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早期記憶(1)
- 自卑與超越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 4874字
- 2016-02-23 10:22:54
人格之鑰
爭取優越地位的努力是一個人完整人格的關鍵所在,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在他們精神發展的方方面面看到這一努力的痕跡。認識到這一點之后,我們就能利用它來理解人們的生活方式。其中有兩個重點必須牢記。首先,我們可以從任何地方開始:任何一種表現都會把我們帶往同一個方向,朝向同樣的動機、同樣的主題,這都圍繞著其人格的建立而展開。第二,我們所能得到的素材是很多的。點滴的言辭、思想、感覺或姿勢體態都能夠幫助我們去理解。任何我們可能因匆忙斷言而犯下的錯誤都能夠在成百上千的其他構面或表達之中得到檢驗并被糾正。如果某個表達的意義無法被應用于整體之中,我們就不能得出最終的結論——而每個表達都在訴說著同樣的事情,推動著我們找到解答。
我們就像考古學家一樣,他們搜羅一切陶片、工具碎片、斷壁頹垣、歷史殘跡和紙莎草散頁,從這些殘存零碎中推斷出整個城市的情形,哪怕這些城市早已毀滅。但我們要應對的不是什么已經滅亡的東西,而是人們身上有機聯系的方方面面,是鮮活的個體性格和人們對生命的解讀,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像萬花筒一樣變化萬千的表達。
要了解一個人不是簡單的事情。對于所有心理學者來說,個體心理學可能是最難學也最難應用的。我們總是必須傾聽完整的故事;一定要始終保持懷疑,直至最關鍵的那把鑰匙能自證其是;還要悉心搜集大量細枝末節中傳達出的暗示——包括一個人走進房間的方式,他向我們致意和握手的方式,笑的習慣,走路的樣子,等等。我們或許會在某一點上陷入迷惑,但其他的點總會把我們拉出來,或是證實我們的印象。治療本身就是一場有關合作的練習和考驗,只有真心誠意地關心他人,才有望獲得成功。我們必須能夠將心比心,見其所見,聞其所聞。而病人也一定要盡其所能來幫助我們理解他們。我們還得同時應對病人的態度并處理他們的困難。甚至,就算我們覺得自己已經了解了他們,但除非他們也理解了自己,否則就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我們是對的。無法適用于一切情形的真相不會是完整的真相,這只能表明我們的理解還不夠全面。
也許正是因為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其他的心理學派才會提出“消極轉移和積極轉移”(negative and positive transferences)的概念——這在個體心理學中是絕對不會出現的。縱容那些被寵壞了的病人或許是一個得到他們喜愛的簡單辦法,但這樣他們的控制欲就會被掩藏起來。而我們要是怠慢或輕視他們,則很容易招來他們的敵意。病人可能中斷治療,就算繼續治療,也可能只是為了自我辯護,好讓醫生感到愧疚。無論縱容還是怠慢,都不能對病人有所幫助,我們必須向他們展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關心。一種無比真誠、無比客觀的關心。我們必須和他們一起來找出他們的錯誤,無論是關乎他們自身的幸福的,還是為了他人的利益的。牢記這個目標,我們就不會冒險期待“轉移”現象的出現,不會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勢,也不會將他們置于依賴和毫無責任感的位置上。
在所有的心靈表達中,最能揭示真相的是個體的記憶。記憶是人們隨身攜帶的提示器,記錄著有關他們自己的局限和各種事件的意義。世上沒有“偶然的記憶”。個體接受到的印象數不勝數,人們只會從中挑選出自認為與個人問題有關的來納入記憶,不管它們是多么的模糊不清。這些記憶代表著他們的人生故事,一個他們不斷對自己重復以從中攝取溫暖或舒適感的故事。這個故事可以幫助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他們的目標上,或是用過往經驗中的意義來武裝他們,讓他們可以用一種更為可靠的、經得起考驗的方式來迎接未來。從日常的行為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記憶的作用在于穩定情緒。如果一個人遭遇了挫折,并且為之沮喪,那么他就會回想起從前曾經遭遇過的挫折。而當他感到振奮、高興,充滿勇氣時,他就會選擇完全不同的記憶,他想起的是那些高興的事情,這些記憶讓他更為樂觀。同樣的道理,如果遇到了一個難題,他就會喚出那些能夠幫助自己調試好恰當態度的記憶,以便應對當下的情形。
