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村魂(綠地文學叢書)
- 高耀山 汪國壽
- 4666字
- 2016-02-19 16:25:13
在張浩傻愣愣的目光的注視下,直到把萬芹看得低下了腦袋,兩腮涌起了兩抹紅暈,他才尷尬地手足無措地笑笑,聲音顫抖著,說,你、你怎么來了?萬芹這才羞澀地抬起頭,帶著同情的目光一邊用手撩著搭在兩邊鬢角的長發,一邊以嬌嗔的口氣問,怎么,我不能來嗎?你要是不歡迎,我現在就走。張浩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有點不合適,心里說,我怎么能這樣問人家呢?你這樣問,言下之意,不就是不歡迎人家嗎?于是,趕緊道著歉并解釋說,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在這樣的時候來看我,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太感謝了。萬芹心里當然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那就是說像我這樣眼下已經對別人沒有了一點用處的人,你還能來看我,真是令人太難以置信了,但她嘴上卻故意裝作平靜地說,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一個村住著,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什么可謝的?萬芹說著就一抬腿跨進了門,一邊扭頭打量著那本攤開在桌子上的書本,一邊故意沒話找話地說,看來是不歡迎我來呀,怎么也不讓我坐?說著,給張浩送去了一個溫暖的目光。可張浩連看也沒敢看萬芹,故意把眼睛朝面前的一把椅子上看了看,并伸手把椅子推到了萬芹跟前。在萬芹落座的同時,張浩這才把眼睛朝她臉上瞟了一下,竟發現萬芹還是那樣的美,修剪整齊的短發襯托著的那張橢圓形的臉,透露著一種成熟的紅暈,眼睛還是那樣有神,小巧的鼻子下面的那張嘴巴還是那樣的好看。身材還仍然那么苗條,那么曲線分明,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要說有什么變化的話,就是變得比以前更有風韻了。要說以前的美是青春美的話,那么,她現在的美就是一種成熟的美了。張浩看得情不自禁地眼熱心跳。他再也不敢看下去了,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別處,又繼續看著桌子上的那本關于木材加工的書。他為了掩飾心里的激動,哆哆嗦嗦地摸起放在書本旁邊的煙盒子,把一支煙叼進了嘴角,點著火,慢慢地抽了起來。頓時,幾縷煙霧漂浮在了他們的頭頂上,給這屋里的一對男女罩上了一絲溫馨而又溫暖的氣氛。張浩不由自主地抽縮了一下鼻翼,仍然有一股溫馨的梔子花香鉆入他的心脾。
張浩在一口一口地抽著煙。
萬芹低著頭,兩只手在不停地揉搓著褂襟子。
幾縷乳白色的煙霧在不慌不忙地繚繞著。
屋子里無聲無息。
張浩沒有了話。
萬芹在找話。
女人的心總是最細的。她用眼角在張浩的臉上掃了一眼,他不僅比他父母在世時瘦了許多,而且眼眶也蒙著一層黑影,眼睛里也有一層紅絲,頭發間還有幾根白發夾了在黑發之間。萬芹看到這里,她本想說,你瘦多了。但她覺得這話要是說了,有點曖昧,只有對自己的晚輩或丈夫或最親近的人才能說。于是,話到嘴邊,又改為任何人都能說的空洞而又沒有一點意義的話,你應該想開些,既然事情出現了就應該去面對,也許過段時間就會好的。張浩看了她一眼,不出聲地嘆了口氣,又把目光落在那本書上,無意識地看著,故意用非常輕松的語氣說,我想得開,不論他們陪我多長時間,他們總是要離開的。這一天早晚是要來的,謝謝你萬芹,我會正確對待這件事的。萬芹聽了這話,鼻翼竟抽搐了一下,眼睛里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汪滿了晶瑩的淚水。聲音低得蚊子似的說,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意思是,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張浩見萬芹這樣,身上便有了一股暖意。他感到這話聽起來是這么親切,充滿了親情和關愛。是啊,自從父母去世以來,他才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這話,對處在悲哀中的人來說,是多么使人激動和感激呀。