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少次在夢里回到過去,看到他站在陽光下,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的背影,也只有在夢里,她會有那樣的奢望,奢望她只要耐心地等下去,一直等下去,他就會回過頭來,再一次對她微微地笑。
1
沈智第一次見到唐毅,只有十七歲。
他是從天而降的插班生,成績出色,運動也好,是所有老師的寵兒,男生抱著籃球與他笑談,女生在課上偷偷地看他。
就連她最要好的那幾個朋友都紅著臉談論他,看到沈智又散開,怕她不高興。
沈智當然不高興。
那時的沈智,是個名副其實的嬌嬌女,父親在教育局工作,母親在衛生所掛一個閑職,一家四口,嚴母慈父,弟弟也與她感情甚篤,從小在家跟她搶甜糕雞腿長大的,可高過她一頭之后就不把她當姐姐看,逛街人多時都要擋在她前面。
沈智的父親在教育局頗有些實權,所以什么人看到沈智都是一張笑臉,那時的沈智不明白,這些笑臉并不是獨給她的,它們是為了她背后所依靠著的所有一切而展開的。但她還小,總以為人人都喜愛她,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她無知無畏的金色年華,天青水闊,沒一處不是舒心的。
只有唐毅,對她視若無睹。驕傲的人被人當作透明,這滋味當然不好受,但真正讓沈智憤怒的是,他居然在轉來兩個月后就將原本屬于她的全國希望杯數學競賽的參賽名額搶走了。
就為了這事,校長還專門到她家來打過招呼,她爸爸就笑著搖頭,“應該的,水平不如別人就該把機會讓出來,小智,你說是不是?”
她在一旁漲紅了臉,一句話都不說。
田舒知道這事之后勸她,“比賽而已,下次還有機會,沒什么啦。”
沈智咬牙看唐毅的背影,不知他背后藏了什么她所不知的秘密。
她討厭他,不單因為他搶走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名額,更因為他對她的無視。
十七歲的沈智肯定地說話,“田舒,校長一定跟他家有關系,否則沒可能我會輸給他。”
田舒坐在她旁邊沉默,她的成績不太漂亮,代表學校比賽這樣的事情從來輪不到她,她也沒心情憂心這些。她憂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將近二十年的吵罵眼看要走到盡頭,不成功的婚姻走到盡頭不能算一件壞事,但現在的問題是,她要跟著誰走?
“你看他每天鈴響才進教室,一放學就走,成績還那么好,絕對是有人在他家替他補課,說不定請了一群老師。”沈智猶自猜測,還問田舒,“是不是?”
田舒這才回神,“不會吧?我們才高二,真有人這么讀書?”
怎么沒有?她就是啊!而且這樣都丟了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的資格。要不是太過丟臉,沈智差點就叫出聲來。
田舒照老習慣安慰她,“說不定是他運氣好。”
沈智注意力轉移,抓住她伸出來的手,“怎么青了?你爸又打你了?”
田舒蓋住手上的瘀青,勉強笑笑,“沒,是他跟我媽吵起來了,我攔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沒事。”
“不小心碰到就青成這樣?你爸用了多大力氣啊!太可惡了,田舒,讓你媽告他家暴。”
田舒沉默,沈智也知道自己所說的不切實際,只能同情地抱抱好友的肩膀,“要是鬧得太厲害,你就避一避吧,到我家住兩天,跟我睡。”
田舒感激地看了沈智一眼,偶爾田舒父母吵得太厲害,沈智就會拉著她到自己家住兩天,沈智是個熱情有勁的女孩子,不說話都能讓人覺得暖洋洋的,田舒愛她這一點,并且為之感動。
一直在默默較勁的沈智,終于在學期考之后與唐毅爆發了一場正面沖突。
事情的源頭在團支部書記那兒,學期考之后團支部書記到各班抽人參加假期里的團組織活動,特地把名單交給沈智,讓她負責通知,沈智照著名單找人,別人都一口應了,叫到唐毅,他也是一口,一口回絕了。
一個學期以來,沈智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中不知與唐毅暗里比了多少次,但沈智的驕傲從未讓她走到他面前說過一句話。
沈智是這么覺得的,這場戰爭是她個人的事情,與其說是與唐毅比賽,不如說是與她自己在較勁,如果她輸了,當然是埋頭努力再來過,如果她贏了,暗爽在心也就是了,沒必要跑到人家面前去大笑三聲。
沈智自認是個有家教的好孩子,她只是看不慣一個人而已,并不代表她會因此而當面嘲笑她。
更何況,唐毅這個在學習上超級變態的家伙,從來沒給過她這樣的機會。
但這一次,沈智終于有了與唐毅面對面的正當理由,而他的回答加重了她對他的不滿,這不滿如同密封罐里的泡泡,搖晃著擠壓著變成怒氣,眼看著就要沖了出來。
沈智站在走廊里,一雙圓眼盯住唐毅。
“為什么,拒絕參加團組織活動,你得有理由。”
唐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明顯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回答更是簡單,就三個字,“我沒空。”說完掉頭就走,留給沈智一個大步離開的背影。
沈智呆住了,這十七年來,她被身邊所有人喜愛、妒忌、羨慕,也有過偶爾的爭執,但眨眼就能雨過天晴,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用如此冷漠并且排斥的態度對待她。
他絕對是故意的!
