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主任這時從椅子上抬起了腦袋，伸開兩條長長的女人一樣細膩的胳膊，臉朝上一仰，張開滿嘴被紙煙熏黃了牙的嘴巴很響地打了呵欠，合上后，又吧嗒了兩下，像是在很有韻味地回味著什么。然后，又低頭看了看手機的顯示屏，之后，便把身子朝前一趴，下巴朝桌子上一放，便看起了面前的那張報紙。朱主任這一舉動其實是在向客人暗示，你可以離開了。而劉會計卻一點也不識趣，坐著沒動。見劉會計沒有一點要離開這里的意思。朱主任就在心里說，你這個人真是太無聊了，你又不是來存款的，干嘛老賴在這里？我剛才對你的熱情簡直都使我后悔，你一不能給我拉主顧，二又沒有大批的款子朝我這里存，我干嘛要熱情招待你？真是個眼里沒有水的人，還能非要我開口趕你不行？剛才我那支煙真是給你抽可惜了。朱主任想到這里，眼睛看著面無表情，眼睛在愣愣地看著墻上“一切為了群眾”，“人們信用為人民”大幅標語的劉會計，便張開了滿嘴黃牙的兩片嘴唇，剛要問他到底有什么事？可還沒等他把話從舌頭上吐出來，劉會計便從墻上收回目光，又把那帶有一定芒刺的目光在朱主任的臉上停了停，笑笑問，財神爺大人，你也許是認為我沒給你送大筆存款，給你這財神爺增加收入，心里不歡迎？特別是增加收入這幾個字，完全是一語雙關，既可以理解為為信用社增加收入，也可以理解為為個人增加收入。劉會計的話，聽起來像是開玩笑，但鉆進朱主任的耳朵里，每個字聽來卻都顯得很有分量，似乎都沉甸甸的，刺得他身上和臉上都發熱，似乎還有點疼。對于這樣的話，就是再老謀深算的人也沒法回答，所以，朱主任只好尷尬地笑笑，心里說，這個人，我雖然除了跟他同桌子喝了幾次酒外，沒跟他打過什么交道。看起來呆頭呆腦的，沒想到他說出來的話，真咬人。于是，朱主任便在心里告誡自己，對于這樣有棱角的人，還真要注意哩。據他多年的經驗，這樣的人，既然能直言不諱地把我的冷淡說出來，就說明他是個什么都不怕，并且還是個很有個性的人。朱主任突然想起了關于他的一件事來。他就是前年，因為村長不顧上面的政策擅自加大群眾水費，而直接寫信給報社的人。想到這里，身上打了個激靈，在心里吃驚地說，乖乖，這樣的人還真不能得罪哩。要是因為今天的慢待而得罪了他，他要是也給我來一封舉報信，給我的事捅到上司那里，挨批不說，恐怕連一年的獎金都要泡湯。得罪老百姓沒關系，得罪了文人，可是沒有好果子吃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人看著長得呆頭呆腦的，肚子里的花花腸子還不少哩。這也許就是有個成語里形容的什么大智若愚吧？想到這里，朱主任又為剛才慢待他和沒給他煙抽而后悔了，為了亡羊補牢，他便又像變色龍一樣，對于剛才的冷淡，立即做出了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我昨天跟幾個朋友打了一夜的麻將，這腦子呀簡直都不像我的腦子了，里面就跟開飛機似的，嗡嗡叫，什么事轉臉就忘，也不知道那些得了老年癡呆癥的人可是這樣。說著，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中華煙，抽出一支遞給劉會計，一邊給他點著火，一邊解釋說，你看看，我這腦子，不知道就把人給得罪了。記得剛才抽煙時就沒給你吧？對不起，請多多原諒，多多原諒啊。老劉您可不要見怪啊？哈哈，都是熟人，我想您也會原諒的，哈哈。老劉見他的態度頃刻間來了個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禁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心想，也許正如他剛才講的打了一夜麻將，腦子一時間發了昏，失了憶。但又想，他要是真的當時把我忽略了，可為什么又要現在又要來一番解釋呢？又猜測道，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記得他當時抽煙時還特地看了我一眼哩。但不管劉會計怎么想，通過他的這番解釋，心里還是很舒服的。劉會計說，都是互相了解的大熟人，怎么可能去計較這些小細節呢。真沒想到，你這當領導的心還這么細。朱主任笑笑說，誰叫你是我們的上帝呢？得罪了上帝，我們可是沒飯吃的。劉會計笑笑，心里說，大道理說的真好聽，可剛才你對那個老頭，咋不把他當上帝待呢？朱主任又叫苦說，唉，一天到晚也不知哪來這么多的應酬，不是你要請喝酒，就是他要相聚的，我這腸胃硬是給喝壞了，腦子也讓酒精和熬夜給弄得一天到晚暈暈乎乎的，一不注意就要得罪人。是朋友還好，一般人可就不體諒和理解你了。劉會計反倒被他這樣的反復解釋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領導是考慮大事的，怎么能為這些小事去計較呢，這樣會有害領導的身心健康的。經劉會計這么一說，朱主任再也不吝嗇他的中華煙了，這支煙還沒抽完，另一支又遞了過來，而且還屈駕親自給劉會計點上。劉會計發現，他的精神好像也比剛才也好多了，兩只已經即將進入冬眠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來。身子又重新從椅子上挺直了，完全是一副當領導的派頭了，既顯出了氣勢，也顯出了魅力。又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了。

