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別看萬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但她對張浩的愛還仍然是初衷不改，一直在心里日夜想著張浩。總是有意無意間拿張浩和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作對比。可不論怎么比，不論在哪方面，她都覺得，自己的這個男人不能跟張浩相提并論。特別是，當男人在她身上做著那事時，她只有在心里把他當成張浩，才能容忍他對她的折騰，要不，她是見他朝身上爬心里就煩。她也曾在心里多次勸過自己，算了吧，就這樣安安心心地過一輩子算了。再好，人的一生不也就只有短短的幾十年嗎？更何況自己又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眨眼間，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可萬芹總覺得這種自己勸說自己的方法一點也不管用。要是不見張浩還好些，只要見了張浩，她那顆趨于平靜的心立即就不平靜起來了。不知是怎么了，也許正如古人講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緣故，她怎么看張浩，怎么順自己的心，如自己的意。就連他那因為家里太忙，一天到晚來不及收拾的亂七八糟的頭發，在她眼里都顯得那么瀟灑和有風度，也要比自己男人那油光可鑒、一絲不亂的頭發好看得多。還有張浩那大氣的鋼筆和毛筆字，雖然沒經過臨帖和專門的鍛煉，也顯得那樣的大氣，給人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怎么比，他一點都不像自己現在的男人，什么字都寫得跟小雞崽撓的一樣，怎么看他寫的一筆一畫，都那么窩窩囊囊的。總之，在萬芹眼里，像張浩這樣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漢。張浩身上的每個毛孔里都是優點，都是她心里喜歡的東西。

不用說，一個心里始終裝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這個男人的日子總是不會好過的。所以，萬芹的男人也在心里非常苦惱，然而，這種苦惱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特別是到了晚上，當男人蹭到她身邊，想要跟她做那事時，她更是一點也不感興趣。要么，就是任他擺布，自己呼呼地睡自己的大覺；要么，就是顯出一副非常不耐煩的樣子，就像遇到了歹徒被逼著遭到強奸一樣，兩眼閉得鐵緊不說，還做出一副齜牙咧嘴活受罪的樣子。有時，嘴里還不斷地罵著，討厭，你真討厭。更有甚者，男人的手這里還沒碰到她，她就把身子朝里一扭，把個脊背給了他，把他弄得尷尬極了。好像她從來就討厭男人似的。所以，在眼下這個男人的眼里，她好像是患了性冷淡疾病。而在農村，男人的這種苦惱只能憋在心里，就是再知己的人也不能訴說。如果說了，人家就會笑話你這個男人沒本事，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能隨自己的愿，你還有什么臉跟別人說？說了，人家還不從屁眼子笑你？你說，這種說不出的痛苦，憋在心里該是什么滋味？總之，這個男人自從跟她結婚以來，一點也沒感到過家庭給他帶來的溫暖。所以，每當他看到電視劇里的許多男人把家庭說成是溫暖的港灣時，心里就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于是，就一邊暗暗地流著淚，一邊在心里說，我為什么從來就沒有這個感覺呢？因此，他每次都看得眼淚汪汪的。按說，萬芹的這個男人也是個死做死累的男人，跟一般群眾家庭出身的男人一點也沒有什么兩樣，一點也沒有村干部子女身上的那種輕浮之氣，可就是得不到萬芹的愛，這事放在誰身上也是一件大之不幸啊。于是，對于這種苦惱，再從男人的嘴里說出來時，那就是他對媽媽的抱怨，他說，那時一說萬芹時，我說人家不愿意，你不要再勉強，可你就硬是不聽，就看人家長得好，舍不得人家，不分白天黑夜地朝人家媒人家里跑。又是送這又是送那的，恨不能把家里的所有財產都送給人家，硬拿東西去收買人家的心。可人家的心是說買就買得到的嗎？可媽媽聽兒子這么說，認為他是瞎叨叨，于是，就沒好氣地用手指頭點著兒子的額頭說，我說你講這話，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遭不遭人家笑話？孩子都一兩個了，還講這八百年前的老餿話？你這意思不是說她跟你不好，不怨天不怨地只愿你自己，俗話說，老婆是用來哄的。為什么人家老婆都那么服服帖帖地聽男人的擺布，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唉，你這孩子，也不知道叫我為你操心操到什么時候？我倒是哪輩子做的孽喲？你怨這個怪那個，咋就不好好地想想你自己，你這男人是咋當的？你的本事呢，平時聽你跟人家說話不也是一套一套，又有條又有理的，你咋就不說說你自己？你看人家老萬家，也就是萬芹的嫂子，人家又是外地人，你也該知道，還是人販子帶來的，還是高中生哩。人家那女人，不是要人樣有人樣，要文化有文化？除了個子矮一點，哪一點也不比萬芹差。一來時你也該知道，萬芹他哥連她嫂子的邊都不讓沾，可眼下呢？人家不比誰都服帖？老太太說過這些，又指責起了兒子，你自己沒有本事，別屙不下來屎怨茅廁，你這話是咋講出口的？我要是早知道這樣，你一輩子找不到老婆，我都不會問你的事！母親說著，又用手指頭在兒子的額頭上狠狠地戳了兩下，把兒子戳得一愣一愣地說，以后，我要是還聽見你講這些沒良心的話，我非掌你臉不可！母親說著，嘆了一口長氣，然后屁股一扭，一腳跨出門，到鄰居家找人訴說兒子給她帶來的冤枉去了。

