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起了沖突,撞在他身上,淚水汪汪,鼻血長流,還在他面前暈倒,接住她的時候他也是手足無措,他沒想過她會暈倒,她是那樣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一個人,剛才還在對他怒目而視,卻轉眼就軟了下來。
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女孩子的身體,柔軟的,像一團棉花,沒一處著力的地方,這感覺太陌生,讓他第一下居然沒能托住她,差點與她一起倒在地上。
他在醫務室里看了她很久,沈智閉著眼睛的時候更像一團棉花糖,臉頰又軟又白,頭發卻很黑,眉毛也是,對比分明。
他想離開,又不能,看著她醒來才覺得胸口一松,原來他一直緊張著,緊張她是撞壞了,看到她又開始怒氣沖沖地大聲說話才覺得放心,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轉眼又蔫了下去。
她軟綿綿地倒在那里說她暈血的樣子太有意思了,他笑了,實在是忍不住,然后她抬起頭來看他,表情古怪。
回憶到這里嘎然而止,唐毅不笑了,突然覺得頭疼,沈智最后的那個表情讓他不解,但他有直覺,他的麻煩要來了。
3
唐毅的直覺很準,他的麻煩果然來了。
沈智卯上他了。
沒空?之前她認定唐毅每天晚上都在惡補功課,但現在考試剛結束,難道他的補習老師是二十四小時超市?全年無休的?她就不信了,一個高二的學生,忙什么能忙到整個假期都沒一點空閑,連理由都說不出來,他家難道是搞地下黨的?
沈智是個行動派,一旦她覺得這件事有所蹊蹺,她是一定會想要找出個真相來的,唐毅越是不說他究竟為什么不能參加活動,她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她倒要看看,這家伙神秘的外衣底下,究竟藏了什么樣的秘密。
但是還沒等沈智展開調查,她就被一個意外的發現震驚了。
沈智沒有想錯,唐毅確實有秘密,還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周末的晚上,沈智又遇見了唐毅。
在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方,時間也相當之晚,總之一切都令她覺得不可思議,就連她這樣2.0的眼睛,都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那晚沈智跟著全家到五星級酒店喝喜酒,爸爸老同學的兒子結婚,喝完喜酒全家還被留下來參與鬧洞房了,走出酒店就已經過了十一點,一家人立在路口叫車,城中熱鬧之地,對面就是燈光閃爍的酒吧,沈智媽媽最看不慣這樣的場合,皺著眉頭跟丈夫說話,又抱怨這里連車都叫不到。
“那去對面叫吧,我看那兒車多一點。”沈智父親開口。
“不去,那地方烏煙瘴氣的。”
沈智沒說話,她覺得眼前有幻覺,將近半夜,她居然看到唐毅立在街對面,穿著黑色的制服,站在那家酒吧門口,正在替人拉開車門。
她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他。
“姐,你在看什么?”沈信看她兩眼目不轉睛,也覺得好奇,湊過來問了一聲。
“沒,沒什么。”沈智想過去確認,但是立在街道那邊的唐毅像是突然感覺到什么,抬起頭來,隔著寬闊的街道,隔著穿梭來去的車流,與她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然后他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僵住一瞬之后才慢慢挺直了身子,遠遠地看著她。
燈光落在他的臉上,沈智再無疑問,那個人,絕對就是唐毅。
她腳下一動,但手卻被弟弟抓住了,耳邊還有催促聲,“姐,老爸攔到車了,快來。”
她在倉促中被沈信拉進出租車里,門合上之后立刻又撲到車窗邊往那個方向看,但剛才唐毅所立的地方已經沒有人了,只有酒吧門口明晃晃的霓虹,不間斷地閃出各色光芒。
沈智看到的確實是唐毅,在她坐在出租車中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匪夷所思的時候,他正立在酒吧的大門后,懊惱到極點。
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這樣的地方打工,尤其是她,他不知道沈智會做出什么樣反應來,如果她跑來問他,你為什么會在酒吧門口替人拉門,他又該說些什么?
這兩年來覺得自己已經對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都能妥善應付的唐毅,在這一刻煩惱得頭疼欲裂。
沈智并沒有當面跑去質問唐毅,她不認為這樣會有任何結果。按照唐毅的性格,她不用問就能想象出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一定會板著臉說,“不是我,你看錯了。”
或者,“你又撞到腦子了嗎?”