怒氣沖破胸膛,沈智眼前“轟”一聲冒出一堆火來,再等她回神,唐毅已經走遠了,眼看就要下樓梯。
她奔過去,試圖攔住他,沒想到他突然地轉過身來,沈智毫無心理準備,一時收勢不及,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整個地撞在他的身上,鼻子磕到他的胸膛,急痛之中滿天金星亂冒,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將近放學的時候,走廊上人很多,一時哄笑聲一片,還有些人吹起口哨來,場面不知有多熱鬧。
沖擊的力道太大,沈智被撞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捂著鼻子,眼里淚花亂轉,唐毅也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幸好他運動神經不錯,穩住身子之余還把她也扶住了,否則兩個人多半得一起飛跌出去,搞不好一路滾下樓梯都有可能。
“喂,你還好吧?”沈智沒聲音,唐毅便伸直了手臂,把她推開一點距離,然后在終于看清沈智現在的樣子之后立刻皺起了眉頭,像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煩事。
“喂,你還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去醫務室?”
周圍笑聲更大了,還有人交頭接耳,沈智羞憤交加,整張臉都漲得血紅,哪里還說得出一個字來,用力撥開唐毅扶住她的手,別轉臉就想離開,可是才邁出一步就覺得鼻子下面粘膩膩的,伸手去抹,一低頭,居然一手的血紅。
沈智從小就有暈血的毛病,看到這片血紅立時天旋地轉,腳下哪里知覺,直接就軟倒了。
2
沈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務室的白色單人床上了。
醫務室在一棟獨立的小樓里,離教學樓非常遠,日落西山的時候,醫務室里沒開燈,略帶些紅色的夕陽從長窗外照進來,落在立在床邊的男孩的頭發上,肩膀上,還有他板起的臉上。
“干嘛這么看著我?”
“唐毅!”之前的一切清晰重現,他惡劣的態度,丟下幾個字掉頭就走的過分,還有讓她當中出丑的前因后果,沈智的憤怒又回來了。
“誰讓你待在這兒看著我的?衛生老師呢?”
唐毅仍是板著臉,“我在這兒是因為你暈倒了,是我把你送過來的,至于衛生老師,他剛才有事出去了,所以請我先不要離開,替他照看你一下。”
他說話時若無其事的口氣如同火上澆油,讓沈智心頭那把火愈燒愈烈,瞪他的眼神幾乎要滋啦作響。
“唐毅,你別把自己說得跟活雷鋒似的,如果不是你,我會在走廊上暈倒嗎?會被送到這兒嗎?”
“我也在奇怪你怎么會暈倒。”他看著她,竟然真的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表情來,“你突然像顆炮彈那么沖過來,幸好我把你當成籃球接住了,換了別人說不定已經給你撞出內傷來了,體力這么好,怎么一轉眼就暈倒了呢?”
把她比作炮彈?當成籃球接住的?換了別人還要被她撞出內傷?沈智怒氣蓬勃,終于爆發了。
“我體力好不好關你什么事?你不逃走我會想攔住你嗎?唐毅,你不要顛倒因果!”
“逃走?我只是按照放學時間離開學校,你追過來干什么?”
“我追你是要你參加團組織活動!”沈智腦子里錚錚作響,那幾條叫做理智的細線開始紛紛崩斷,聲音越來越大。
唐毅垂目看了她一眼,臉上仍是那個平板的表情,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地回答她。
“我說了,沒空。”
很好!沈智要瘋了,她再也躺不下去,她要站起來把自己的憤怒都對他吼出來!