通過這樣的方式,記憶所起到的作用與夢類似。許多人在需要做出決定時都會夢到他們曾經成功過關的某場考試。他們將自己的決定視為一次考試,試圖重新找回他們過去成功時所擁有的那種心態。對于個人生活方式中存在的各種情緒變化,對于通常情況下情緒的構成與平衡來說,這一點同樣適用。如果一直想著美好的時光和成功的經歷,憂郁的人就不會繼續沉浸在憂郁之中。相反,他們其實一直都在對自己說,“我一輩子都那么不走運”,同時只記住了那些可以用來證明他們“注定不會幸福”的事情。
早期記憶與生活模式
一個人的記憶永遠不會與他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馳。如果某個人的優越目標要求他產生“其他人總是在羞辱我”的感受,他就會選擇保留曾經感到羞辱的記憶。如果生活方式改變,那么他的記憶也就會隨之改變。他記憶里的故事將完全不同,或者,他會為記住的那些事情賦予完全不同的解讀。
早期記憶更有其特殊的意義。首先,它們以最本源的狀態和最簡單的表達展現了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從這些早期記憶中,我們能夠得出許多判斷:一個人在兒童時期是被溺愛還是被漠視的?他接受過多少有關與他人合作的訓練?他最喜歡與什么樣的人合作?他遭遇了怎樣的難題,又是如何應對的?對于曾經受到視力問題困擾,并為了看得更真切而努力過的兒童,從他們的早期記憶中我們應該能夠找到許多與視覺有關的印象。他們的回憶往往會這樣開始:“我環顧四周……”同樣,他們也可能會描述色彩和形狀。而有身體障礙的兒童多半渴望能夠行走、奔跑或是跳躍,因此會在他們的回憶中表現出這些興趣。童年的記憶必定與一個人的主要興趣密切相關,而如果我們能夠知道他們的主要興趣,就能夠了解他們的目標和個人生活方式了。早期記憶之所以在職業指導方面具有非凡的意義,原因就在于此。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從早期記憶中看出兒童與母親、父親和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記憶是否清晰準確相對而言并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它們體現出了個人的判斷:“哪怕還是個小孩子時,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了”,或者“就算小的時候,我已經是這樣看待世界的了”。
而最具啟發性的,一是兒童展開他們故事的方式,二是他們能夠想起的最早的事件。第一個記憶體現了個人生命觀的基本準則,這是第一次令他感到滿意的對于個人態度的表達。這令我們得以一窺他們所選擇的個人發展的起點究竟是什么。若要探究一個人的個性,我絕不會不詢問他最早的記憶。
有時人們不回答,或自稱他們不知道什么事情是最早的那則記憶,但這本身就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我們可以了解到,他們不愿意探討自己的基本人生觀,他們還沒有準備好要合作。不過,通常來說,人們總是很樂于談論他們的最初記憶。他們覺得這些不過是小事情,而沒有認識到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自己的最初記憶,因此大部分人都會在最初記憶中袒露出他們的人生目標、與其他人的關系,以及他們對于環境的觀點,態度客觀,從容自然。最初記憶的另一個有趣之處在于,它們的精煉質樸使得我們能夠將其應用在群體研究中。我們可以要求整個班級的學生都寫下他們最早的記憶,如果我們知道如何解釋這些記憶的話,就能夠為每一個孩子制作出一份極其有用的資料了。
解析早期記憶
為了便于說明,就讓我舉幾個最初記憶的例子并試著解讀一下吧。除了人們自己講述的記憶之外,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就連他們是兒童還是成年人都不知道。我們在這些早期記憶里找到的含義還需要得到其他相關個性表達的驗證。但通過對這些單獨記憶的分析,我們可以磨練技巧,加強推斷能力,以求見一葉而知秋至。這樣,我們就能夠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實的,能夠將一則記憶與其他記憶進行比較。在實踐中,我們將會看到,人們是怎樣趨于合作或逃離合作的,他們是大膽無畏的還是固步自封的,是希望得到支持和照看,還是能夠自力更生、獨立自主,乃至他們是樂于給予還是斤斤計較于得到。
1.“因為我的妹妹……”留意到什么人出現在最初記憶中,這一點很重要。當有某個姐妹出現時,我們基本上就能夠相當確定,個體感覺自己受到了這個姐妹的極大影響。這個姐妹光芒四射,為其他孩子的成長帶來了壓力。通常我們會在兩人之間找到一種競爭狀態,就好像他們在賽跑一樣,很顯然,這為成長帶來了額外的難題。當全神貫注于競爭時,兒童是無法將他的興趣有效擴展到其他人身上的;而在友好的環境下與他人合作時,他們則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我們還不可以由此立刻跳到結論上去。畢竟也可能兩個孩子是好朋友。
