是這一類的。這個報我只看見三兩期,當然無從批評起,但是我們的印象:第一,是篇幅太小,至少總要再加一半才敷用;第二,這種小報總要記清是為民眾和小學校的學生看的。所以思想雖需要極新,話卻要寫得極淺顯。所有專門術語和新名詞,能躲避到什么步田地躲到什么步田地。《第一小報》對于這一點,似還不很注意。這樣良好的通俗小日報,是我第二種的希望。拉拉雜雜寫來,漫無倫敘。你的意思以為何如?

徐炳昶。三月十六日。

旭生先生:

給我的信早看見了,但因為瑣瑣的事情太多,所以到現在才能作答。

有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確是極好的事,字數的多少,倒不算什么問題。第一為難的卻是撰人,假使還是這幾個人,結果即還是一種增大的某周刊或合訂的各周刊之類。況且撰人一多,則因為希圖保持內容的較為一致起見,即不免有互相牽就之處,很容易變為和平中正,吞吞吐吐的東西,而無聊之狀于是乎可掬。現在的各種小周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在,我倒只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標小異大同,將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合戰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但目下倘有我所未知的新的作家起來,那當然又作別論。

通俗的小日報,自然也緊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來卻很難。我們只要將《第一小報》與《群強報》之類一比,即知道實與民意相去太遠,要收獲失敗無疑。民眾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而《第一小報》卻向他們去講“常識”,豈非悖謬。教書一久,即與一般社會睽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學者的良心,有市儈的手段,但這類人才,怕教員中間是未必會有的。我想,現在沒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其實中國并沒有俄國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起來話太長,姑且從眾這樣說——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而且他們也不是區區文字所能改革的,歷史通知過我們,清兵入關,禁纏 足,要垂辮,前一事只用文告,到現在還是放不掉,后一事用了別的法,到現在還在拖下來。

單為在校的青年計,可看的書報實在太缺乏了,我覺得至少還該有一種通俗的科學雜志,要淺顯而且有趣的。可惜中國現在的科學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過于高深,于是就很枯燥。現在要Brehm的講動物生活,Fabre的講昆蟲故事似的有趣,并且插許多圖畫的;但這非有一個大書店擔任即不能印。至于作文者,我以為只要科學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藝書,就夠了。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毀了事情頗不少。學者多勸人踱進研究室,文人說最好是搬入藝術之宮,直到現在都還不大出來,不知道他們在那里面情形怎樣。這雖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計。我新近才看出這圈套,就是從“青年必讀書”事件以來,很收些贊同和嘲罵的信,凡贊同者,都很坦白,并無什么恭維。如果開首稱我為什么“學者”“文學家”的,則下面一定是謾罵。我才明白這等稱號,乃是他們所公設的巧計,是精神的枷鎖,故意將你定為“與眾不同”,又借此來束縛你的言動,使你于他們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險性的。不料有許多人,卻自囚在什么室什么宮里,豈不可惜。只要擲去了這種尊號,搖身一變,化為潑皮,相罵相打(輿論是以為學者只應該拱手講講義的),則世風就會日上,而月刊也辦成了。

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態度的根柢,怕不可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于圣道。這些現象,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沒有外敵。要救正這些,也只好先行發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來。

魯迅。三月二十九日。

魯迅先生:

你看出什么“踱進研究室”,什么“搬入藝術之宮”,全是“一種圈套”,真是一件重要的發現。我實在告訴你說:我近來看見自命gentleman的人就怕極了。看見玄同先生挖苦gentleman的話(見《語絲》第二十期),好像大熱時候,吃一盤冰激零,不曉得有多么痛快。總之這些字全是一種圈套,大家總要相戒,不要上他們的當才好。

我好像覺得通俗的科學雜志并不是那樣容易的,但是我對于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想,所以對于它覺暫且無論什么全不能說。

我對于通俗的小日報有許多的話要說,但因為限于篇幅,止好暫且不說。等到下一期,我要作一篇小東西,專論這件事,到那時候,還要請你指教才好。

徐炳昶。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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