可他們又哪里知道，萬芹的那顆心是容易哄好的嗎？

就在萬芹的男人背著她跟她婆婆訴說她跟自己同床異夢時，萬芹竟然來到了張浩家。其實，她為了怕遭外人閑話，是不想在大白天來看望張浩的。可她實在放心不下他，好像不來看看他，自己實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她這里一放下早晨的飯碗，連鍋都沒顧得刷，也沒跟男人打聲招呼，就徑直出了門。

此時的張浩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像許多電視劇里經常出現的，一個人獨自坐在屋里暗自發呆、流淚的場面。此時，他正坐在一張書桌邊，一邊抽著煙，一邊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名字叫《木材加工》的書。

聽見門口響起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張浩這才把腦袋從書上抬起來，然后再慢慢站起身，把眼睛對著門口看了看，不看還好，一看竟突然間愣住了，心也緊跟著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都跟著跳了，自己都可以聽得見，臉上也頓時火辣辣的。他就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萬芹會在這樣的時候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張浩想，我這個現在連父母都沒有了的，無依無靠還窮得叮當響的人，你萬芹怎么還想著我？萬芹兩只眼睛靜靜地盯著發愣了的張浩，嘴張了張，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又合上了，只是在用眼睛跟張浩說話。而張浩眼睜睜地看著也在看著他的萬芹，真是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說起。所以，兩個人就這樣都愣愣地看著對方。盡管他每次見到萬芹心里都不能平靜，但這次卻不僅是不平靜，而是萬分的激動。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個人在萬分孤獨和極度悲哀、最需要關懷的時候，萬芹會來看他。于是，那天晚上他們在稻場上約會的鏡頭，又在他的腦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現了出來。盡管他們沒有擁抱和接吻，可萬芹那站在他面前一只腳一邊來回踏捻著一塊小石子，一邊羞羞地向他傾吐愛意的情景，他今生今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張浩看著漫天的繁星說，我家的情況你也是清楚的，除了媽媽吃的藥不缺，什么都沒有，當然，最缺的還是錢。萬芹說，我就記住了《天仙配》中七仙女說的一句說，是我自己情愿的。張浩說，你自己愿意恐怕你爸爸媽媽不一定愿意。他們怎么能眼看著你往火坑里跳？我有自知之明，謝謝你愛我的一片心。萬芹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張浩嘆了口氣說，這話還是先不要說，看看你家里的態度再說吧。張浩還記得，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沒有一絲云彩，漫天的星星，一顆挨著一顆，特別稠，就像萬芹跟他挨得這么近。那天晚上，萬芹穿著一身粉紅的連衣裙，盡管是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張浩仍然感到她是那么漂亮。她的身材是這么的勻稱，曲線這么分明。身上還有一股梔子花的幽香直撲張浩的心脾，簡直令他陶醉。兩個年輕人在一起，身心都感到是那么的溫馨，雙方是那么的有吸引力。盡管都想有所舉動，可農村人的沉穩和理智還是使他們保持了相當的距離，只能用文雅的語言來交流他們的愛意。盡管張浩理智地拒絕著萬芹，可萬芹仍理直氣壯地說，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況，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嫁你的家。董永家還不是窮的上無片瓦遮身體，下無寸土立足地？可七仙女嫌他窮了嗎？

