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
- 一樹葉子
- 王德強
- 4586字
- 2016-07-21 13:30:16
一部獻給父母、故鄉的深情之作——讀王德強詩集《一樹葉子》
◎遠洲
德強要出詩集了,他很早就給我打招呼,要我給他的詩寫點什么,我也愉快允諾過,時間一晃就是幾年。今年春天,他給我發來了幾十首詩稿,因生活事務繁雜,加之我的懶惰,直到8月初,我才認認真真地讀了幾遍他的詩稿,其實在這些詩稿里,有很多詩我曾在他的博客上讀過。縱觀德強的詩,給我的最突出感受是情真、自然、樸實、明快。就像他做人一樣,詩如其人。
從內容上看,德強的詩主要寫父母親情,寫故鄉家園,寫生活感悟,寫旅游山水。詩里出現的人情物事、日月星辰,山水草木都是他熟稔于心的景象,絲毫沒有為賦新詩強說愁的痕跡。古人李夢陽在《詩集自序》中說:“夫文人學子,比興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詞多也。”又說:“余之詩,非真也。王子所謂文人學子韻言爾,出之情寡而工之詞多者也。”這是李夢陽對一些文人學子(也是批評自己)詩作少真情實感,而只是追求表面形式的華美精工,為文而造情,成為浮泛華麗之作提出的批評。真情是指情感的真摯淳厚,是構成詩的藝術性的重要因素之一,只有真情才能最直接感染讀者,打動人心,詩才有意味。至于近年來詩壇上興盛一時的詩要“冷抒情”、“零抒情”,盡力站在抒情的背面排斥抒情,甚至“不要抒情”,我認為這是一種認識上的偏頗,這種理論有待于更長的實踐來檢驗,起碼在當下,它是支撐不起寫作實踐的。好在德強的詩并不跟風,他在老老實實地寫詩,無論寫父母、寫故鄉,還是寫其他,每一首詩都在用真情吟唱,都能做到言之有物,物之有感、感之有情,是原汁原味的人間煙火,情深意切的心靈表白。
在《莊稼地,父親的身影》一詩中,詩人寫了父親在莊稼地里勞作的身影,“在一片玉米地/我望見父親正彎下腰/幾棵被牛羊踩倒的玉米/他小心地扶起,用玉米葉子/綁靠另一棵玉米稈上//莊稼收完了/父親習慣背著背籠/邊走邊撿拾撒落的糧食/一把豆角,半截包谷棒子/一棵菜籽,幾個洋芋//冬天的地里空閑著/父親還在地邊轉悠/不是打理雜草/就是撿拾石頭/……”一個飽滿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正當讀者為父親這個形象產生敬意之情時,詩卻突然一轉:“父親走了/他哪里也沒去/他是去了莊稼地”。原來,他是在回憶父親在世時的辛勤,在抒發父親與莊稼地的深厚感情,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深切懷念之情愫縈繞于詩外。德強寫父親的詩,更多寫的是與父親土地的生活,這不由得使我想起諾貝爾獎獲得者、北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的《挖掘》:“我的窗下,一個清晰而粗糲的響聲/鐵鏟切進了礫石累累的土地:/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看到花坪間他正使勁的臀部/彎下去,伸上來,二十年來/穿過白薯壟有節奏地俯仰著,/他在挖土。//粗劣的靴子踩在鐵鏟上,長柄/貼著膝頭的內側有力地撬動,/他把表面一層厚土連根掀起,/把鐵鏟發亮的一邊深深埋下去,/使新薯四散,我們撿在手中,/愛它們又涼又硬的味兒。”希尼對農村的思想感情也是堅實的,這首詩既具體細膩,又真實可信;既質樸無華,又新穎生動。語言通俗、明白、自然,但又很簡潔有力,不事渲染。我不知道德強的詩是否受到過這首詩的影響,但我從他的詩里總能看到一點希尼的影子。“大約七十五歲后/父親的背就明顯駝了/像被歲月拖著的一具/沉重的犁,緩緩劃動在/生命的時光里”(《扎進土地的父親》);“一輩子務農的父親/一輩子都低著頭/向土地低頭/向莊稼低頭/向農活低頭/只有歇息的當兒/才伸起腰抬頭看看天/看看遠處//……如今,走進土里的父親/終于不再低頭了/背朝黃土面朝天”(《不再低頭的父親》)。