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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正午的罵聲(1)

  • 先人種樹
  • 季棟梁
  • 4974字
  • 2016-02-19 10:24:49

初秋,正午的村子洋溢著牲口圈里的臊味,日頭直直地落在白晃晃的巷路上,有些晃眼。一只鳥的影子從巷道上飛過,像一個滾動的沙蓬,疲憊而有些慌亂,狗大張著嘴,把舌頭長長地耷拉出來,猩紅猩紅的,好像鐵匠爐里呼呼呼的火苗。天不是天,是籠蓋,地也不是地,是籠筐,緊緊地合在一起,世上的萬物就像蒸籠里的饅頭了。

旺財吃過飯,從墻角的芨芨掃帚上折下一支細枝邊掏著牙,邊向院子外邊走。墻邊的草垛上臥著一只雞,臉紅撲撲的,嘴一張一張的,旺財想不知誰家的雞又要下野蛋了。

旺財要去老墻根。老墻根有重重的陰涼,四下里走著風(fēng),是乘涼諞閑的地方。一出門他的心情還好好的,哼著《姐找郎》:“想摸你的小手手,想捏你的嫩肉肉,想吃你的紅口口,想擰你的綿溝溝……”可是沒走上幾步路,心情就開始糟起來。

因為他遇到了張玉柱。他說:“走,諞閑去,你狗日的不諞閑傳干啥?大天白日的×你婆娘去嗎?嘿嘿嘿。”

可張玉柱斜了他一眼,沒說一句話走了。從他身邊走過時扇起一陣灰土來。只有帶著氣的人,走起來才能扇起塵灰來。旺財心里就老大的不悅,日他媽,這狗日的給誰帶著氣在我身上撒來了。他沖著張玉柱的背影吼了句:“張玉柱,你狗日的還欠我十塊錢哩,你說上個集過了就還,這都過了一集了還不還,你還夠人不夠人!”這樣說著,旺財心里就稍稍舒坦了些,日他媽,欠著人家的錢還日能個。由此他想到人和人鬧氣的時候,還真是要債的好時候。平時他是張不開口的,上個集他碰見張玉柱就想要,可張了幾次口,說出來就成了別的事了。

張玉柱停下了,他回過頭看著旺財。旺財就覺得很開心,他想人有時候就得讓別人欠著你的啥,那樣人開心的事就比不開心的事多了。可他咋也沒想到張玉柱會那樣說:“你等著明年來要吧。”說完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玉柱一句話就把旺財?shù)男那榕懔耍敹⒅鴱堄裰胩欤S久罵道:“這人咋了,吃火藥了,日他媽欠著人,還日能得不成。”

他繼續(xù)往前走,過村部時,就看見了村長,高背著雙手。村長總是這樣走,像個城里人一樣在散步,一副思考的樣子。旺財知道村長這樣走的意思是要告訴大家他的謀事,一個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咋能斗過像套在磨道里的驢一樣走過來走過去總在謀事的人呢。

旺財心里氣恨著,但他臉上卻笑著打了個招呼,可是村長竟然沒有答應(yīng)他,甚至像沒看見他似的。旺財心里罵著,走了不遠,回頭又看看村長,這時間他看到了另一件壞了他心情的東西——村長的褲子,那是一條嶄新的褲子,在陽光下,隨著中午悶熱的小風(fēng)一抖一抖,像魚鱗一樣閃閃發(fā)光。風(fēng)一停,它就筆直筆直的垂著,那樣的展,那樣的繚。

旺財便覺得心里有只蟲子在爬,他使勁撓撓自己的頭。待他來到了人們閑諞的老墻根心里已經(jīng)聚著事了。老墻根原來是個堡子的院墻。一些地方已經(jīng)塌落。像個豁了牙的老人,滄桑地吐露著涼意,一棵彎七扭八的榆樹,在正午的日頭下越發(fā)的彎七扭八起來。