“因為妹妹和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她夠年齡之前,我也一直不能去上學。”現在,兩個孩子之間的競爭有了證據支持:“妹妹拖了我的后腿!她比我小,但我卻不得不停下來等她。她害得我失去了很多機會!”如果這就是這段記憶的真正內涵,我們可以推測,這位女孩或男孩會感覺到:“在我的生活中,最危險的就是有人阻礙我,妨礙我的自由發展。”寫下這段話的或許是位女孩。看起來通常不太有男孩子會因為小妹妹還沒長到入學年齡而被留在家里。
“因此,我們在同一天上學。”站在女孩的立場,我們不能說這是最好的教育方式。由于年紀比較大,這可能會讓她有一種自己必須為別人讓位的印象。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能看到,這位特別的女孩總是以此來解釋一切。她覺得大家都喜愛妹妹,而且因此忽視了她。由于這種忽視,她會歸咎于某個人。這個人或許就是她的母親。如果她更親近父親,并且努力想要得到父親的喜愛,那可一點也不奇怪。
“我記得很清楚,上學的第一天,媽媽對每一個人抱怨她有多寂寞。她說:‘那個下午我好幾次跑出門外去等我的姑娘們。感覺上她們好像永遠都不會回家了似的。’”這是一段有關母親的描述,一種會讓母親顯得不夠明智的說法。而這就是女孩對她的母親的印象。“她覺得我們好像永遠都不會回家了”——這位母親無疑是很慈愛的,女孩們也感受到了她的慈愛,但與此同時,她也是焦慮緊張的。如果我們能夠與這位女孩談一談,她也許會告訴我們更多有關母親對妹妹的偏愛的故事。這種偏愛不會令我們感到吃驚,最小的孩子最受寵,這幾乎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從這則記憶中,我所得出的結論是:兩姐妹中年長的那個感到,自己在與妹妹的競爭中受到了阻礙。在她后來的生活中,我們很可能找到妒忌和害怕競爭的痕跡。如果她不喜歡比自己年輕的女人,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的人一輩子都覺得自己太老,許多善妒的女子在比自己年輕的同性面前會感到自卑。
2.“我最早的記憶是關于我祖父的葬禮,那時我三歲。”這是一位女孩寫的。死亡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意味著什么呢?她將死亡視作生命中最大的隱患和最大的危險。從這些童年時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中,她總結出了一個定律:“祖父是會死的。”我們還可能發現,她是祖父最喜愛的孩子,備受祖父的寵愛。祖父們幾乎都是寵愛他們的孫子孫女們的。他們不像父母那樣需要對孩子們負那么多的責任,常常希望兒孫繞膝,并以此顯示自己依然能夠得到他人的喜愛。在我們的文化里,老年人不太容易感到自己的價值被認可,有時他們會借由一些簡單的手段來求取安心,比如,吹毛求疵地發牢騷或生氣。在這里,我們更傾向于相信,祖父在這位女孩還是個小嬰兒時就十分寵愛她,而正是這種寵愛讓女孩深深地記住了他。祖父的死亡對女孩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一個伙伴兼忠誠的仆人被帶走了。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他在棺材里,躺著,那么安靜,那么蒼白。”我不覺得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親眼看到死者是件好事,特別是在他們還沒有提前做好任何相關準備的時候。許多孩子都曾經告訴我,看到某位死者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輩子都忘不掉——這位女孩也忘不掉。這些孩子會努力減少或克服死亡的威脅。他們常常會渴望成為一名醫生,覺得醫生比其他人更有辦法對抗死亡。如果醫生被問到他的早期記憶,那么多半都會有一些關于死亡的片段。“躺在棺材里,那么安靜,那么蒼白”——這是有關某個畫面的記憶。這個女孩可能是視覺型的,喜歡觀察世界。
“后來到了墓地,棺材被放下墓穴,我記得,繩子被從那粗糙的盒子底下抽出來。”她再一次向我們提到了她看到的東西,這證明了我們的推測,她是屬于視覺型的人。“這次經歷讓我開始害怕,只要提到任何已經前往生命彼岸的親戚、朋友或熟人,我就會滿心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