作為農民的兒子,他敬仰父親,又蘊含著同情和惋惜,他把父親比作一粒麥,“麥粒的形態/宛若父親的頭像/麥子的色澤/就是父親的容顏//家鄉坡陡地薄/那并不飽滿的麥粒/如父親瘦削的面龐/麥粒上的紋路/是父親的皺痕”(《一顆麥粒,一尊父親的頭像》),這是一個精巧新鮮的比喻,形神兼備。德強寫父親的詩,采用的是寫實手法,讀來沉重。他寫給母親的詩同樣是寫實。寫父親的詩偏重于父親與土地的關系,而寫母親的詩則倚重于母愛情感。“老家如今能變賣錢的/也就房前屋后幾樹核桃/那是母親的莊稼/從春到秋//核桃熟了/母親急著請人打回來/她挪動著不靈便的手腳/脫皮,晾曬,砸殼/用錐子一點一點地/掏空殼里的桃仁//拾掇好多個日子/母親一個也不舍得吃/把賣下的錢一分不少/全塞在我手里,說/她用不上這錢//母親老了,我們不在身邊/她把對兒孫的愛/寄托在每一個核桃上/挖空了心思”(《母親的核桃》),形象如核桃一樣的老母親,為了疼愛兒子,真是挖空了心思,連一核桃仁也舍不得吃,讀來怎能不讓人感動。母親一生也是艱辛的,深居山中,長年累月地在山溝里生活。“我進了城/父母留在了老屋/父親撒手遠去后/只有母親和老屋/相依相惜//如今母親患病/我要接她到城里/留下孤獨老屋/閉門不語//那天離開家門/我不敢回頭去看看/我怕看到老屋兩孔窗/如一雙昏花老眼/空洞得叫人心疼”(《老屋》),曾經的老屋,曾經藏著夢想的幸福之家,隨著歲月的流逝,只剩下了兩孔如母親昏花的老眼一樣的窗洞,是人去屋空的空洞,作者的內心是荒涼的。為人之子,當母親年邁多病,盡孝是應盡的責任,這種關心不僅僅是指物質的關心,還有精神層面的呵護。這就是抽時間多陪伴在母親的身邊,哪怕緘默著,只要母親知道你在她跟前。“飛白的發絲/是歲月落給娘的滿頭霜雪/我不忍仔細多瞅娘一眼/瞅一眼,娘又老一截//深深的皺紋/是艱辛留給娘的滿面傷疤/我不忍仔細多瞅娘一眼/瞅一眼,娘又疼一次”(《不忍仔細多瞅娘一眼》),這樣的情景,一定會有血緣關系上的心與心的感應,沒有人會懷疑“不忍仔細多瞅娘一眼”的真實心境。在兒子眼里,娘就是他心里的神,也是他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情感支柱。再看看德強用白描的手法寫給娘的《冬日的畫》:“冬日。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故園坐東朝西三間老屋/照著屋檐下坐著的老娘/滿頭白發銀光閃爍/瘦削的臉龐輪廓分明/神態靜默如一尊雕像//她凝望著偏西的日頭/像凝望日頭一樣久遠的往事/那只花貓蜷縮在身邊/睡得正香”。如果說之前的詩是寫母親艱辛慈愛的一面,那么這首詩則抓住了一個瞬間,從側面發現了母親晚年的平靜安詳,亦然寄托了對母親的無限熱愛與眷戀,如一幅素描。
德強寫給父母親的詩很多,這些詩無不反映著兒子對父母深沉的愛。在《我那些文字》一詩里,作者以極其樸素的語言說與讀者,字里行間隱含著對父母養育之恩的愧疚虧欠:“父母沒上過學/兩眼墨黑/盼我多念書識字/將來能比他們有出息/也能跟著兒子我/過幾天好光景//后來靠識文斷字/我謀上公差進了機關/寫父母不認識的公文/作父母看不懂的詩文/年復一年/我寫過無數文字/卻沒能給父母帶來/一個字的福”,可憐天下父母心,沒有誰會念茲在茲于兒女的回報,只要能超越他們過上比他們好的日子,就會心安理得。這就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體現。德強能給父母寫下這首詩,也是給父母養育之恩的最好回報。
