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了一聲,把床上那件粉色的睡袍拎起來,絲質的睡袍水一樣落進手里,沒一點真實感。
他走進浴室,王梓琳并沒有在浴缸里泡著,而是立在鏡前往身上抹潤膚乳,浴室里白霧騰騰,水蒸汽和香甜的杏仁味混合在一起,她反過身來,也不說話,兩條白生生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偏頭咬了他耳后最敏感的地方一口,然后是他的脖子,然后是他的乳頭,最后用了舌尖,輕輕繞過他心口上的那顆痣。
那顆痣,他心口的那顆痣。
唐毅的心,緊緊縮了起來,身體卻已經被拖入溫暖的水中,浴缸里水花翻涌,他在釋放的前一刻開始恍惚,水汽蒸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離他最近的那個幻象,那個背對著他的,垂著烏黑長發的幻象,但手腕一沉,是王梓琳,抓住他的手,然后挺起身體,把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唐毅抽煙,王梓琳懶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許久才聽到他說。
“梓琳,我們結婚吧?!?
她一仰頭,“咯咯”地笑出聲來,“怎么?急著栓住我呀?”
他的臉在煙霧后似遠似近,低聲說,“算是吧?!?
“再等等吧,我爸請律師團做協議呢,你也知道我家那老頭子,什么都得白紙黑字。”
唐毅不說話了,掐滅煙頭,把薄被往她身上拉上了一點,“知道了,睡吧。”
4
田舒早起下樓用早餐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丈夫正坐在餐廳里。
她一臉驚喜,走過坐下,問他,“兆文,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李兆文抬頭看了她一眼,隨便回答,“昨天半夜。”
“半夜?你回房了嗎?我怎么睡得什么都不知道?”
“沒,我想你也睡了,還是別吵醒你,就到客房湊合了一晚?!?
“哦。”田舒感覺受傷了,李兆文上周帶了幾個助手去青島看廠房,一個多星期沒回家,她已經很委屈了,現在一回來居然睡在客房里,這讓她這個當老婆的情何以堪。
田舒的表情李兆文當然看在眼里,其實他昨晚沒有回到臥室也就是為了這個。
這是田舒在他面前的習慣性表情,越是覺得難過委屈的時候,她越是要在臉上強打起笑容來對著他,水汪汪的眼睛,略有點僵的笑容,好像在說,你看我忍了多大的委屈。
一開始,他是被這個表情感動的,特別是剛結婚的時候,有幾次他回家見她忍著眼淚迎出來,還為她跟自己母親起過爭執,但天長日久,再感動也變得麻木了,更何況田舒要委屈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在外忙碌幾天沒時間與她在一起,她委屈。
家里其他人讓她感覺到冷眼,她委屈。
就連一大家子一起吃飯,她沒聽懂人家用廣東話說了些什么,她也委屈。
他一個男人,安慰她兩句,偶爾帶她出去散個心,或者直接花錢買點禮物都不是什么問題,可誰架得住她這么年年月月日日長江流水滔滔不絕的委屈???到后來就覺得麻木了,不但麻木,還有些能躲則躲的意思。
“那你想吃點什么?我讓阿姨去買菜,今晚我下廚怎么樣?”田舒忍下心中難過,小心問他。
“不用,我吃完就出去,下午要跟上海這邊的主管開會,晚上也不知道幾點能回來?!崩钫孜姆畔卤诱酒饋?,田舒跟著,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覺得她像個被棄養的動物似的,終于有點于心不忍。
“別老待在家里,多找朋友出去逛逛街聊聊天,請她們回來也行。”
田舒點頭。
李兆文看看表,“那就這樣吧,還有,明天大哥大嫂到上海,你準備準備,一起吃頓飯?!?
