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讓鞭子從風中抽過
- 魏錦
- 2749字
- 2019-01-01 06:00:37
刮桿上舞蹈
舞蹈是生活與勞動的藝術再現。近幾年舞蹈藝術突飛猛進,已到了大自然萬物無所不觸的境地。當看到舞臺上或沉靜或癲狂的優美的舞蹈造型時,我總在想,哪一位舞蹈家什么時候,如果編創一段刮桿上的舞蹈,那一定是很有看點的。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它與這句話有關。
先說這陣勢,就很有點波瀾壯闊的意思。初夏插秧季節,在施好了農家肥,曬了個把月,土壤已十分松軟的大田里放上水,把一個直徑二三十公分,長六七米的松木檁條做成的刮桿放到水田里,刮桿上中間兩頭各站一人,由兩匹高頭大馬牽引著,從大水漫過的高點向低點,一路刮過去。兩匹馬八只蹄在泥水中呱唧呱唧奮力地拉,牽馬人揮舞馬鞭噓噓噓不停地吆喝。馬頭在揚,馬尾在甩,刮桿在三個人的重壓下卷起高出的淤泥,推開渾濁的波浪,水點子在飛,泥點子在濺,嘰里呱啦,噼噼啪啪,鬧出一派非凡的動靜,猶如戰車隆隆駛過,好似放排人急流而下。
整個陣勢中,站在刮桿上的三個人最忙碌最辛苦,也最能顯擺技巧,最顯英武豪氣。一會兒要馬步蹲襠,把身體的重量死死壓在刮桿上,一會兒要彎腰曲背,一條腿跪在刮桿上,另一條腿拉在水面上,到了田角拐彎處,他們又要靠雙臂的力量像船夫推船一般把刮桿推駛過去。站、跪、蹲駛全看刮桿過處、水面的高低平洼而定,關鍵時刻還要毫不猶豫地趴在刮桿上。人體的前合后仰、翻飛逆轉,都達到了高難度,高強度。
這就是刮桿上的舞蹈,是那種出身未捷身先泥的舞蹈。每逢插秧季節,青年小伙子,誰能被選中參與刮田,一定會招來姑娘們青睞的目光。而追逐著看刮田的陣勢,也成了農村孩子們飽眼福的一大盛宴。
也許有人問:怎么沒見過這種勞動場面呢?就說插個秧吧,咋非要弄出那樣大個動靜呢?
這也是一段歷史。大集體生產隊那會兒,水稻插秧技術剛剛從南方引進到我們這里,技術人員一再強調,為了保證插秧的成活率和水稻高產豐產,必須把插秧的地塊整平到盡可能平的程度。一般一千余平方米的地塊,肉眼平整,無論如何也是有很大誤差的,那就用水平。插秧前在翻曬好施了農家肥的大田里放上水,明晃晃的一片,是謂泡田。通常要泡上七八個鐘頭,水滲透了尺把厚松土層的每一粒土分子,便相互間在水的作用力下,以固有的黏性勾肩搭背起來,改變了數日曬太陽,一盤散沙的形狀,形成了黏黏稠稠的平面的聚合體。然而這種大體上的平整,遠不符合插秧的要求。有小小的溝壑,有高出的小丘,如果在這種時候把秧苗插進去一是容易漂秧,二是容易倒伏,三是影響插秧進度。這就需要一道在水與泥的溶解中進一步把水田磨平的工序,刮田的活計便應運而生了。我佩服勞動人民的無限創造力。這種打磨水田的耕作方式,看起來有些夸張,但它在寧夏川區農村延續了好幾十年。
稻花香里道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每每讀到這首飽含享受豐收愜意的詩句,眼前總會浮現一望無際的碧綠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心頭總會躍出創造這豐收景象的艱苦過程中,舞蹈在刮桿上的勇士們。
在泥水田刮田,是一項十分消耗體力的活計,而且只要下到田里刮不完一塊地,人與馬都會全身沒有一塊干的地方。天氣好也還不錯,泥水就泥水吧,只消不停地用手在臉上抹一把,留出眼睛看見路就好。逢到了陰冷天氣,單薄的沾滿泥漿的衣裳貼在身上是個什么滋味?咬牙切齒,渾身哆嗦是誰也逃不過的。可在我的印象中,那個時候人們的英雄主義的情結咋就那樣濃。那年月人們的肚子里是沒有什么油水的,逢年過節才能吃一頓肉,餓著肚子干活也是常有的事。可是無論有多累有多苦,只要生產隊隊長表揚上幾句,人們投過去贊賞的目光,他們又都嘻嘻哈哈地干得更加歡實。
