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可現(xiàn)在時代變了，說法也變了，不僅壞事傳得快，好事也傳得快了。張浩要辦木材加工廠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傳開了。村里的人聽了這個消息，也都很興奮。因為在這個地方，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各種企業(yè)。一個五萬多人口的鄉(xiāng)，除了有幾戶養(yǎng)魚的和一家養(yǎng)雞的外，再也就沒有什么能算得上廠子的企業(yè)了。為此，好多人都把罪過歸到了地方干部的頭上。凡是出門打過工的人，只要一到家，除了只能聽見雞鳴狗吠，再也聽不見其他機器聲音的村莊，張嘴就罵家鄉(xiāng)的干部，說他們除了吃喝玩樂撈油水，就是想法子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別的就什么也不干，也干不了。罵他們一個個見了老百姓，看起來都人模狗樣、油頭滑腦的，西服和領(lǐng)帶扎得像國家高級領(lǐng)導人，那油光可鑒的腦袋里像是裝滿了智慧，可那肚子里的花花腸子，繞得全都是整治老百姓的壞水子。他們的心里除了自己還是自己。地方上一旦有了這樣一大批的貪官污吏，老百姓怎么能脫貧致富？還說，不知是風水壞了，還是社會風氣壞了。出一個是貪官，出了另一個還是貪官，大貪官剛剛進去，小貪官又出來了，真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也。上面一說再說，在提拔干部上，一定要提拔德才兼?zhèn)洹⒛軒ьI(lǐng)群眾致富的人。可這幾年，凡是提拔的那些新干部，從市里到縣里，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還沒干兩年，就過起了一點也不要交生活費的監(jiān)獄生活。這個地方?jīng)]有廠子的原因。不是這個地方的人思想文化落后，也不是這個地方的人腦子里缺少經(jīng)商意思，而是干部不在這方面動腦子。據(jù)歷史記載，這個地方不但出過甘羅那樣十二歲就威震八方的宰相，還出過人人皆知的管仲，就連著名的大徽商胡雪巖也是這個地方的外甥。可到了現(xiàn)在，國家實行了改革開放，號召人們一心一意搞經(jīng)濟建設(shè)的時候，就像沒兒沒女的老人，突然間成了經(jīng)濟建設(shè)方面的絕戶頭一樣，后繼無人。這就不得不令人思考和費解了。從這方面講，也就不能不說，那些打工的人罵得有理了。所以，我們也就不能不從那些罵貪官的背后找找原因了。

其實，這個地方有經(jīng)商意思的人還是大有人在的，無奈在他們還沒起步時，就硬是被那些當官的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手段給扼殺了。有的是采取捧殺，有的是采取扼殺，有的是采取慢性農(nóng)藥似的慢殺。單說這個鄉(xiāng)里前年的一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大戶，已經(jīng)搞得很有規(guī)模了。除了養(yǎng)殖了四五萬只甲魚，還分別養(yǎng)了螃蟹、牛蛙和黃鱔。據(jù)這位專業(yè)戶說，他每年都可盈利十五至二十萬左右。按說，這個數(shù)字，對于一個農(nóng)村人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了不起的了。當時，張浩還給這個養(yǎng)殖戶打過工。當然，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這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戶的名聲，一時間也就傳遍了全縣的大街小巷。也就在電視上有了形，報紙上有了名，廣播里有了聲。這樣的吹捧，主人想不心情舒暢，想不高興，想不飄飄然都不可能。一個很會調(diào)侃的小伙子見了主人，老遠就一只手朝他口袋里伸著，摸他專門為招待各路神仙而買的高級香煙，一只手在他在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就跟大人哄小孩睡覺似的。小伙子先點著香煙，抽上幾口，貪婪地又把煙霧在肚子里停了一會，悠悠地吐著藍色的縷縷煙霧，瞇著眼在主人的臉上停了一會說，老兄，你這會可是蛋子子抽筋，上去了！就連那時被中國人民當作神一樣敬著的毛老頭子也不如老兄你呀。因為那時候電視機還沒進入尋常百姓家，只能從空中聽見他老人家的聲音，卻看不見他的偉大形象，可你就不同了，你一下子就鉆到了人們的眼里。呵呵，說不定好多想撈錢的小姐們，看了你這樣的土大款，都在心里惦記著你哩。那些小姐們，說不定哪天見了你，非把你撕巴撕巴吃了不可。養(yǎng)殖戶聽了就責怪他，你咋這么多的吊蛋話？小伙子嘿嘿笑著說，你別看我既不是國家主席，也不是當代的小諸葛，可先見之明我還是有的。世界熙熙，皆為利來，人間嚷嚷，皆為利往。你要不是成了財神爺，你的美名能上傳天，下傳地，中間傳空氣？小伙子說著，又對著他詭秘地嘿嘿幾聲，說，這煙真好抽。但愿，我能永遠抽上你這樣只有干部才抽得起的高級香煙。

