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經擠得前胸貼后背了,二春看看手腕上戴著的電子表,整整十點鐘了。他隨著人群擠來擠去,就看見了大成和女人在一個服裝攤點前討價還價。二春走過去,一把就捉住了大成的手,等大成的女人叫出聲來,大成已經捆了二春的兩手,扯著離開攤點往賣老鼠藥的攤子走了。五大三粗的二春蠻勁如牛,一把拉住驢腿,驢都踢騰不起來。大成瘦弱矮小,被女人一推一個仰躺,給二春捏在手里,撲騰了兩下就老老實實的了。二春沒有像給地富反壞右穿麻繩馬甲那樣五花大綁了大成,只是捆了大成的雙手拉著走。捆大成雙手二春用的豬蹄扣是活的,越扯越緊,不走就往肉里勒,大成只能乖乖地跟著二春走。大成女人大叫著撲上來攔,給二春一把就推倒在了圍上來的人群中。大成說二春哥,你要干啥?你到底要干啥?二春不說話,來到賣老鼠藥的攤子前,他將繩子往腰里一纏,掏出晚上做好的紙帽子扣在了大成的頭上,拿起銅扇子,扇下扇子,喊一聲大家都來看,把七十多歲的老人逼到大門旮旯里吃飯的不孝之子上莊人朱大成的丑惡嘴臉。扇幾下扇子,喊一聲大家都來看,把七十多歲的老人逼到大門旮旯里吃飯的不孝之子朱大成的丑惡嘴臉。這么扇著喊著走了一趟,人們的情緒就給調動起來了,都閃在兩邊讓出一條道來,許多人向大成身上砸各種各樣的東西,有的人喊打死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打死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大成女人跟在屁股后面連號帶喊,這更增添了效果,兒子不孝,跟媳婦有很大關系,人們開始往這個女人身上扔、砸各種東西。有人舍得把雞蛋砸上來。忽然,前面出現幾個照相的,咔咔地跟著照。二春扯著大成從賣老鼠藥的地方到廟門口游了兩個來回,大成身上砸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始終垂著頭一點也不反抗。二春也覺得夠了,這才放了大成。他在解開捆著大成雙手的繩子時,大成女人在他的臉上抓了一把,抓了幾道血印。二春高高掄起了手,最后還是放下了。
一個季節沒了,一些農具就閑下來了。閑了,就該及時地整理、修復、保養一下,該放的放起來,該掛的掛起來了。二春坐在院子里整理完了套繩,在墻上掛好,又將犁鏵上銹著的土掏擦干凈,正上黃油,就聽見日兒日兒的聲音,便站起來,出了大門一看,那輛北京吉普塵飛土揚地開進莊里來,一路攆得雞飛狗跳的。二春往大門樓子里后閃躲了一下,想看看是誰犯了事,沒想到嘎——的一聲,北京吉普警車在他跟前停下來。他就裹在了土霧中,嗆得大聲咳嗽著。當塵埃落盡,黃胖子雙手叉腰已經站在了他面前。盡管人們對這日兒日兒的聲音發怵,卻還是爭先恐后地追趕著圍了上來。
黃胖子說:“你是二春?”
二春說:“我是二春。”
黃胖子說:“那就是你了。”說著就從腰上拿下手銬要往二春手上銬。
“你抓錯人了,抓錯人了。”盡管大家都怵著黃胖子,但還是有人說話。
“抓錯人了?”黃胖子說。
“他不是大成。”有人說。
“不是大成?我不捉大成,捉二春。”
“二春是個誠實人,不耍賭,不販毒,不偷人,從沒做過壞事,你捉他做啥?”
“他是不是在廟會上游過大成的街?”
“游過,可他游得對。”
“該抓的是大成,不是二春?”