一個人能由一個于自己毫無關系的人牽掛著,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世上除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和妻子在遇事時牽掛著自己外,其余的那就很少見了。張浩聽了萬芹的話,他是多么想撲進她的懷里大哭一場。但想歸想,張浩連一點什么都不能表示,更不能有一點越軌的動作,哪怕一絲一毫都不能。所以,他只能循規蹈矩地站起身,完全是一副光明正大的,以男兒流血不流淚的男子漢的風度,一邊抽著煙,一邊故意做出很瀟灑的樣子,來回踱著悠閑的步子,把眼睛朝外面悠閑地看著。他是在借此機會享受和消化著萬芹的牽掛給他帶來的那份溫暖,并要把這份溫暖徹底消化掉,讓每個細胞,每根神經都吸收。當他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借抽煙,緩解了一下發硬的嗓子,才向萬芹說,我還年輕,我的路還很長,我怎么能老是籠罩在失去親人的悲哀中呢?可說著說著,又說不下去了,于是,又趕緊把紙煙塞進嘴里,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來。萬芹用紙巾在眼上擦了擦,止不住地哽咽著,又說,我就是放心不下,所以,才想來看看你。張浩感到萬芹的這幾句話,是火,能融化堅冰;是春風,能使萬物復蘇;是生命的呼喚,能使人起死回生;是偉大的母愛,能使人奮發向上。
張浩情不自禁地抽泣了起來,身子在發抖。
萬芹見他這樣,又用目光在他臉上輕輕地撫了撫,那目光像慈母的手,把張浩撫摸得像喝得半醉那樣舒服。萬芹再也不敢看張浩,低著留著整齊短發的腦袋,聲音低低地怯怯地說,我心里一直都在想著你。現在,你家遇到了這樣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我就擔心你是否能頂得住。所以,就由不得地想來看你,不看就放心不下。張浩當然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于是,擦了擦眼睛帶著感激的語氣說,萬芹,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啊。他不自覺地又把話題扯到了以前,他說,你那時就是再愛我,我也是不可能同意的,我怎么能眼看著你往火坑里跳呢?張浩看著自己的鞋尖說,有你這樣一個一心想著我的人,我真是自豪和欣慰,真的。張浩說著,抬起頭,用淚眼望著萬芹。萬芹也用淚眼望著他。兩雙淚眼就這么對望著,兩顆心在無聲地交流著。
張浩畢竟三十多歲的人了,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候,他就是對萬芹做出點什么來,她也不會拒絕的。但理智使他再不可能做出什么。從她的話語里,他已經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帶著什么目的來的,在一定程度上,既是給他送關懷,也是送愛來的。因為,她知道,他這時最需要的就是這兩樣最寶貴的東西。她當然希望張浩能對她做出點什么來,這樣也可了卻她多年的一個日思夜想的夙愿。但張浩想,他絕不能玷污了這份難得的情意,這份溫馨的愛。把這樣的愛還是保存在心底最好,隨時都可以拿出來品味。他覺得,如果自覺稍微越了點軌,全村人都有可能指著他的脊梁罵他不是東西。同時,萬芹婆家的一家人也都是好人,在父母相繼去世期間,公公和婆婆也曾來流著眼淚安慰過自己,公公說,這個坎總會邁過去的,有什么困難只管找我。婆婆流著淚拉著自己的手說,孩子,你是命里該遭這一劫,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以后就會慢慢好起來的。古時候好多貴人不都是先苦后甜的?想著他們的話,心里說,他們都是多好的人啊。想到這里,張浩的情緒就完全平靜了下來,呼吸也均勻了,說話的語氣也平靜了。萬芹見張浩一點想有什么的動機也沒有,也就自然跟著平靜了下來。于是,張浩便一邊抽著煙,一邊向萬芹說出了自己要辦木材加工廠的打算。萬芹聽了,高興得兩眼放著光說,好呀,沒有本錢不怕,我會去跟俺那個會計公公說,他經常跟信用社的人打交道,只要有他的支持,你的這個廠子一定會成功的。張浩聽萬芹這樣竭力支持,也非常激動地說,你跟劉叔先說說看,他老人家要是支持的話,這事就成功一半了。萬芹把她那飽滿的胸脯一挺說,你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張浩聽萬芹把話說得這樣堅決,連忙把手朝萬芹伸了過去,想拉住她的手狠狠地握一握,以表示一下他的感激之情。可當他的手伸到萬芹的面前時,突然想起屋子里就這么兩個孤男寡女的,要是被外人看見了,還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是非來,于是,又立即把手閃電般地縮了回來。
