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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寫出真實

石舒清

朋友王季明打來電話,說他的朋友錢鈞華,是一個社會學者,喜好田野考察,已出過數本這方面的專著,突然地對伊斯蘭和回族日常生活的關系問題產生了濃厚興趣。我不正是寧夏人,又生活在回族聚居區西海固么?因此他就把我和西海固一并推薦給了他的朋友,讓我幫著在西海固找一個考察點。

我一貫是消極且頗厭于多事的,但季明說了,即便是消極者也得積極起來。于是很快又接到鈞華先生從上海打來的電話,深切地說到他對伊斯蘭文明及其現狀的見解;說到他對伊瑪尼(信仰)問題的持續關注與強烈向往。并且說,伊斯蘭教是當今被誤解了的宗教,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也是輕易就被誤解了的民族,他研究、思索這一領域很久了,看了大量的書籍和資料,現在很想實地考察考察,以驗證并進一步完善自己的觀點。

“伊斯蘭教是被誤解了的宗教”——這話叫我心里強烈地一動。

于是就很希望他來了。

如今是各吃各的飯,各唱各的戲,很不管別人的痛癢的,看霸權國家和強勢媒體宣布說誰是恐怖主義,就跟著一窩蜂地說誰是恐怖主義了,搞得人后來看到伊斯蘭或穆斯林,眼睛和鼻頭先自就有些不對勁了,似乎要從這些字里搜掠出恐怖的影子來,似乎要自里面嗅出恐怖的氣息來。

電視上也是像煞有介事地聒噪個不已,說真是不得了了,抵達并越過一個界限了,什么界限呢?美國在伊拉克死去的軍人已超過了四千三百人。

全世界似乎都被美國的這四千三百多個死者吸引了,并且為之不安了。

我屬一介草民,不知這四千三百多個死者究竟意味著什么。

但我同時想,這四千三百多人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園里好好呆著,而卻亡命在別國的土地上了呢?

我還想,美伊開戰以來,美國的戰死者一一統計得詳細,一一算下來是超過了四千三百人,那么同時,伊拉克死了多少人呢?為什么無人報這一數字出來?但這一數字即使不報,即使粗略地估算一下,也會使人大吃一驚的吧。

由此看出,人的死真是不一樣的。

一些死是被關注的,一些死是被輕蔑的;一些死要一一記在賬本上,以圖核算戰爭的成本劃算與否,一些死卻可以像肥皂泡的頻頻破滅那樣無人計較,都不算數。

看這樣欲蓋彌彰、煞有介事的新聞時,不由得叫人覺得茫然、辛酸,不由得在臉上露出冷笑來。

鈞華先生真的來了。

給我的感覺,這是一個執拗的人,是一個在自我思索里心無旁騖、沉潛很深的人。他像是總在某種獨具的狀態之中,像是連睡覺的時候也睜開一只眼睛匆匆地奔走著;覺得他像一只勤謹的不知疲倦的蜜蜂,剛剛卸下兩翼間辛勤采來的蜜,又急匆匆義無反顧地向另一片花海飛去。

簡單的囑托后,就打發他到聯系好的考察點去了。

我的連襟馬耀貴,豪爽大氣,又很熟悉考察點的情況,讓鈞華先生去找他,我是很放心的。

但望著鈞華先生拖著大包,急匆匆離去的背影,我不免也有了一個不小的疑問:這個風風火火的上海人,將從我們的西海固收獲到一些什么來呢?

現在他的收獲已悉數橫在我的面前。

大半年過去了,他整理出了五百多張照片,還有這厚厚的一沓文字。

二十萬字,我一天一夜就看完了。

我有些感動,為這個漢族兄弟筆下的這些文字。

毋庸諱言,他寫的這一切我都是很熟悉的,但或許是被一個外來者書寫了的緣故吧,這許許多多我再熟悉不過的人和事,卻一再地被我讀出一種異樣的真切和新鮮來。

有那么多人像是剛剛洗完大凈,穿著老舊卻潔凈的衣裳,在漫無邊際的荒野里款款地、神情自若地向你走來,要給你的生活以啟迪,要留存于你的記憶:

七十八歲的李文江阿訇,似乎生來就是為念經拜主的。他一天要禮拜四個小時,念經五個小時。每天夜里四點多,星星尚未落盡,天地間一派啞然,這時候,老人就悄悄地從熱被窩里爬起來了……

七十二歲的李成貴阿訇,原是一位國家干部,但在非常時期,要撤銷清真灶,他因此竟拋棄了鄉下人殊不易得的公家人身份,毅然回鄉下當一個在土坷垃里覓食的農民了……

羅老太太八十多歲了,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去麥加朝覲,于是每逢禮拜五,老人都拐著小腳,艱難地走上一個黃土崗子,向著麥加方向,頂著寒風烈日,一月月一年年地禮拜不已……

一個叫田玉蘭的女人,遭車禍撞壞了一條腿,她從災禍里得出了令人詫異的啟示,于是開始禮拜了,但她的一條腿殘疾,只能斜著身子禮拜,她那禮拜的樣子連天仙見了也會感動的……

小女孩法圖麥,剛滿七歲就開始偷偷地封齋了,饃饃就在口袋里,手就在饃饃上,但她強忍著,就是不吃……

作者感慨地說,這樣的孩子很早就知道了人是一種應該有約束和節制的生命,這樣的孩子長大成人,什么苦受不了呢?什么事做不了呢?

即使是鄉里公認的一個“刁民”,也讓作者體察隱衷,黯然為之心酸:說的是一個四十余歲的女人,大腦有些問題,常跟在鄉干部后面討救濟糧,跟得很緊,一邊跟著,一邊哭,用手里粗糙的布口袋邊兒擦著眼淚……

這是作者在村子里看到的唯一的一個“刁民”,這樣的“刁民”使作者一時有了許多感慨,覺得是觸到了一個底線。

……

在整個閱讀的過程中,讓我一再感念的是作者那種以一貫之的情懷和認知姿態,他沒有居高臨下,沒有隔靴搔癢,他最大限度地靠近來,融進去,用自己的一腔真心實意,很容易地就敲開了一個民族閉鎖深久的大門。

門開了。

看到了要看的。

寫出了所見的。

我只能說,對于一個回族村莊,對于伊斯蘭和完整的回族生活,鈞華先生的筆墨可能還有未曾涉及之處,但他已寫出的這些無疑都是真實動人的。

因為真實,我們都覺得欣慰和踏實。


2010年4月


(石舒清,回族,著名作家,寧夏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小說《清水里的刀子》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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