老墻根下已經(jīng)聚著幾個漢子。閑了不用人喊,大家都來這里諞閑。不諞閑干啥呢?這是讓人快活的事。

大家只顧諞自己的,沒有人理會旺財,甚至有人剜了他一眼,就將臉邁過去看另一邊了,好像他不是個人。大家這樣冷落他使他心里的事大起來。他蹴下去,地上有幾墩子蓯草,他一根一根揪著。青草發(fā)出了濃郁的氣味,刺得旺財連打兩個噴嚏。旺財狠狠地揪著,越揪越氣,他揪光了一墩子蓯草,手已經(jīng)給染綠了,可他還在揪,嘴里不停地叨咕著。讓人看了他不是在揪草,而是在揪人的頭發(fā)。旁邊幾個漢子就看不過眼了,說:“你看你狗日的閑不?那是草,你又不吃,揪它?”

“你狗日的總是不干好事,羊過來吃上一口還長點膘哩,你揪了它你就長膘了嗎?”

“你狗日的總是這么害人。”

大家都對他有氣哩,旺財便惡惡地說:“怪我嗎?怪我嗎?我把一條褲子都賠給人家了。”

大家又都不理他了,繼續(xù)說笑著,旺財心情便給壞到極點了,他站起來又蹲了下去,蹲下去又站起來,他說:“我要告他狗日的!”

他不揪蓯草了,卻不停地拍著雙手。心里一有事,他就將兩手不停地對著拍,拍出吧嗒吧嗒的聲音來,就像呱呱雞往上坡飛時拍翅膀的聲音。他聽到這聲音之后,心里就覺得真正有事了。

“我要告他狗日的!”旺財又說。

旁邊蹴著的幾個人沒有理會他。

“不告他狗日的我就不姓常!”他又說,說著站了起來,手就拍得更響了。

他們就抬起頭來看旺財。“不姓常”這話大哩,大得像天一樣。

旺財正站在向陽的一面,日光的烘托下,旺財看上去就像發(fā)霉長了毛的饅頭。他們瞇著眼看,越看越像。

“旺財,你渾身長毛了。”人們說。

旺財停止了拍手,他從地上拾起一個土疙瘩,將胳膊掄得歡歡的,日——的一聲扔去。土疙瘩到了很遠的地方落下,打起一綹土霧,往上升了升,旋又落下了,又成了土了。他像給馬蜂圍著的驢,在地上轉(zhuǎn)起圈圈來。

“我要告他狗日的,他家的豬拱了我家的洋芋。”

他這么說著,他沒有想到他又說出下面的話來:“他家的豬拱了我家的洋芋,還有理的不成,還打我狗兒,還有王法沒有王法?”

這是兩節(jié)事,可這么一說就成了一節(jié)事了。豬拱了洋芋是一節(jié)事,打他狗娃是因為他狗娃翻人家果園的墻,這是另一節(jié)事。可把兩節(jié)事說成一節(jié)事,這么一說,他就一陣激動,這就可以告了,豬拱洋芋,誰家的豬不拱洋芋?誰家的洋芋沒讓豬拱過?可豬拱洋芋正常,他的豬拱了洋芋還打人,這就不行,他還是村長,那果園原來還是集體的,這不是欺壓百姓是啥?旺財越想越激動,他才明白事就是想出來的。比如由豬拱了洋芋想到村長打了他兒子,由村長打了他兒子想到那果園是集體的。旺財越轉(zhuǎn)想起的事越多,難怪村長總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那幾個人依然瞇著眼看著他,他們不說話,他們什么也不說。他們就是看。

“驢日的不告!”

“我不敢告他狗日的我就不姓常!”

旺財理直氣壯地說完,這時間他覺得這話一點都不大。于是他便往回走,他想得寫一個好好的狀子。前些天,縣里下來人說普法哩,讓大家以后有啥事找法律解決,他說找法律就是告狀吧。那人說可以這樣說吧。

旺財走了,那幾個人才說:“這狗日的!”

“你看這狗日的日能的!他說他不姓常哩!”

