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好過，日子難過。

一年到頭就過一次年，得想辦法讓鄉親過個油湯辣水的年。

年年盼著年年富，過好新年衣食足。

工作組暗訪哈書記家是過年前的事。

工作組的任務一是發放救濟糧，發救濟糧是個誘頭。摸底調查“隱藏在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代表人物”跟在后頭。

跟在后頭的這事，是要由“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敢頂敢扎，敢舍得一身剮、敢把走資派拉下馬”的革命小將搖旗吶喊，沖鋒陷陣的。

黑色紀年的大年三十，公社副書記，黨委委員、革委會副主任秦冠銀書記找梅雨談話說：你是縣上重點培養的苗子，一定要有政治敏銳性，在政治風云變幻的風口浪尖上一定要立場堅定地站在革命派一邊，千萬不能站錯隊跟錯人。

梅雨瞪著不大的眼睛疑惑地看著秦書記。

秦書記問梅雨：你最近注意聽廣播、收音機了沒有？

梅雨搖搖頭。

秦書記知道梅雨啥都不懂，便循循善誘，步步開導：廣播、收音機是黨的喉舌，說的每句話都是政治信號。《紅旗雜志》上梁校的文章說黨內的“保守派”“頑固派”就是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要徹底挖出“隱藏在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就是政治風向。“保守派”“頑固派”我們縣上有，各公社有，大隊有，上面正在順藤摸瓜，一旦鎖定目標，就來個“利劍出鞘”，轟轟烈烈地開展起……

秦書記說得眉飛色舞，梅雨聽得一頭霧水。

秦書記講的高深莫測云山霧罩。

梅雨霧里看花兩眼模糊，云里看人眉目不清。

啥叫政治風向？

政治風云還有風口浪尖？

頑固派、保守派、走資派在哪里？

“我是先給你吹個風，你要有個思想準備，關鍵時刻要充分發揮青年人敢想敢干的作用，充分發揮你的特長，拿起筆做刀槍，積極勇敢地揭發那些保守派、頑固派、走資派的真面目”。

當了幾天官的梅雨，官道還沒有搞清，就聽到了這么多高深莫測的新理論新名詞，還要頭上長角，身上長刺，那不就變成牛和刺猬了？

當官真的不容易啊。

梅雨滿腦子問題，一頭漿糊地回家去過年。

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大年三十想了一夜秦書記的話，啥也沒想明白。

大年初一，想起哈書記為她打馬虎眼的事，知道哈書記、馬奶奶他們不過年，就去哈書記家。

半道上看見哈書記和大隊一班人在七、八隊交界處的地頭籌劃著什么，就順路過去。哈書記看見梅雨笑著說：“大年初一頭一天，過了初二是初三，不好好在家陪爹媽過三天年，一上班可就沒有閑時間了。”

“我心里亂得很，是向你請教來的”梅雨說。

“心里亂啥呢，是不是家里給你找的婆家不如意？”哈書記開玩笑。

梅雨搖搖頭“到大隊部我給你說，這里搞啥呢？”

“讓你搞試點總的有個地方，讓回民養豬，是對我們民族自尊心的傷害。打心里我是不能接受的，但作為黨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執行組織的決定。你起草的那個試點報告就作為應付上面的東西吧。你看這樣行不行，把七、八、九隊的豬圈、羊圈建在一起，七、八隊養羊、九隊養豬，到年底，七、八隊的養豬征購任務由九隊完成，九隊的養羊任務由七隊完成，兩全其美多好？”

梅雨無話可說。

那年，不知何人出了個讓回回人養豬的餿主意，還把一位海原縣的十八歲回回少女樹立成養豬模范，在各地巡回介紹經驗。

梅雨參加過那個經驗介紹會，聽得熱血沸騰。

輿論是一切行動的前奏曲。

經驗介紹會后，梅雨受命搞養豬試點，推廣經驗交流會的經驗。

她沒養過豬，但見過豬走，吃過豬肉。

哈書記完全不同意，他跟梅雨說：“小梅主任，你知不知道讓回民養豬對我們民族自尊心有多大的傷害，對我們回族群眾是多么的不敬重。這事不能說風就是雨，得想個妥善的辦法”。