有人說人老幾輩子窮怕了的農民,眼見著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心里踏實;有人說那是一個崇尚英雄的年代,人們的頭腦簡單,搶著干重活累活是一種必然;有人說,大集體時在一起勞動,人多熱鬧,大家在追求精神上的一種愉悅。可無論怎樣說,善于苦中作樂的農民們硬是把刮田那樣一項又臟又苦又累的活計搞得轟轟烈烈喜笑顏開。疲勞在笑聲中飛揚,水田在人們的勞作中被整平了。說他們在刮桿上舞蹈,一點也不為過。
三十歲剛出頭的婦女隊隊長燈嫂,那幾年幾乎成了刮桿上的舞蹈明星。她個頭不高,皮膚白而潤澤,眉眼極是水靈。據說有人仔細端詳過,她的身板極像過去農家用的燈盞,該凸出的出,該凹進的凹進,甚是勻稱,所以有了個燈嫂的稱呼。走起路來,胸前跳著,身后顛著,頭上兩條短辮子繞著,很是一道耐看惹眼的風景。她機敏開朗,任誰跟她開玩笑,無論是葷的素的,她都能調節得叫你喜上眉梢。本來刮田的活計是只有男性勞力才可承擔,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一幫小伙子非要鬧著叫燈嫂站刮桿。他們是想看燈嫂濕漉漉的衣服裹在身子上時的模樣,更想出燈嫂的洋相。原本也就是說說罷了,誰知燈嫂經不住小伙子們的挑唆,褲腿一挽,碎花花月白衫子下擺一系真下了田站上了刮桿。頓時,刮桿兩邊和牽馬的男人們立馬來了精神,兩匹馬似乎也覺出了異樣,拉得格外賣勁。刮桿在泥水中疾行,泥點子、水點子砸在燈嫂的身上,單薄的衣服透出了她優美的曲線。燈嫂在刮桿上時而前傾時而后仰,時而左傾時而右趔,水田里歡笑聲一片。一個來回之后,燈嫂竟站立蹲跪十分自如,爽朗地笑罵:“想把我轟下刮桿,沒門!我可是縣中學平衡木的冠軍呢。”
燈嫂不僅在刮桿上有番好身手,而且極具眼力。每刮一塊田地,她先在四道埂上走一圈,根據水滲的深淺判斷一塊田什么地方低,刮桿從哪里下田,路線怎樣走便心中有了數。她不僅在刮桿上舞蹈游刃有余,而且還是一個足智多謀的指揮者。在她的指揮下,不僅節省了人力畜力,而且田還刮得特別平。插秧的人稱贊,刮田的男人們歡喜,渾身上下泥猴一般的燈嫂更是春風得意。每到插秧人休息的間歇,男女老少都會趕過來一睹燈嫂刮田的風采。從此,每年插秧季節,燈嫂便成了刮桿上無人替代的角色。
也許正是因了刮田時頗具壯烈色彩的陣勢和燈嫂那站在刮桿上的英姿,到插秧季節,村里的半大孩子們充當一個刮田人的角色,便成了他們的一個奢侈的夢想。
不光是好奇,還有好玩。玩泥玩水本就是孩子們的天性,加之孩子們身子輕,按刮桿時還能雙腿跪在刮桿上,這種形似坐船坐車的感覺,誰不想一試。
一個叫二蛋、正上初中二年級的男孩子不知是要表現一下自己的英雄主義情結,還是要近距離偷窺一下燈嫂沾滿泥水的風姿,在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跑過去靠著燈嫂跪在了刮桿上,沒曾想刮桿沒前進幾米,二蛋便從刮桿前翻了下去,被平平地軋在了泥水湯湯里,待燈嫂把他從泥水里翻起來之后,兩只泥猴誰也看不清誰的眉眼。我們這幫試圖逞一下能的半大孩子們自此便只有站在田邊湊熱鬧的份了。
有人說自得其樂是人的一種天性。如今在農業機械已經十分普及的時代,站在綠油油的稻田前,我時常在想,自得其樂也好,苦中作樂也罷,還真是需要一個特定的舞臺的。這個舞臺承載著那段特定的歷史環境中,人們特有的崇尚、追求和心中的偶像。
2007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