“該抓的是大成?”黃胖子摸了一根煙叼在嘴上說。
見黃胖子今天態度好,還能和大家說話,不像以前一進村就吹胡子瞪眼的,動不動把桌子擂得山響,兇巴巴的就像誰刨了他家祖墳,人們就七嘴八舌地說:
“當然,他不孝,虐待他爹,把他爹當長工的使,還不好好給吃給穿。”
“對,吃飯連飯桌也不讓上。”
“公家講理,公家也恨這樣的人哩,對吧。”
“對這種人判的罪還重哩。”
“不信,不信你們問德正老漢看他兒虐待沒虐待他。”
黃胖子的臉色好,人們的話就多,七嘴八舌的。
“把德正老漢給我叫來。”黃胖子說。
立刻就有人叫起來:
“德正老漢,德正老漢,黃胖子叫你哩。”
“德正老漢,快過來,給黃胖子好好說說。”
其實德正老漢就在人堆里,現在,他正拼命從人群里擠出來,還沒走上幾步,就又給人圍在了中間裹到黃胖子面前來了。
“有黃胖子在,把你的冤屈好好訴訴。”
“對,城里人說有事找警察,黃胖子來了,你還不好好訴訴。”
“把狗日的捉到班房子里好好圈上幾天,養得下他,還把他沒辦法了。”
“對,城里這種人判得多了。”
人們這么說著,把德正老漢從人群中推了出來。
德正老漢憋紅了臉,目光亂撞著,不敢盯著任何一個人去看,垂下頭去啥話也不說,兩只手把衣襟擰來卷去。
黃胖子往德正老漢跟前跨了一步說:“你是大成的爹?”
德正老漢沒說話,往后退了一下,已經抖成風中的樹葉。
有人說:“對,他就是大成的爹。”黃胖子再往德正老漢跟前跨一步說:“那你說說吧。”
德正老漢又往后退了一下,黃胖子說:“你退啥,又不咋樣你,說說你兒子是咋待你的。”
德正老漢不說話,他想往外走,可他往哪邊走,哪邊的人就堵他,他只能原地站著。
“你快說噻,黃胖子可真要抓人哩,別為了你家的事,把二春搭進去。”
黃胖子說:“你說說該抓誰?”
“你快說噻,不說二春可真叫黃胖子給捉走了。”
這時黃胖子大喊一聲說:“咋是我捉走了,是國家捉走了。”
德正老漢像發了瘋一樣,兩只手撕著圍堵他的人群,拼命擠出去走了,他沒有往家里走,而是往村外奔跑而去,帶起一條淡淡的塵帶。
德正老漢一跑,黃胖子一拍自己的腦袋說:“錯了,錯了。”
人們一聽黃胖子這么說,立刻就說:“看,抓錯了吧,我們說你抓錯了,你還不信。”
“二春,到哪里你都沒罪。”有人說。
“二春不但不該抓,還該表揚你哩。”
“就是,像大成狗日的該拉到天安門去游街。”
黃胖子說:“別吵了,聽我說,不是我抓錯了,是你們把我攪糊涂了,二春犯法了知道不?”
這么說著,再次把明晃晃的銬子伸向了二春。
二春看看圍著的人,就把手伸了過去。
咔嚓一聲,黃胖子沉下臉將那明鉆鉆的銬子就銬了二春的雙手,說:“走吧。”
人們立刻閃開一條路,二春看看人們,跟著黃胖子往外走。
“你會把他咋弄?”