哈書記的妥善辦法，令梅雨茅塞頓開。

梅雨感到太難辦、太復雜的事，哈書記用簡單的辦法就解決了。

能把難辦的事、復雜的事用簡單的方法解決了，這就叫領導藝術。

這樣的領導藝術，梅雨一輩子也沒有學會，估計許多領導也學不會。

農民的貼心人，紅旗大隊黨支部書記哈明堂，沒有任何文憑，卻有著高超的領導藝術，不拿國家一分錢的俸祿，卻全身心地為紅旗村的鄉親們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將樸素的民族情結和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完美地結合起來。

大隊部很有過年的味道，“中國共產黨萬歲，民族大團結萬歲。”的楹聯貼在大門兩側的青磚墩上。

清真寺大殿門框上的對聯是：回漢人民心連心，民族團結萬事興。

四棵大樹上各有一聯：迎春花開、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造福人類。

會議室里，為周總理設靈堂的地方，蠟梅依然。

周總理的遺像換成了毛主席的標準像，白紙黑字的挽聯換成了紅紙黑字的對聯：“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

會議室套間是哈書記的辦公室，門口的對聯是：“為人民服務，要斗私批修。”

濃濃的節日氣氛，厚厚的民族情結，赤子之心，大局意識。

紅紙黑字訴說著一位農民帶頭人的心聲，彰顯著一個村官的虛懷若谷之德。

辦公室里，一張辦公桌一個立柜兩個木條長椅，窗明幾凈。

鐵爐子黑亮，爐子上的水壺冒著熱氣，屋里暖洋洋的。

“不在家里過年，就在這里過年罷，我讓我家里的炸些油香殺只雞炒幾個菜，大隊干部們辛苦了一年，我這當書記的也該慰勞慰勞大家了”。

大隊有線廣播里傳出了大隊會計的聲音：“大隊黨支部通知，各隊正副隊長請到大隊部參加支部擴大會議”。

梅雨看著哈書記：嗷，開會呢？

哈書記笑著說：找個由頭犒勞犒勞我們大隊一班人和隊長們，順便落實一下各隊的春播春運情況，我以為你過完年才來，就沒和你商量，你可別多心。

梅雨搖搖頭，我還沒來得及感激你的大力支持呢，多的哪門子心。

哈書記沏了兩盅蓋碗茶，梅雨不客氣地端起來就喝。

她學會了喝蓋碗茶。

“哈書記，那天你咋想出那樣給工作組組長說周總理靈堂的事和樹上白花的事？”梅雨沒有忘記哈書記在工作組組長面前為他遮攔的事。

“你還沒有我女兒大，還是個娃娃，沒有經過啥事，鼻子里沒有鉆過煙火。尤其是官場上的事，這里面的名堂多得很。那天，我要是不那樣說，麻煩就找你頭上了。工作組組長說要批林批孔批周公，周公指向的誰？你想過沒有？”

梅雨搖搖頭：“莫非是……”

馬書記點點頭。“那個人怕是有來頭的，搞的名堂比我這個明堂大多了。我是個修理地球的，啥名堂也不影響我。你就不同了，公家的飯好吃，碗可不好端。戰場是明槍明刀好躲好防，官場是暗箭傷人，防不勝防。”

梅雨將秦書記的談話告訴了哈書記。

哈書記聽后說：“小梅主任，不管啥時候，都不能讓別人當槍使，說違背良心說話。什么保守派、頑固派、走資派，純粹是別有用心，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管刮什么風，都不能跟著瘋子揚土，出頭的椽子先爛，要穩穩當當的。以我看，怕是那些造反起家的家伙又要興風作浪了。”

聽哈書記一席話，梅雨勝讀十年書。

婦女主任馬桂珍請示哈書記：給五保戶們的油香和羊雜湯弄好了，現在送去還是讓隊長們帶回去？

現在送去正好趕上中午飯，有粉我們就擦到臉上。你讓小馬開上拖拉機，那樣快一些。

“我和馬主任一起去”，梅雨自告奮勇。

“我也有這個意思”。哈書記順水推舟。

拖拉機跑了一個多小時，二十一戶五保老人，每人都有了三個油餅一碗羊雜湯的年飯。老人們接過油餅又看又聞，嘴角翕動，淚花滾動，拉著馬主任的手，不知說啥好。

說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紅旗大隊黨支部在特殊情況下給予孤寡老人的特殊關愛實實在在，感天動地。