在人的感情世界里,除過懷念父母親情,讓人百般留戀、記憶深刻的恐怕莫過于故鄉故土了。因為故土是除過父母血液乳汁之外的另一種甘甜營養,它給人的兒童期打上了畢生無法抹掉的印記,貧瘠也罷,豐饒也罷,都使人無法不去想念它,熱愛它。故鄉是人生永遠的籍貫。“走南闖北/我已記不起多少/那些過往的名勝景點/如遺漏的歲月殘片/漸漸模糊//而離開多年的鄉村/那些小山小嶺小溝小岔/我依舊記得每一個名字/和它們所處的方位//黃花梁,柳樹溝,陰坡垴/女花山,大坡寨,陽坡砭/……//這些細小的地名/連同我的乳名一起/保留著最初的印象/如一部老電影/完整而清晰”(《細小的地名》),那些細小的地名連同乳名一樣刻在德強的心上,全詩沒有一個愛字,卻處處隱含了對故鄉的一往情深。“漂泊歲月/風雨改變著我的容顏/皺上額頭鬢生白發/我在歲月里漸漸老去/只有不老的鄉情/讓我在思鄉的夢里/依然少年”(《不老不倦的鄉情》),思鄉之情可以緩解所有游子在外漂泊的負累,當他的人生需要停歇的時候,故鄉就是一個人靈魂的最好歸宿,在那里,所有的磕磕絆絆都會得到解脫,并有一種愉悅隨之襲上心頭,使人忘卻痛苦。當然,故鄉帶給人的不僅僅只是精神享受,有時也給人帶來惆悵、思考。伴隨著社會的發展變遷,相當多游子的家園如今也變得面目全非了,城鎮化使成千上萬的人涌入鋼筋水泥的牢籠,當年鳥語花香、村煙裊裊的鄉村多被閑置荒蕪,這是令人為之惋惜無奈惶惑的事,人類究竟要去向何處?傳統家園難道真的要在城鎮化建設中消失嗎?在《村莊,草木深深》中,作者看見的村莊“一次比一次空落”,聽不見蟬鳴和雞鳴犬吠,看不見裊裊炊煙,村莊大多虛掩著,柴門歪斜,許多住戶門上掛著生銹的鎖,場院的草瘋長,一直“長到了人家屋檐下”,“也許是草木有情啊/深知人煙漸少村莊落寞/它們破土而出自告奮勇/為外出謀生的農戶/看家護院”。這種窘境,恐怕是當今很多山鄉的真實寫照,詩人關注它,不僅僅是對鄉村的懷念,更是對當前生存環境的憂慮,是對落敗的鄉村發出的一聲嘆息,是對人們精神家園的嚴重關切。
德強的詩也寫日常生活,如愛情、旅行、見聞、感悟、哲理等,這些詩都明白曉暢,不做作,不煽情,給人感動和啟示,有自己的生命體驗,讀來十分親切。如《不敢去看桃花》、《當我老成冬天一棵樹》、《生之疼痛》、《一棵草的幸福》、《也說生死》、《塔爾寺,我見到朝圣者》等。有些詩里還蘊含著淡淡的禪意。“一樹葉子/就是蕓蕓眾生/我是其中一葉//枝頭的葉子/高低前后差異/命運各不相同//我知道我的位置/平靜地面對季節/無論是春還是夏//當又一個秋天來臨/我只想把自己/交給一場風”(《一樹葉子》),短短的一首詩,卻包含了自然界生命內在的規律,又把“我”融入其中,順其自然地面對季節,這是一種坦然的生命態度,沒有經過風雨人生,是寫不出這一體驗的。這首詩寫得空靈自然,與他寫實風格的詩比較,是另外一種美感。
學詩幾十年了,對什么是好詩,仍然感到惶惑。尤其是面對發展變化中的新詩,面對詩歌審美理論的種種聲音,面對網絡每日涌現的成千上萬的詩選詩作,真的有無所適從的感覺。詩真是一個說不清的東西。但還要學詩,還要寫詩,我的體驗是,一個人具有什么樣的氣質,就寫什么樣的詩,就像南北迥異的文化,一個細膩一個粗獷,你小橋流水人家,我大漠孤煙日圓,你靈性委婉你就在空靈上下功夫,你樸拙耿直你就在厚重上找門道,個人的氣質千差萬別,寫出的詩就應該各領風騷,只有寫出自己的個性和心性,好壞就應該交給造化去點評。宋代《文則精義》中說:“文章不難于巧而難于拙,不難于曲而難于直,不難于細而難于粗,不難于華而難于質。”這里所謂的“拙”“直”,實際上是自然樸實的表現。我喜歡德強的詩,就像我喜歡他這個人一樣,厚重,誠實,樸素。他寫詩很勤奮,一直堅持他喜好的寫法,這些年也發表了不少詩作,入選各種選本,這是他勤奮收獲的詩意,增加了他生活的厚度。這本詩集的出版,是他獻給父母的禮物,也是饋贈給故鄉的禮品,同時也是對他自己近幾年來詩歌創作的一個總結。真誠希望德強在今后的創作中,寫得更節制一點,含蓄一點。在欣賞中獲得審美,在寫作中提煉詩意,期待他更多更好的詩篇問世。
2014年秋于西安
(本文作者系陜西省作協會員,西安市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商洛詩歌學會會長,著有詩集《城市泥土》、散文集《在低處》等。現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