就在他們正說著話時，忽然聽見柴火跺不遠處傳來了有人走路的聲音。這一對年輕人啊，談情說愛怎么能選擇在靠近路邊的地方呢？瞧，這腳步聲竟把他們嚇得提心吊膽的。

他們又哪里知道，這腳步聲竟是從萬芹的姐姐腳下傳出來的。原來，姐姐感冒了，是到李麗家看病路過這里的。由于鄉村的夜晚很靜，所以，他們說的話，全都灌進了姐姐的耳朵里。

張浩待腳步聲離去之后說，我敢肯定，就是你愿意，你家里也絕不會愿意的。萬芹在黑夜中把小嘴一嘟嚕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張浩笑笑說，七仙女畢竟是人們虛構的，你要面對現實才對。初中課本里有篇課文不是有句話說，民以食為天嗎？說到這里，張浩不禁非常悲哀地說，我還是勸你好好地冷冷靜靜地想想吧，這可不是兒戲。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媽媽喊萬芹的聲音，小芹子，洗腳水都涼了，你到哪里去了？

因為姐姐已經把情況完完整整地向媽媽做了完整的回報，媽媽這才找借口喊萬芹回家洗腳的。

看這萬芹那戀戀不舍地回家時的背影，張浩想，我跟萬芹的事，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盡管他對這場所謂的戀愛是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的，可在萬芹真的要投入別的男人懷抱的那一天，他還是傷心了一場。在張浩的心里永遠也抹不去的是，那天他們在稻場上的一場談話和萬芹的那身穿著。事后，張浩曾這樣安慰自己，那只不過是萬芹的一時沖動而已，更何況自己和她又沒有一點故事。既談不上什么情和意，更不能說是戀愛。連戀都還沒開始，又怎么能說愛？眨眼間幾年過去了，人家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人家還不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當然，至于萬芹給他的父母送葬，而且又分別給他父母吊了二百塊錢的紙，這在今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不但她這樣，村里有好幾家都這樣。他認為他們之所以這么大方，完全是出于同情。像趙老師和李麗家，他們不但幫了錢場，還幫了人場。從父母辦喪事一直到下地，他們都在操勞著。張浩想，人既然到了讓別人同情的地步，就說明你已經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把父親送下地，張浩回來就想，我還年輕，不能就這么倒下去，一定要堅強起來，一定要振作起來，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子來，把悲哀化作我發奮的動力。正是因為張浩有了這樣的心態，所以，他才硬是堅持著打開了那本去年在去給母親到縣城里買藥時，順便在新華書店買的這本關于木材加工的書。他雖然滿腦子都是父母那一張張慈祥的面容，但他硬是逼著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書本上，以便用這種方法使自己早日從悲哀的陰影中走出來。他曾在心里不知多少遍地默念著一位偉人說過的那句說，活著的人好好地活著，就是對死者最好的安慰。

他在和自己的命運相爭，在和自己的意志搏斗，在和孤獨、凄涼、悲哀做著搏斗。

他早已發現這個地方方圓幾十里的樹木，本地沒有什么人買，大都被外地的樹販子給買走了。這么豐富的原料，要是能就地辦一個木材家工廠，利潤一定是很可觀的。他想辦個木材加工廠。他眼下愁得不是什么技術，因為除了自己可以在書本上學習之外，在購買人家的機器時，人家廠家還會來人負責技術培訓，所以，最缺的就是鈔票。眼下，他正想找人把自己的想法談談。此刻，張浩正一邊看著書，一邊在想著找誰談的問題。也就是說，他主要是想找個能聽進他的話的人傾訴一番。

張浩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一生中自己唯一的一個初戀，并且已經從記憶中慢慢地一點一點消失的情人，會在這個他最需要人關心和安慰的時候踏進他的這個已經算不上家了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