羊雜（羊內臟，頭、蹄）是馬主任拿介紹信跟供銷社主任軟磨硬纏弄來了兩只羊，羊肉給了七、八隊，羊下水（羊雜）留在大隊部專門犒勞大隊干部和隊長以及各隊的孤寡老人。

油餅是大隊油坊榨的，哈書記給馬主任交代：一斤面三個油餅，孤寡老人、軍烈屬一家三個，金隊長家、馬奶奶家多給幾個。

油香撲鼻，菜香誘人。

哈書記老伴丁姨媽，飯菜手藝在紅旗村是有名的。

有米有面有油有肉的飯菜，色香味敢與當今冠名一級、二級大廚媲美。

大廚們做不出農家飯的滋味來，丁姨媽做得比當今標榜的天下第一碗，天下第一雞、天下第一菜等招攬食客的炫耀招牌要綠色的多，健康的多。蔥、蒜、姜、辣、鹽當莊調味，醬、醋、油星星點點外，沒有任何所謂的食品添加劑。

沒有米面的瓜菜帶熬的湯也是有滋有味，勝過乾隆皇帝當年喝過的“羊脂白玉翡翠湯”。

每當大隊部需要開灶時，丁姨媽就奉哈書記之邀做義務工。

這次不是做義務工了，是以炊事員的名義進駐大隊部灶房，占據鍋臺。

過罷年，縣委、公社都有干部來紅旗大隊蹲點，打“春季戰役”，抓春運、春耕、春種。

蹲點，就是和點上的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深入到田間地頭，農家畜圈，查看農家肥料的儲存起運送往情況，到田間地頭查看精耕細作情況，掌握農作物的調味品“化肥”的需用量（計劃品）。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天之計在于晨。

農民父兄對此最理解，最深信不疑，最不失時機。

農村干部必須深入實際了解，不了解連夸夸其談都會鬧出笑話來的。

兵馬未到，糧草先行。

哈書記沒有帶過兵打過仗，但知道民以食為天，不管什么人在紅旗大隊的地盤上歇腳，都要有吃飯的地方，他這個書記必須盡地主之誼，不敢保證吃好，起碼保證不餓肚子。

因為蹲點干部都自帶口糧和鋪蓋，人家是做著紅旗大隊的事，為農民兄弟們著想，吃著國家的糧。

黨支部會上，哈書記講了蹲點干部的事，支部委員黃隊長首先提出：我們大隊情況特殊，灶房只能是清真的，做飯的人必須是回民。就讓丁姨媽到大隊做飯，我們隊上按照同等勞動力給記工分，不讓大隊負擔。丁姨媽干凈利索，做得飯菜保證蹲點干部們吃得合口。

平日不多言語的黃隊長，說出的話是那么善解人意，無可挑剔。

難怪他一家漢民獨居八隊幾十年，連續當了十多年政治隊長，沒有任何人挑刺找毛病。就這一席話，足以證實他的民族情懷有多大。

黃隊長，一位沉默寡言的回漢農民帶頭人，他的故事后面再說。

工分工分，農民的命根。工分是農民年底分紅（錢）的依據。相當于國家干部、工人的工資。不同的是，農民只能一年分一次紅，說是年薪也對。平時家里急需錢用，就寫借條借錢用。現在叫透支，透支生產隊的錢。待秋后算賬一筆清，有的人家借支比收支多，就掛在賬上，叫往來賬。

紅旗村的村民們，有三分之二的家庭都有往來賬。

丁姨媽也有往來賬，不過，哈書記年底在大隊領了年薪就給還上了。

丁姨媽大年初一入駐紅旗大隊灶房，投資了兩只大公雞和家中的酸菜、醬黃瓜、大白菜、土豆。

是沒有回報的投資，丁姨媽說開新灶就要用肉食、油香來“熱鍋”，為的是以后鍋不上銹。

大隊買了羊肉，但給了七、八隊的回回鄉親們打牙祭去了。

兩個隊原本養著羊，完成公購羊任務后，就剩下幾只懷著羊羔的母羊和小母羊羔子，就像糧食的種子，千萬不能毀掉的。

鄉親們有言：種子種子，糧食的根子，吃了種子，養個螣子（害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