見張浩能這樣快地從萬分悲痛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萬芹想,我也算了卻了一個心愿了,我也可以放下心里的牽掛了。因此,精神也變得好了起來,高興地走出了張浩的家門。
見萬芹的精神比以前好了,萬芹婆家一家人的一頓飯也就吃得比任何一頓飯都愉快。萬芹的男人見女人的臉色今天這么好,并且還有說有笑的,還給他男人夾了塊雞腿,比以前多吃了一碗。吃著飯,萬芹便隨口提到了張浩要創辦木材加工廠的事。公公劉會計聽了,停下正咀嚼著的飯,把兩道眉毛揚得高高的,滿臉微笑地稱贊說,好呀,這可是大好事嘛。乖乖,這孩子腦子好使。瞧,我們這地方這么豐富的木材資源,這么多年就硬是沒有人想起要辦木材加工廠,白花花的票子硬是叫沿海的那些小蠻子給賺去了。老會計說著說著,便又發開了牢騷,我們這些當官的,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不是跑官要官,就是想著法子利用手中的權力撈老百姓的油水。唉,這世道真他媽的一點也不像話!萬芹等公公發完了牢騷,便說到了張浩辦廠的資金問題。帶著嬌嗔地口氣說,爸,你既然說這個辦法好,你可得幫他一把喲。公公一邊吃著飯一邊點著頭說,那當然,那當然,一定支持,堅決支持。見公公的態度這么堅決,萬芹又緊追不放地說,爸,你看他一個可憐吧嘰的人,你打算在資金上怎么支持他呢?公公說,當然得找信用社了。我明天就跟信用社的朱主任聯系一下,我想,我好歹也跟他同桌子喝幾次酒,又幫別人擔保過貸款,并且還替人給他送過禮。我想借個幾萬塊錢,該不會不給點面子吧?見公公對這事這么熱心,萬芹又獎勵給公公一個燦爛的笑臉,甜甜地叫了一聲爸說,你真好,你的心什么時候都是善良的。公公被媳婦夸得也是一臉的陽光,于是,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說,我要不是不會上扒下踢心太軟的話,可能早就不至于當這個會計了。那年村里換屆選舉時,鄉里的一位副書記都跟我談話了,說要我接這個村的支部書記,而且還大包大攬地說,只要我愿意,這事就交給他了。他跟我說這話的意思,我非常明白,那就是要我向他進貢。我想,我又沒有本事帶領群眾致富,也不想花錢去買這個支部書記,就硬是沒買他的那個賬。你猜在選舉時怎么樣?盡管我在選舉時得了滿票,可最后還是只給了我這頂會計的帽子。這不,這頂帽子一直在我頭上戴著,今年都二十三年了。聽到這里,萬芹說,您老人家在村里,人人都夸您老是老好人。劉會計聽了媳婦的夸獎,又得意地說,我要不是好人,你能給俺老劉家生一對聰明可愛的孫子、孫女嗎?
沒想到,就在萬芹正跟老公公說他的事時,張浩卻來了,而且手里還拎了兩瓶本地產的貢酒。劉會計看著張浩手里拎著的酒瓶,說,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呢?不要拿你看社會的眼光看你劉叔,你要是把我也看成跟那些給人家辦點事就想得到好處的人,你就錯了。老劉說著說著,臉色就嚴肅了起來,我跟你說,這事,八字還沒一撇,你就給我來這一套,值嗎?這不,萬芹正跟我說著這事哩。張浩,我跟你爸關系都不錯的,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能忍心喝你的酒嗎?老劉只把張浩說成你,而沒有說你家,因為老劉畢竟是有知識的人,所以,在說話方面非常講究分寸。張浩微笑著,把酒放在上邊的條幾上,說,不說這事,就憑您老人家在我爸媽去世時操那么多的心,我也應該送兩瓶酒給你喝。再說,你又是我的長輩,喝你這個侄兒送的酒還不是天經地義?老劉心里說,這孩子真會說話,把我說得都快沒有話講了。好像他送酒的理由蠻充分似的。嗯,這樣的人能辦事,也一定能辦成事。但嘴上卻說,等你的廠子成功了,手里有了票子,請我喝幾盅還差不多。張浩坐在萬芹遞過來的椅子上,接過老劉遞過來的煙,點著,抽了一口,笑笑說,劉叔,這不是我的一點心意嘛。劉會計以長輩之居,乖了一聲,說,不說這些了,說說你辦加工廠的事吧。張浩便說了他的打算,他說,我算了一下,廠址就用我家的那幾畝地,完全夠了。劉會計說,很好,能省下不少錢哩。又問,你的啟動資金得多少,你算了嗎?張浩說,我看連購買機器,暫時有五萬也就可以湊合了。他接著又說了銷售情況,我在網上已經看了,現在木板的銷售情況非常好。所以,貨物不會積壓。這樣,我也就可以用碟子翻燒餅的方法進行生產了。劉會計一邊聽著,一邊嘴里不停地嗯著,心里卻說,這孩子是個干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