由于這個養(yǎng)殖戶一時間成了名人，成了遠近聞名的土大款。而現(xiàn)在人的觀念又跟以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原來的崇洋，現(xiàn)在變成了崇土。每天進賓館的那些大款大腕和那些自己吃喝玩樂別人買單的實權(quán)人物們，一進門，張口要吃的不全都是帶土字的食物嗎？土雞，土菜，土雞蛋等等。于是，這位土養(yǎng)殖專業(yè)戶，還不成了好多頭上頂著烏紗帽向往的對象？后來的事實證明，還真應驗了，人怕出名，豬怕壯，也不知是哪位古人說的這句經(jīng)典。于是，他的門前，由原來的門可羅雀，一下子就熱鬧如市了。記者的美光燈、攝像機就像打仗時的機關(guān)槍一樣，在他的臉上、身上和一只只放養(yǎng)在水里的甲魚、螃蟹們的身上掃來掃去。其場面，就像要出嫁的大姑娘，要留下結(jié)婚紀念的鏡頭一樣。記者們也許是想吃到主人那全都是土飼料喂養(yǎng)的這些冒著土星子氣的美味，見了主人和他的土美味們，他們的臉朝上仰著，聚精會神，一點也不敢怠慢地把眼睛對著鏡頭，以最大的努力，最好的技術(shù)，把主人和那些土美味們的光輝形象拍好。而那些甲魚和螃蟹們，雖然生活在水里，早已了解到了他們的居心，于是，就一頭扎在水里，氣得一頭也不露。知道這些高級動物們的最終目的是，要他們的命，所以先要捧他們，才先拍他們，把它們哄得暈暈乎乎了才動手。

不用說，他們每次來，這些記者們都是由戴著烏紗帽的人陪著的。正如有一句啤酒廣告詞說的，到了家門口，怎能讓你家走？所以，主人為表達這些給他揚名的有功之臣們的感謝，只好親自下池，把那些貪生怕死的甲魚螃蟹們給捉上來，以慰勞那些為了給這里揚名而立下汗馬功勞的記者和關(guān)心他的領(lǐng)導們。

于是，那些本不該死的甲魚和螃蟹們，提前被判了死刑，在它們被他們吃進嘴里時，便一個個都像吃了老聃煉丹爐里煉出來的，長生不老的仙丹似的，一個個都激動得兩眼放光，吃的有滋有味，嘴丫子冒油。吃了這口，還想吃那口。不住地吃著，嘴里還不住地評論著，什么還是土的好。不僅營養(yǎng)價值高，味道還鮮美，常吃這樣的水產(chǎn)品，不僅防病，還能延年益壽，甚至都有可能長生不老。據(jù)說，中國有一個在奧運會上拿了長跑金牌的什么馬家軍，他們的腿之所以跑在了世界的最前面，就是因為天天喝這種從甲魚身上提煉的中華鱉精的緣故。經(jīng)他們這么一說，這甲魚的營養(yǎng)成分，簡直就真的成了現(xiàn)代版的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根據(jù)中國人都以眼見為實的習慣，你不信歷史上的老君可以，但你不能不信這馬家軍。那人家可是在電視里親口說的。于是，這些人也許受了馬家軍的影響，便對桌子上這些剛從水里才撈上來的甲魚、螃蟹和黃鱔們，吃起來也就顯得更是胃口大開。聽著他們那不時地吧嗒著的兩片油乎乎、噴著香氣的嘴唇，就像在品味一首詩和在啃一塊臘肉骨頭。好像那些水產(chǎn)品，它們的每個爪子，每根汗毛，都是不可丟棄的無價之寶。要是它們的嗓子眼再粗一點的話，完全可以把它們給生吞了。要是飯店或賓館里遇到了這樣的吃客，就怕你的生意想不火都不行。可這個養(yǎng)殖戶遇到了這樣的吃客，卻不是個好兆頭。主人看了他們的狼吞虎咽之相，不但不高興，反而還要心驚膽戰(zhàn)的，真怕他們連塘都給吃了。雖然那些捧他，支持他的人還沒離開，但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對他將意味著什么。

有一位長得很有幾分姿色的文字記者，不僅是妙筆生花的好寫手，還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嘴里吃著主人的甲魚和螃蟹，眼睛也沒忘記給主人送過去幾個動人的媚眼，之后，也沒忘記發(fā)揮她的嘴皮子功夫。而且還選用了數(shù)學家華羅庚的優(yōu)選法，充分利用時間，在借向養(yǎng)殖戶錢大光送媚眼之際，夸獎主人說，你錢先生可是為我們?nèi)祟愖龀隽肆瞬黄鸬呢暙I啊。你這樣做的意義是，不僅僅是為了錢，而是在為延續(xù)人類的生命做貢獻。

凡事只要上升到了理論高度，它的意義也就不同了。在座的聽了，無不為她的理論而拍手叫好。說她的講話，真是一矢中的。領(lǐng)導當場就表揚女記者說，相信你的這篇文章一定也能引起轟動效應。