“咋弄?你們村里又不是沒有犯過法的人,咋?不懂?讓開,讓開。”黃胖子說。
“他可不是為了自家的事,他是為了德正老漢家的事。”有人說。
“為誰的事也不能隨隨便便游人家街,這是犯法的!”黃胖子說。
“就是大成把爹再不當人,二春也不能把大成拉著示眾,這是違法的知道不?是侵犯了個人人身權利,人家記者都捅到報紙上了,連照片都照了。”黃胖子說著,將一張折成巴掌大的報紙展開來讓人們看,靠近的人就看見那照片,二春牽著大成就像耍猴的一樣,還扇著扇扇子。
有人說:“那大成不孝,你們就不管了。”
“這、這不是一碼事,是兩碼事。”黃胖子說。
“這明明是一碼事,你們偏偏要弄成兩碼事。”
二春被黃胖子推上了車,回頭說:“我都說過好幾遍了,再不要叫我黃胖子,下次誰再要叫我黃胖子,我就把誰也抓起來。”
人們往后退了一下,有人說:“不是故意的噻,叫順嘴了。”
二春被日兒日兒帶走了。
“二春要坐了牢可就冤大了。”
“唉,日他娘,肯定大成使了錢,現在哪里有公理,黑的都能做得白白的哩。”
二春的女人送娘回了小兒子家,晚上回來才知道男人被捉了,滿村子就是她的哭聲了。
閑了,蘆花臺人記不住日子,忙了,蘆花臺人也記不住日子。二春被捉去幾天了,靠在避風的老墻根下的人說法不一。
“有五天了吧。”
“沒有,就像昨天的事一樣。”
“日子不少了,我覺得老長老長的了。”
“劃不著,為了別人的事打了自家的鍋,真是劃不著。”
“唉,你這說的就不對了,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公有人管。”
“會把二春咋樣?像拴子那樣判了。”
“不會吧,拴子犯的事大,捅了人家一刀,還把人家腿打折了。”
“不就是拉著游了個街,要在平時能有個啥事?那時間不是老游街哩。”
老耿說:“可說不準,現在法大了,要是大成使了大錢,事就難說了。”
老耿坐過牢,老耿的羊丟了,報了案就是破不了,后來老耿自己把羊找見了,讓公安往回要,可公安去了兩趟,要不回來,說沒法證明這羊是他家的。老耿一氣之下就下了個夜功,把羊給偷了回來,結果人家帶著公安把他捉了,當賊娃子判了三年刑。老耿知道人家給公安使了好處,他親眼見公安在那賊娃子家里吃肉喝酒,宰的就是他的羊。
老耿說:“這事有名堂哩。”
正諞著,就見二春回來了。讓人們呆愣的是二春是跟大成一塊兒回來的,兩個人還邊走邊諞著什么。
后來,人們才知道是大成去給黃胖子說了話才把二春從班房子里要出來的。不然,還不知道要關多久哩。
人們嘴張了大半天,就說:
“一般人做不到這個分上。”
“對,有這么大肚量的人少哩。”
“大成這娃不錯哩。”
“仁義哩。”
老耿說:“唉,大成這娃一下子就把丟了的東西都找回來了。”
事情就那么過去了,人們也就淡忘了這事。可二春有些心慌,自從那天德正老漢瘋子一樣跑出村后就再也沒在村里出現過,失蹤了一樣。二春想問問大成,又不好開口,一提起德正老漢就會想起那些事來。后來,二春想起德正老漢還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南灣,就斷定德正老漢去了女兒家,閑月,地里沒啥活了,就是個浪的事兒。出門進門,村頭巷尾遇到大成,就跟沒事兒人似的。如果德正老漢沒去女兒家,失蹤了,不管咋說也是爹,大成也該張羅著找一找。這就更證明了他的判斷,二春就心安了許多。二春的眼前清靜了,睡覺也實落了。天氣徹底寒涼了,二春家的飯桌搬進了屋里,不過,每逢吃飯時,二春總會端著碗向大成家看上兩眼。日子就這么過去了一月還是兩月,德正老漢嫁到南灣的女兒來了,進門不久,就大放悲聲號哭著從大成家里撲出來,二春這才知道德正老漢沒去女兒家。大成和妹妹找遍了所有的親戚家,沒有找到。大成的妹妹和大成的女人跳著罵了一個上午,最后撕扯到了一起……
二春心里又裝了潑煩,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老漢佝僂著腰浮現在眼前,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打工是沒人要的,天寒地凍的,連口熱飯也吃不上……一場沸沸揚揚的雨夾雪后,二春實在待不住了,背著干糧口袋出門了……
原載《作家》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