劉會計見朱主任嘴里的煙剛抽完，便見縫插針地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了臨來時張浩給他買的黃山煙，抽出一支遞到朱主任的手里，非常客氣，非常不好意思地說，別嫌我這煙孬啊。朱主任也變得非常體察起民情了，低著頭恭恭敬敬地接過煙說，老劉你說的這是哪里話？就這樣的煙，憑我一個月才兩千來塊的工資，我還舍不得買哩。又說，老包都說，吃飯還是家常飯，穿衣還是粗布衣。這一二十塊一包的煙，除了像金老板那樣的人，誰舍得買？朱主任又點著煙說，我想，你老劉要不是有事，你也不舍得買這樣的煙抽。劉會計也笑笑說，跟你說實話吧，這煙也不是我買的。我這也是借花獻佛，抽人家的煙，受人家的委托，來替人家求你辦點事。

于是，劉會計便把情況跟朱主任說了。朱主任聽了，先是眉頭朝一堆皺了皺，做出了一副思考狀。然后，眉毛使勁朝上一揚，便笑容可掬地說，好事嘛。這樣的民營企業，可是我們鄉的新生事物哩。接著，也把張浩給著實地夸獎了一番。又問，這事，鄉里知道嗎？劉會計說，暫時還不知道。朱主任哦了一聲，說，嗯，這事好。弄好了，還是我們鄉一顆閃亮的衛星哩。說著，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很夸張地把手先是朝上一抬，然后朝桌子上咚的一拍，這可是我們重點扶植的對象哩！我正愁找不到這樣的扶植對象哩。我去年就是因為沒有這樣的典型材料，我的高級經濟師才被刷了下來。沒想到他竟說著說著也發起了牢騷來。媽的，什么一定想農民之所想，急農民之所急。全縣的小額貸款，哪個信用社有我搞的好？我幾乎是全面開花，三百二百的，竟占我整個貸款的百分之七十以上。一時間，他媽的又是上報紙，又是上電視的，聯社又把我評了個什么先進工作者。管屁用！可真正到了職稱評審時，人家不看我的那些吊雞巴小額貸款的多少，專看我有沒有扶植什么典型的材料。還有他媽的那個金老板，他要是早從我這里貸個百八十萬的，也可以算是我塑的一個典型。可他媽的就該我倒霉，人家卻沒從我這里貸一個子，你說，我怎么能說他是我扶植的典型？嗯，你老劉今天說得這個典型好，我一定支持，堅決支持！別的不說，單說這個什么什么張浩，假如能在我們信用社的扶植下，從困境中奮起，我老朱在上級面前說話就有資本了。看今年還評職稱時，還有什么話屁可放！媽的，這一個職稱只要評上，每個月可是多增加二三百塊錢哩！唉，你這個張浩，怎么去年就沒想起來要辦這個什么雞巴木材加工廠呢。

見這個財神爺發了這么多牢騷，劉會計這才明白了他為什么對那個金老板熱情和對那個老頭冷淡及厭惡的原因。看來做一百件平凡的小事不如塑一個典型管用，小事做得再多，哪怕像雷鋒一樣，做了一火車，甚至幾火車，也不如下水救一下人，小事全都是一些上不了臺面的，而一件大事就可以使你一鳴驚人，一炮打響。劉會計在心里暗自慶幸道，看來張浩這個款貸得還真是時候，真是來的好不如來得巧。對我們的這位財神爺來說，不亞于是雪中送炭。所以，朱主任聽了這事，才像半路上死了老婆又娶了大姑娘那樣高興。待兩個人又消滅了朱主任的兩支中華煙后，朱主任眉飛色舞地問，這個典型，我跟你老劉說，我是扶定了。聽他這說話的口氣，恐怕別人把張浩給搶去了似的。劉會計聽了，興奮地在心里說，你張浩也該是時來運轉了。怪不得算命先生說，人三年一小運，五年一大運哩。看來是你張浩的大運來了，從此便苦盡甘來了。也算我屙屎碰上了狗，趕的巧。呵呵，真想不到，我老劉還會遇到這樣不出力卻能把事情辦成的有面子的好事。