果然，沒過幾天，一篇題為《為延續(xù)人類生命而養(yǎng)殖的人》的文章，發(fā)在了市日報的頭版頭條上。不久，省日報還給予了轉(zhuǎn)載。這當然是后話。吃過飯，也就是吃完了桌上的那些被五馬分尸了的甲魚和螃蟹，那個女記者仍然用勾人的眼睛，對錢大光放著電說，你今天的熱情招待，可是我當記者以來吃的最好，最有食欲的一餐飯哦。我不但嘴里吃了這頓，而且心里還想著下頓吶。她簡直成了這支為錢大光而揚名隊伍的代言人，真是既不掖也不藏地說出了所有在座的人的心聲。

見女記者說出了大家的肺腑之言，領(lǐng)導當然也就好說話了。領(lǐng)導把錢大光喊在一邊，把嘴遞到他的耳朵邊說，剛才那位小靈說的話，你該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錢大光低著頭，說，明白。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人送一只甲魚，四只螃蟹。領(lǐng)導聽了，非常滿意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說，你腦子很聰明嘛。

這些甲魚，就是張浩親自下水逮的。為了逮這些甲魚和螃蟹，張浩連飯都沒顧上吃。

那天，張浩清楚地記得，連吃帶送，一共是三十只甲魚，一百二十只螃蟹。

晚上，錢大光沒吃晚飯，只喝了酒，而且把一瓶“祥和”都喝光了，睡在床上大哭了一場。

不用說，這一場熱情招待，一萬多塊錢沒有了。

第二天，當他老婆在不停地嘮叨著，為了你那個臭名，盡然把我一個月的勞動都給弄沒了，值得嗎？錢大光像是被我們地下黨捉住的俘虜似的，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傷心地說，由不得我了呀。現(xiàn)在，我就像是一把米，小雞子、小鴨子和所有的動物都想來吃我，我想不讓他們吃，行嗎？

錢大光自從出了名之后，他簡直不再是什么養(yǎng)殖專業(yè)戶，而是成了迎來送往的外交部長，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忙人，今天領(lǐng)導要他送幾只甲魚去，要研究他的入黨問題，明天領(lǐng)導要找他談話，要報他的先進材料，后天領(lǐng)導要他帶幾只拿得出手的甲魚和螃蟹，要吸收他為政協(xié)委員。總之，甲魚和螃蟹成了他口袋里的香煙，見人就掏。

幾年下來，這個在地方官員極力扶植下的養(yǎng)殖專業(yè)戶，下至村長、支書，上至縣長、書記，他幾乎成了他們的一塊朝上爬的政績的鋪路石，始終為他們心甘情愿的鋪著路，他在不知不覺中被那些捧他的人物們踩平踏碎，直至變成灰，又重新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之中，留下的除了各種榮譽證書，就剩下了幾口空池塘里的幾條魚在里面游來游去的。現(xiàn)在，錢大光變成了錢花光，沒法子，他只好又拿起瓦刀干起了建筑，老婆也出門打起了工。吃起了二遍苦，受起了二茬罪，重新回到了舊社會。

這件事都說明了什么？說明了，這個地區(qū)幾年來之所以沒有人再辦什么廠子和個人企業(yè)，不是人們沒有經(jīng)商意思，而是怕這些當官的“扶植”。所以，人們對于張浩要辦廠的事，感到非常新鮮。也暗暗佩服張浩這種從逆境中奮起的精神，但同時也在為他辦廠而擔憂。

從好的方面講，張浩的廠子一旦辦成，不僅能使他自己富起來，還能解決相當一部分人就業(yè)。

趙思福老師就說，如果張浩的廠子一旦辦出了規(guī)模，說不定還能把一個村子都帶上致富之路哩。醫(yī)生李麗也說，我本來認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抬起頭，從悲痛的陰影中走出來，或者就破罐子破摔了。可沒想到，這人跟人就是不一樣。他的確是個很有志氣、有毅力的人，以前，我?guī)状蔚剿胰ソo他媽看病時，都見他手里拿著書。要是一般人，干了一天的活，來家還不朝床上一挺？可人家就是不一樣，再累，每天都要看看書。聽趙老師說，這孩子從小念書，就像他那死去的老子，愛動腦子。別的孩子遇到問題，連想都不想，張嘴就問老師，可人家就不這樣，在別的孩子問老師時，他總是在皺著眉頭，兩只小手托著腮幫子在思考，直到實在不會了，才要老師給提示一下。說著，又不禁同情地嘆了口氣，說，唉，他硬是被這個家給拖累了啊。當時，現(xiàn)在都當了副鄉(xiāng)長的劉永成績哪能跟他比，人家都考上大學了，你想，張浩還用說嗎？沒想到，這么一個哪方面都呱呱叫的人，不但學沒上到頭，而且連女人都沒找到，真是令人不可思議。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但愿老天能開眼，讓張浩往后干什么事都順順當當?shù)陌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