沈智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唐毅現在對她的劇烈反應有些過敏,原本抱在胸前的雙手一松,本能地想要接住她,但他的雙臂一開,沈智的雙眼就正對上他外套內白色襯衫上的一灘血漬,她暈血的毛病又來了,頭立時發昏,還來不及吼回去一個字就再次軟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里,一只手無力地擺著,聲音虛弱無比。
“別,別讓我看到血。”
她趴在那兒說話的樣子可憐巴巴的,唐毅的表情扭曲了,憋了數秒之后還是沒憋住,笑了。
沈智聽到了!他在笑!他居然敢笑她!
她掙扎著把臉抬起來,想用眼睛表達自己的憤怒,但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個夕陽中笑得眉眼彎彎的少年,那張臉上原本平直的線條全化了開來,燦爛的一團光影。
可憐的沈智,暈血暈得渾身無力,可心跳卻無法克制地瘋狂加速,手心滾燙,雙頰升火,在這樣近距離的稀有笑容面前,再一次地,呆了。
這天沈智是被自己的母親接回家的,她媽媽對她自小嚴厲,看到女兒萎靡不振的樣子也沒有一句安慰,問了事情經過之后只是表情嚴肅地對她說了一句,“就算是學校里布置的任務,但同學之間還是要注意一點交流的方式。”然后與衛生老師告辭,帶著沈智與立在門外的唐毅擦身而過,全沒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
倒是沈智回了回頭,唐毅卻已經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外套一直扣到最上的那顆紐扣,臉上早已恢復了原先的平板表情,之前那個夕陽中的笑容像是個虛幻的水泡,再無蹤影。
唐毅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家在高樓環抱中最后一片未拆除的棚戶區深處,晚飯時分,每一條狹窄的過道中都有還未熄滅的煤球爐在冒煙,有些人坐在外面吃飯,炒菜聲交談聲還有孩子的哭鬧聲交雜在一起,屋檐低矮,他人高,走過某些地方的時候還要低一下頭,再回應兩聲鄰居的招呼。
唐毅到家的時候父母都已經在吃飯了,餐桌上只掛了一支五十支光的燈泡,落下一團黃色的昏暗的光,母親看到他就站起來,“今天這么晚,學校有事?”
他應了一聲,放下書包走過去,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碗,又把父親落在桌上的菜夾起來放回他碗里。
“爸,小心點。”
唐毅的父親目光呆滯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嘴里發出模糊的聲音,他母親也伸手過來,用事先圍在丈夫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菜湯。
“今天又跑出去過了,我就沖個熱水一轉身的功夫就不見他,還好鄰居幫忙攔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換了種藥的關系,這兩天鬧得特別厲害。”
唐毅“恩”了一聲,低頭開始吃飯,“今晚我在,你早點睡,我看著爸。”
“你管你讀書,我沒事,等他吃過藥睡下就行了。”
“我來,反正也要看書的,一樣。”唐毅三兩口吃完飯,站起來收拾桌子,轉身到外面洗碗。
唐毅的母親看著兒子,漸漸眼睛又濕了,丈夫兩年前跑長途出了車禍,搶救過來腦子就糊涂了,經常一個人跑出去,家里原本經濟就不寬裕,她又不得不辭職在家照顧丈夫,只能靠吃一點低保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幸好兒子爭氣,但落在這樣的家庭,讀書再好又能怎么樣呢?一樣小小年紀就在打工,比民工的孩子還不如,她這個做媽的,總覺得委屈了孩子,時時想起便要哭起來。
唐毅看到了母親的眼淚,雖然已經習慣,但仍有些無奈,今天這是怎么了?誰都要在他面前落下幾滴眼淚來。
這天晚上唐毅獨自把襯衫洗了,搓著那條血痕的時候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智,想到她被撞之后捂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還有張牙舞爪跳起來卻又突然倒在床上的樣子,就算雙手還泡在冰冷的水里,他都無法控制地彎了彎嘴角。
沒辦法,她實在太搞笑了。
他不是沒有注意過沈智,她時常看他,帶著暗暗咬牙的表情,又假裝完全不在乎,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意思,但他從未把這些畫面放在心上過。
讀書對某些人來說,爭的只是一時之氣,但對他來說,卻是必須要做到最好的事情,因為他沒有退路,不做到最好,就可能會失去最后的一點機會。
沈智不可能理解他,他確定她是那種路有凍死骨還要問何不食肉糜的女孩子,她家境良好,在學校眾星拱月,這樣一個公主型的女孩子,是他最不想與之有所交集的人物,她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她不會理解他,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