于是，劉會計在心里盤算著，本來是想，這個財神爺開金口，能借個三五萬也就心滿意足了，聽朱主任這樣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說堅決要扶植這樣的典型，也是為我所用。看來，我還真要加點水分，把要貸的款數侃大些哩。現在不僅市場上買東西要討價還價，干什么都要討價還價，總之，干什么都要加點水分，這水分就是專門用來顯示領導權利的。如果你說多少，領導就給多少，那不顯得領導很被動，好像是被你牽著鼻子走了？這也是目前社會和官場上普遍實行的一種叫做什么去偽存真法。盤算過后，劉會計感激地說，我們的財神爺這么支持張浩，我先代表他謝謝你了。朱主任嘿嘿地笑著說，不客氣，不客氣。你就巷道子來竹竿，直來直去地說個數字吧。只要在我的權限范圍內能辦的，我堅決辦到，一定辦到。于是，劉會計就說，我看，你就先給他十萬吧。朱主任聽了這個數字，臉上的表情，就像夜晚亮著的電燈，突然跳了閘一樣，猛得閃了一下，心里說，你這個看著憨厚老實的老劉，對官場的規則還真怪了解哩。不過，在動過這個念頭之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馬上就笑著說，這個數字還不小哩。嗯，雖然滿心想扶植他，但數字太大，我朝上也不好交代。上面的精神你也知道，我們總的原則是，主要搞小額貸款。劉會計笑笑，說，你大主任不是出口成章哩，看著辦就是了。朱主任把腦袋朝上昂了起來，兩眼看著頭上的天花板，煙頭子也朝上高高地撅著，兩只眼睛也瞇縫到了一起，眉頭還不時地朝一塊一擠一擠的，一副思考狀。

劉會計嘴里不住地抽著煙，就像高考的學生即將拿起電話要查自己的高考分數一樣，心里七上八下的。

兩分鐘過后，劉會計面前的那顆腦袋重新放了下來，朱主任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劉會計說，我先聲明，你可不要說我是正陽關的生意，攔腰挎哦。我先給你五萬，等他一旦有了效益，再接著給你貸就是了。不用說，劉會計達到了目的，當然是心滿意足了。于是，劉會計便故意做出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說，唉，到了你的一畝三分地，還不是你財神爺說了算哩。怎么辦呢，你說五萬就五萬吧。你金口玉言，說多少就是多少吧。又遞一支煙給財神爺，故意悻悻地說，我說你大財神爺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年代了，五萬來塊錢還能干什么？唉！朱主任笑著道歉說，我也想多貸，可再貸多了，我也不好對上面說呀。說到這里，他又突然問劉會計，他是你什么親戚？劉會計嘆了口氣說，他跟我什么親戚也沒有。也算是做回雷鋒吧。我見他是個能干正事的人，再加之他三天去了兩口人，也可憐，不但我同情他，就連我們村的人都同情他。真是個好小伙子，這些年就硬是被家庭給拖住了，要不，他該早已事業有成了。

說到這里，劉會計看了看墻上的電子鐘已經指向十一點半了。別看這個憨厚的劉會計沒吃過豬肉，還是見過豬走的。于是，他看了眼也在看鐘的朱主任，站起來說，我們喝一盅去？可就在這時，朱主任的手機響了。接過電話，朱主任說，對不起，中午又有安排了。劉會計聽了，顯得非常失望，兩只胳膊伸得像鳥兒的翅膀似的，下面的兩只手不住地夸張地抖著說，看不起我？人的檔次低，酒的檔次不一定就低！朱主任笑笑說，見外了，見外了。跟你說吧老劉，不是我老朱不給你面子，是鄉長的小舅子請我，人家可是我們鄉房地產的老總，剛才又是鄉長打的電話。你說，我的信用社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里，親媽親爸的話可以不聽，鄉長他老人家的話，我敢不聽？劉會計心里雖然為不能兌現請客而竊喜著，但嘴上卻怨氣沖天地說，好吧，誰叫俺是一品老百姓呢？今天請你，這還真是芝麻掉到針眼里，巧了，要不，還真要在酒席桌子上好好地向表示表示，跟你好好地喝幾杯哩。劉會計知趣地抬起屁股，說，那我明天帶他過來辦手續？朱主任也站起來說，你讓他找好擔保人。至少是三個以上，啊？又說，不過，要是工作人員的話，一個也就夠了。

由于事情辦得出乎意料的順心，在回家的路上，劉會計的心情別提有多么高興了。所以，摩托車也就騎得飛快。眨眼間便回到了家。剛下車，萬芹就迫不及待地問，爸，事情辦得怎么樣？爸把摩托車朝屋里推著說，主任同意了，就差辦手續了。

聽說貸款的事辦得這么順當，還沒等公公的屁股落在板凳上，萬芹就把一杯熱茶放在了公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