沈智沒有撞到腦子,但她想知道真相。
她在幫班主任整理全班成績的時候問了,“老師,唐毅是從哪兒轉過來的?為什么會轉到我們這兒?”
唐毅替班里拿了不少獎了,班主任聽到這兩個字就露笑臉,“他從城東轉過來的,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應該拿了高校物理聯賽的冠軍,我們校長點名問人家要來的吧。”
拿了冠軍就轉校?太不知道忠于母校忠于黨的道理了,沈智在心里撇嘴。
“那他爸媽是做什么的?老師你去家訪的時候見過沒?”
從沒聽唐毅提起過他父母,那么神秘,她又想到立在酒吧門口的唐毅,他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兒子在干什么?
“我還沒去過他家,他說家里最近有事,不太方便。”班導說到這兒突然對沈智眨眼睛,“沈智啊,你是不是對唐毅有意思?老盯著他問。”
班主任自己也才二十出頭,大學畢業沒幾年,平時就跟學生們沒大沒小的,說著說著就覺得有意思,逗了沈智一句。
沈智當下板臉,“才不是!他拒絕參加團組織活動,又不給理由,我這是關心同學。”
說得班主任哈哈笑。
沈智去了唐毅的家。
她記下了唐毅的地址,然后在休息日里,一個人去了一次。
拿著地址走在路上的時候,沈智心里已有些忐忑,但對唐毅的好奇已經成了她的一種執念,讓她寢食難安,輾轉反側,總之就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怪異心結。
究竟為什么他會去一個酒吧打工?是偶爾一次還是每晚如此?他究竟花多少時間讀書?沈智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以及其他同學與唐毅的智商有著很大的差距。
還有,高二算成年了嗎?沈智是小月生的,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八歲,唐毅呢?未成年人打工不需要查身份證的嗎?
沈智邊走邊想,門牌號在橋下中斷,她轉了進去,橋下陰暗,斑駁水泥壁上貼滿了不知所云的小廣告,路面不平,兩側骯臟不堪,再里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戶房子,緊緊擠挨在一起,有人在外頭架起的竹竿上曬被子,大概是被人先占了好位置,罵罵咧咧的,背后的小道被低矮屋檐遮蓋,狹窄得僅能讓人側身通過。
沈智立在這片棚戶區前呆住了,她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也沒想到自己熟悉的城市里還會有這樣的地方,一時方向全無,全不知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
耳邊突然傳來驚叫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她還來不及躲閃就有人從黑沉沉的通道中竄了出來,經過她身邊時與她肩膀相碰,撞得她整個人都往邊上跌了下去。
昨天剛下過雨,這兒的地面上仍有些泥濘,沈智雙眼一閉,心里叫一聲“慘了!”,沒想到肩膀被一股力氣帶住,她狼狽地穩住身子之后才睜開眼睛,想說“謝謝”,但那人已經抽回手,匆匆說了聲“對不起”,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那個聲音,那個背影……沈智不敢相信。
她看到他奔上前將那個撞到她的老人一把抓住,那老人一看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表情可怕,嘴里“嗬嗬”有聲,還要掙扎,他就用雙手將他扣住,然后叫了聲,“爸!”
爸?沈智立在原地,雙目圓睜,口吃地,“唐,唐毅?”
唐毅轉過頭來,終于看清剛才自己扶住的是誰,眼色一沉,整張臉都冷了下來。
“沈智,你在這里干什么?”
4
沈智在這一瞬間完全明白了唐毅之前種種奇怪之處的理由,但她再也不覺得唐毅的秘密是有意思的了,她只看到他冷冷看著自己的眼神,凍得她整個人都如墜冰窖。
唐毅母親也追出來了,看到兒子與一個女孩面對面立著,明顯是認識的樣子,丈夫還在掙扎發作,她臉上就露出些窘迫的樣子,什么都沒說就將丈夫邊哄邊帶走了,留下他們倆站在原地。
唐毅沒動,一開始的震驚還未過去,怒氣已經上來了。
是她,居然是她!這個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沈智,就連他打工的地方都會被她撞見的沈智,她居然跑到他家來了,他不信她是無意路過這兒的,她也不可能路過這樣的地方,那么,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究竟想干什么?