“我看他狗日的是老鼠纏了個賣蒜的,纏來纏去,要纏一咕嘟。”

“要不屎殼郎咋總讓車輾死?地上有那么多的蟲子都活得好好的呢。”

事情其實是由一只狗引起的。也是一個正午,幾日前的一個正午。日頭還是這么毒,毒得像馬蜂的溝子。

村長讓狗咬了,這在村里像滾沸的油鍋里掉進了鹽粒。

村里的狗從來都不咬村長。村里人知道,連鄉(xiāng)上的人都知道。

有一次,鄉(xiāng)上來了幾個干部,進村的時候,給幾只大狗攔在村口,都嚇得不敢走,村長說你們放心走,有我哩。鄉(xiāng)上的干部還是不敢走,他們看著幾個大狗,不時地往村長身后躲著,腿肚子都發(fā)抖了。這時間有一只狗試探著往來撲,尾巴豎得旗桿一樣。村長就說瞎了你的狗眼,狗日的敢咬我。那狗果然瞪瞪眼,一聲不發(fā),夾著尾巴跑了。

村長喜歡在村子里走來走去,走夠了又喜歡到坡上去站在塄坎上,像毛主席一樣將雙手插在腰里東張西望,還不時地揮一下手,像是對著那山那谷在說什么。這天他還是一樣,吃過正午飯便往村外的坡上去,在穿過村巷時,他與一只狗相遇了。狗看看村長,往巷邊溜了一下身。村長連狗看都沒看一眼,就像他不看村里的人一樣,徑直走了過去。擦身而過時,村長想都沒想過旁邊是一只狗。可它就是嗚——的一口,死死咬住了村長的腿豬娃子。

村長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一嘴就給咬得很實在。

好在這只狗是只癩皮狗,叼了一口便跑開了。村長的腿子給咬破了一塊皮,滲出血來。褲子也給撕了個大三角口子。村長抓起一把土來,在那塊流血的地方揉著,眼睛卻盯著那狗,直到那狗消失在巷道的另一頭。

接下來的事情是村子里都知道了村長讓狗咬了。

村長的兩個兒子和媳婦子瘋了一樣都在村子里找那只咬了村長的狗。村子里家家都養(yǎng)狗,于是人都開始自查。大家都捏著一把汗,單怕是自家的狗。直到下午,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只狗,并將這只狗箍到了村長的院門前,村長看過說就是這只狗。

這只狗的發(fā)現(xiàn)讓人們心里懸著的石頭落地了。

然而,石頭卻落到了旺財?shù)男睦铮驗檫@只狗是旺財妹妹家的狗。

麥子上場,秋莊稼灌漿,日子閑得陰涼一樣,是女人浪娘家的日子。自從旺財?shù)牡镞^世,妹妹好幾年沒來旺財家了。

旺財蹴在地上,兩眼盯住妹妹,兩只手不停地拍打著說:“你看你闖的這禍,你看你闖的這禍。”

妹妹囁嚅著說:“不是我家的狗咬的。”

旺財剜了妹妹一眼說:“村長都說就是的,那還有假。”

妹妹說:“是村長眼花看走眼了吧,我家的狗也不咬村長的。”

旺財心里說女人就是女人,瓜得要命,就說:“它認得你家村長,卻不認得我家村長。”

接下來便都不說話了,旺財在不停地吃煙,他妹妹卻只是兩只手捏衣襟,扭過來擰過去的捏。后來旺財?shù)拿妹煤莺莸卣f:“誰想到出這事,要知道出這事,我就不回娘家了。”

旺財蹴在地上像一只癩蛤蟆一樣一蹦一跳地挪著,不停地拍著手說:“你來就來,帶狗干啥?”

妹妹說:“這狗在家里就愛跟我,走時我讓二娃把狗領(lǐng)到他二爹家了,可是誰知道它還是跟著來了。”

旺財不說話了,就不停地拍著手,不停地在地上蹦來跳去。這時間,村長的兒子就來了。旺財抬起頭來看看,村長的兒子帶著一股很香的煙氣味兒,他的嘴里叼著一支煙,煙嘴上帶著一個小金箍,手里提著他爹的褲子。

旺財從地上站起來,走一圈,又蹴了下去,蹴下去又起來。

村長的兒子把褲子扔在旺財?shù)漠斆嬲f:“你說咋辦?”