田舒向來不喜歡跟他家的親戚打交道,不過她不敢在丈夫面前表現出來,只是一直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丈夫的車子絕塵而去,心里真有說不出的滋味。
回到屋子里,阿姨正在餐廳收拾,輕手輕腳的,盤子疊盤子都只是一聲輕輕的響,更襯得一屋子冷清。
她想到明天的飯局,心里又開始悶得慌,手摸著電話,也不知道能打給誰,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撥了沈智的號碼。
現在她能找的,也只有沈智了。
都說富貴自有親朋來,但以田舒在李家的地位,根本就沒有女眷與她交好,離開上海那么多年,除了那些高中同學之外,又沒有其他人認識。
田舒不是個擅長交際的人,讀書時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沈智,這次回到上海,她最高興的就是能再見到沈智,這讓她覺得,她終于找回了屬于自己的朋友。
電話響起的時候,沈智正在地鐵上。
自從同學聚會之后,沈智已經有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了。不過再怎么為失眠所困擾,沈智依然清晨即起,送孩子去母親那兒,然后照常上班。
對于所有既沒有生在一個有錢到能夠坐享富貴的家庭也沒能嫁給一個能讓自己待在家里不用工作的男人的女人來說,上班乃安生立命之本,每日朝九晚五,熬過一個月就有工資入袋,只要工作找得還行,大部分情況下都能不拖不欠旱澇保收,比什么都讓人有安全感。
尤其是對于有了孩子又對丈夫失望透頂的沈智來說,工作的重要性顯而易見,為了幾個晚上的失眠就不去上班?那對她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鐵站里人頭攢動,異常擁擠,沈智聽到前頭有人抱怨,上班時間地鐵脫班,這不是要人命嗎?她聽了心里也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班地鐵來的時候,焦急等待的人群一擁而上,把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沈智有心再等下一班,但時間實在來不及了,公司里用的是指紋打卡機,行政部新來的主管叫伊麗莎白張,將近四十了還孑然一身,沒老公沒男朋友沒孩子沒寵物,她們行政部以前上班時間還比較寬松,她來了以后,好幾次掐著時間站在打卡機邊上,九點一過就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后來的員工,其壓迫感簡直令人發指。
沈智總覺得,在自己身上,充分印證了中國的一句老古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讀書的時候,沈智滿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才無敵神童,沒想到那些都是有原因的。父親去世之后,她所習慣如空氣陽光一般的特別照顧一日之間蕩然無存,然后在接踵而至的高考中,現實又給了她冷冷的當頭一棒。
沈智的高考沒有發揮好,其實也只是距離她的第一志愿差了一兩分而已,如果她的父親在世,這點小失誤當然不算什么,但失去父親的依靠,沈智最終只進了一家二流大學,畢業之后又換了幾份工作,大公司雖然穩定,但也講究一個背景與關系,沈智這兩方面都拿不出手,所以幾年之后也不過升到行政部的副經理一職而已,原來的行政部主管倒是很看好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伊麗莎白空降之后,所有老人的日子都不好過,做起事來,頗有些戰戰兢兢的感覺。
尤其是沈智,她是有孩子的,一歲多的孩子狀況多,她已經數次因為安安的突發情況在早上遲了一點,每次都被伊麗莎白張叫進去好一頓談話,內容不外乎有了孩子也要平衡好工作與生活之類,說得她頭都抬不起,情勢緊張,也因此,沈智非到萬不得已,是決計不想遲到的。
地鐵門在數次警告音響過之后終于合上了,沈智被擠在門邊的角落里,面對冰冷的金屬車壁呼吸困難,門外還有沒擠上來的人,一臉懊惱地望車廂里看。
就在這個時候,沈智包里的手機響了,車廂里太擠,人人肉貼肉,包里的手機咯在她的腰眼上,震動不休,沈智手一動就被旁邊人白了眼睛,還是個男人,說話時熱氣都噴到了她的臉上。
“亂動什么?注意點。”
沈智心里那個氣啊,心想大伙擠得這么緊,我還沒嫌你占了我的便宜呢,你倒反過來。
不過這樣一來,她也不能再動手了,手機又震了一會兒,終于停了,一直到下車她才能夠把它拿出來看了一眼,上面顯示著田舒的名字,是她昨天剛存進手機里的電話號碼。
沈智腳步匆匆,一邊出站一邊回撥,鈴一響那頭便接了,田舒問她,“沈智,你在哪兒呢?”
“上班呢,還沒到公司,剛才在地鐵上,沒接到你的電話,有事嗎?”
“沒事,就是想找你一起吃飯呢?!?
“今天?”
“是啊。”
“我上班呢,晚上還得回家帶孩子,只有午休的時候有時間?!鄙蛑菫殡y。
“那我們吃午飯吧,你在哪兒上班?我過來找你?!?
“行啊,不過你住哪兒?過來認路嗎?我們這兒挺難找的。”
田舒有個毛病,沒方向感,不認路,逛個商場都能找不到出口,所以高中的時候,到哪兒都跟著沈智,雖然過了這么些年了,但兩人再次對話,沈智仍習慣性地多問了一句。
“你告訴我地址嘛,司機會找,那天你不是說你們公司樓下就有商場?等會兒吃完你去上班了,我再逛一會兒,順便買點東西?!?
沈智“哦”了一聲,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覺出自己的可笑,電話那頭哪還是當年的那個田舒,她想起送自己回家的豪車與司機,想起田舒所說的,別的沒了,就是時間多,終于忍不住在心里一嘆。
雖說人各有命,但要說這一刻的沈智不羨慕田舒,那真是虛偽。
即使是這么趕,沈智到公司的時候,也只是堪堪卡了個準點。
周一早上有例會,伊麗莎白張在會議室里長篇大論,會議冗長,沈智幾個晚上沒睡好了,坐在會議桌邊,忍不住想閉眼睛,但伊麗莎白張的情緒高漲,說不了一會兒就提高聲調對會議室里坐著的人提問題,讓沈智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就怕自己被突然問到。
好不容易熬到例會結束,沈智再看時間,都已經接近11點了,沒等她回到自己桌前,經理又過來,讓她送一份文件到市場部找人簽字。
沈智一看,是一份物品耗損額度的文件,“這個不是助理去送的嗎?怎么找我?”