唐毅一直都沒有再說話,沈智漸漸意識到自己所犯的是多大的一個錯誤,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但又不能不開口,囁嚅半天,最后還是期期艾艾地講了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趣嗎?”唐毅突然開口打斷她。
他的聲音那么陌生,沈智害怕起來,搖著手,“不,不,啊,我不是要來偷看你家的情況,我,我……”
完了,她開始語無倫次了。
“夠了,現在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就走吧,想告訴誰都可以,但請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已經沒什么可以讓你好奇的了。”
沈智被他說得呆住,剛才看清他的那一瞬的錯愕表情又回來了,那個讓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表情,現在又添了一些更復雜的東西,震驚、無措、憐憫混雜在一起,讓她的整張臉都顯得陌生。
他并沒有以自己的家庭為恥,但也沒想過要將之大白天下,讓誰都可以自以為是地對他表達一些同情或者憐憫,他不需要,尤其是她的!
沈智還想說些什么,但唐毅已經轉身走了。
他沒有回家,只是沿著路一直往前走,一個個路口被拋在身后,路上車流往來,人群熙攘,兩側商鋪繽紛熱鬧,身后一直有腳步聲跟著他,有時還是小跑起來的,他知道是誰,但一直都沒有回頭,也不想回頭。
跟在唐毅身后的是沈智,她不知道唐毅要去哪里,只是一種本能,看著他的背影就跟了上去,唯恐讓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他走得太快了,而且絲毫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不擅走長路,到后來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奮力拉近兩人的距離,并且從后拽住他,聲音怯怯。
“別走了行不行?我走不動了……”
唐毅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一時的憤怒已經變成無奈,然后是更深的無力感。“你別跟著我行不行?”
“不行啊。”沈智快要哭出來了,“我怕你……”
“我不會因為你看到我家的情況就去自殺的,沈智,我沒那么無聊。”唐毅咬牙。
“你家,你家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的。”她就差沒有伸出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隨你。”他看旁邊。
“還有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她急了,怕他再走掉,手里抓得更緊。
“是不是還要我謝謝你?”
“不是不是。”她擺手。
“那你還跟著我干什么?”
“我怕,我怕你不原諒我。”沈智從沒走過那么多路,腳痛得都要燒起來了,再聽到他這樣冷嘲熱諷的語氣,終于忍不住,眼里水霧彌漫,眼看就要哭了。
“喂,喂!”怎么又哭?唐毅望天,再一次被她打倒了。
這天沈智是被唐毅用自行車送回去的,他回家取車的時候讓她她在路邊的肯德基里等他,還給她買了個冰激淋,沈智要付錢的,他已經給了。
“我來買啦,對不起。”
他瞪了她一眼,“收回去。”
沈智無條件投降。
唐毅騎著自行車回到肯德基的時候發現沈智仍坐在原來的地方,隔著玻璃向外張望,看到他就笑了,眼睛還是紅紅的,像只小兔子,不知有多可愛。
回去的路上沈智一直都很安靜,唐毅也不說話,埋頭騎車,暮色漸落,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下坡的時候風把他沒有扣起的外套吹了開來,男孩溫暖的脊背,還有耳邊呼呼作響的風,這一切都讓沈智感覺自己身處夢中。
她想起他在校醫務室里的那個笑臉,想起他那天離開時扣得緊緊的校服,想起他在酒吧前替人拉門的樣子,還有剛才,他帶她走進肯德基里,給她買下那只冰激凌時的表情,明明是瞪她,嘴角卻是微微翹著的,像是在笑她總是做出蠢事來,笑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這些事情來。
她知道,她現在知道了,原來她這樣在意唐毅,并不是因為她討厭他,而是因為她喜歡他!
唐毅一直都沒有說話,身后是沒有沒一點聲音的沈智,安靜得讓他覺得反常。
路很長,他騎了很久,卻仍感覺前面有無限的路要走,心里一片空白,并不是不舒服,只是覺得一切都很好,就這樣一直騎下去,沒有盡頭也很好。
這怪異又美好的感覺讓他無措,下坡的時候唐毅終于打破沉默,低聲說了句,“你在干嗎?小心。”半是提醒她,半是提醒自己,但背后突然一暖,是他身后的女孩兒,伸出手來,輕輕抱住了他。
沈智問自己,如果那時的她能夠預知未來,知道她與他會有那樣一個悲傷的結局,她還會伸出手去嗎?
唐毅也問過自己,如果那時的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被沈智決絕放棄,他還會在那一刻感覺到滿心柔軟嗎?
但是十七歲的他們誰都沒有預知能力,真可惜,他們誰都沒有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