旺財看著那褲子,許久便對婆姨說:“把我那褲子拿出來。”

婆姨將眼睛瞪得雞蛋大,盯著旺財。

旺財一股子氣就涌上來了,一跺腳說:“日他媽,你聾了咋的!”

婆姨一甩身就進去了,從箱子里扯出一條褲子來扔在了旺財腳跟前。

當旺財拾起褲子時,他覺得這不是一條褲子,是褲子咋會那么重呢?

村長的兒子掃了一眼說:“就你這褲子!”

旺財忙說:“做了一年了,走親戚吃宴席才穿,做上也就穿了兩次,一次是吃你弟弟的席,一次是去我丈人家,再一直在箱子里鎖著。”

村長的兒子說:“你就是沒穿也頂不上我爹的那條,你知道不?那是我大哥從城里花了一百二十塊買回來的。”說著他將臉欺在旺財?shù)哪樕险f,“再說我爹是穿你穿著剩過的人?”

旺財給村長兒子的話嚇了一大跳,褲子有值一百二十塊的?這明明的訛人嘛?日他媽都是人,咋不能穿?他使勁地眨巴著眼睛,覺得眼睛有些花了。

村長的兒子說:“這褲子我們不要,你看著辦吧!”

旺財狠狠地說:“賠,明天就賠你,不就是一條褲子嘛,還能把人逼上梁山?”

村長的兒子就提著那褲子走了,旺財往出追了兩步,他張了張嘴又站住了,賠新的,總不能連舊的也拿走。可他說不出來。這事已經(jīng)夠麻煩的了。

第二日他和妹妹到鎮(zhèn)上去了一趟,花了四十塊買了條新的,妹妹身上只有十五塊錢,旺財就借給妹妹十五塊,說:“另外十塊就算是我給你的,你也好幾年不來了,咋能都讓你出呢?回去給你嫂子說就說是你掏錢買的。”

妹妹眼圈紅了說:“早知道這么,我就不來了。”

旺財沒有說話。

妹妹哭兮兮地說:“哥,你說我來干啥?這褲子要是你穿了我心甘情愿,可是我為啥要給他穿呢?你說我為啥要給他買褲子穿呢?他把咱家還整得不夠?再說誰家的狗不咬人?狗不咬人還是狗嗎?誰沒讓狗咬過,可誰又賠過誰?”

這話把一塊石頭撂到了旺財?shù)男睦铩?

旺財回到家里,他沒有送褲子去,他想給妹妹再給上十五塊,自己穿這條褲子。可是一個晚上他睡不寧,老覺得頭前面有啥在動,明明自己沒有尿,卻又總覺得尿憋,出來進去跑了十幾趟。

婆姨翻了個身說:“你看你,像驢起臥一樣,還讓不讓人歇?”

第二日旺財去鋤地,日頭晃眼得很,看糜子發(fā)藍,看山發(fā)黑。旺財?shù)男木蛠y得很。鋤了幾趟,就覺得鋤頭重得不行,便又往回走,旺財心里說日他媽,人心里有事,鋤頭都重得不行。這樣他就又碰上了村長。

村長腿有點瘸,他看著旺財,旺財覺得村長的目光比日頭還毒,像針一樣扎人。扎一下,他身上就出一次汗。他想對村長說啥,可張張嘴卻又說不出來。村長看了他幾眼,沒說話便走了。旺財卻看了村長好一陣子。直到村長走得看不見了。

走了不幾步,旺財又遇到了村長的兒子,村長的兒子騎著摩托,到他跟前停下來說:“褲子買下了?”

旺財沒有說話,他想看看村長的兒子咋跟他要褲子,他想人有時候得豁出去,不豁出去事都做不成哩。

可村長的兒子卻說:“沒買下就算了。”說著就踩著了摩托。

日他媽,這狗日的這么說人哩?這是啥話!欺負人嘛。村長的兒子和他一般大小,這幾年日子過得旺著哩。旺財不服氣,他心里想不是你爹,你日能個。旺財一把拉住村長的兒子說:“你說的這是啥話,我連一條褲子都賠不起嗎?”說完他便跑著回家將褲子提到村長家說:“花了六十塊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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