經理壓低聲音,“還不是因為你的人緣好,上幾回讓助理去都給直接打發回來了,這次你就辛苦一趟。”
沈智皺眉,送這種東西最是吃力不討好,市場部管這方面的那個主管跟大老板有些親戚關系,非常刁鉆,每次都要求比其他部門更多的配給,稍有不滿就與行政部起沖突,好幾次把行政部的助理給罵哭了回來,弄得這兒都沒人敢去跟她打交道。
“非得我去嗎?我跟他們也沒什么交情。”
“伊麗莎白張指定了要你去,要不你撥個電話給她?”
沈智立刻想起伊麗莎白張與她談話時的語氣與表情,看來這是頂頭上司給她這個已婚已育員工的表現機會,不去不行了,她略略無奈,只能點頭,接過那份文件就往外走。
市場部在二十層,沈智坐電梯上樓,還沒到午餐時間,電梯里空蕩蕩的,她按了數字鍵,看著箭頭上升,電梯在十四層停了一下,門開了,沒人,沈智奇怪,正要移動手指按關門,沒想到一低頭,居然看到一個小男孩兒走了進來。
真是個小男孩兒,最多三四歲,穿著牛仔褲和飛行夾克,非常帥氣的一張小臉。
雖然他出現得這樣詭異,但沈智對小正太沒有抵抗力,立刻被吸引,還彎下腰去逗他說話。
“小寶貝,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小男生非常嚴肅地看著她,好像在評判是否要與她說話,但沈智親切無害的表情幫了她的忙,他終于開口回答。
“我在找我媽媽,請替我按一下電梯,到二十八樓,還有,請不要叫我小寶貝,我的名字是關博文?!?
二十八樓?那是他們公司高層主管辦公的地方,沈智一臉詫異,“你媽媽是誰?”
沈智的手指一直按在開門鍵上沒動,關小朋友有些不耐煩了,開口給出解釋,“我媽媽叫關寧,是她帶我來這里參加日托班的,可是我上完廁所找不到阿姨了,只好先找到媽媽,現在我們可以上去了嗎?”
是關寧的兒子??!怪不得那么酷,沈智恍然大悟,然后笑起來,“好的,我可以送你上去,不過今天是周一,你媽媽現在可能在開會,我知道日托部在哪兒,或許你愿意讓我把你送到那兒去?然后等你媽媽午休的時候再上去見她?”
關博文眨眨眼,眼前這漂亮的阿姨用平等商量的口氣與他說話,這讓他覺得滿意,他想了想,然后點頭,“好吧,那么請你送我回阿姨那里去?!?
日托部的阿姨正急得團團轉,看到沈智牽著關博文走過來幾乎是撲了過來,一把抓住關博文,就差沒叫一聲上帝保佑,又把沈智好好謝了一通。
沈智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笑笑,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到關博文仍立在門里看著自己,那么可愛的一張小臉,讓她忍不住對他又眨了眨眼。
5
沈智的市場部之行果然不順利,那位主管不但沒簽字,還舉著那份文件抱怨了半天,最后沖了她一句,“什么時候行政部送個文件都要出動經理級別的沈小姐了?實在讓人看不懂?!?
沈智聽完,只笑笑,回她,“那我把這份東西留下吧,你們慢慢看,有什么問題就發郵件過來,要是沒什么問題,回頭我下午再過來?!?
沈智說話不軟不硬,那主管一時倒也找不出什么話來再丟還給她,眼睜睜看著她回身走了。
只有沈智知道,自己已經是被氣得滿腦發漲,再不走,弄不好就要跟她當場吵起來。
不過出來做事,最要緊姿態好看,最忌諱人前失儀,當眾吵起來這種事情,有過一次就要被眾人當做十三點,一輩子都沒法翻身。這種事情,沈智以前沒做過,以后也沒打算要做,算了,忍吧。
都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工作這些年了,沈智覺得自己頭上早就被插滿了,哪里止一把刀。
沈智剛一回到行政部就被楊曉倩叫住,電話交到她手里,聲音壓得很低,“找你的,關寧。”
關寧是打電話來說謝謝的,還說她剛才阿姨已經把事情跟她說了,小孩子迷路麻煩到她,有機會要當面說一聲謝謝。
沈智立刻說不用了,帶一個小孩子到日托部,舉手之勞而已,更何況幫得還是關博文那么可愛的一個孩子。
電話結束,沈智剛把話筒擱下,旁邊楊曉倩的聲音就響起來了。
“沈智,厲害啊你,才兩天就有關寧的直線打過來找你,說說,怎么跟她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