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開張
農歷臘月,是中國北方最冷的季節。
三年前的那個臘月,梅嫂的“一元擦鞋店”開張了。
好心人曾勸她,天太冷,怕是不順,等些日子吧!春天來了多好。她說:“等不及了,七路子八路子的事湊到這兒了。有耐不開頂風船,順不順由天吧。”
于是在清冷的天氣,清冷的氣氛中,位于這個城市南區的一條不太熱鬧的街面上,梅嫂的“一元擦鞋店”開張了。在這個擁有幾十萬人口,每天有很多店面開張關張的城市,梅嫂的“一元擦鞋店”開張,自然引不起多少關注。甚至還多著幾份清冷和落寞。這冷清和落寞是由不大的門臉和不景的人氣構成的。
店面不大,說足了有十平方米。迎門右邊是兩米多長的擦鞋臺,左邊靠門擺放著一臺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電視機(是主人200元買的處理品)。修鞋機、舊洗衣機一字兒排著。往里三分之二處拉著一張布簾子,一張爛條桌,一個烤箱火爐子把房子隔成了里外間,里面是主人與上小學的兒子睡覺的地方,外面是工作室。
這是個星期六的上午,三九天的風透著刺骨的寒意吹著。立在門口的一米高的“一元擦鞋店”的牌匾和她撿來的一只花籃在寒風中瑟瑟地抖著。
開張總是要放鞭炮的,造點氣氛,圖個吉利,擱誰都一樣。兒子小,點了幾次沒點著。梅嫂站在門口,希望著親人來賀個喜,然而沒有。有的只是嗖嗖灌進屋內的涼風和她口里呼出的多少有些掃興的熱氣。一個過路的小伙子用手里的煙頭點著了炮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不諳世事的兒子在跳在笑,梅嫂的眼里流出了兩行眼淚。這淚里飽含著生活的苦澀,也讓梅嫂的心更硬。
我的記者朋友向我描述這番情景的時候,我有些不信。叫花子也有個三朋四友,何況一個年輕女人,模樣還算俊俏的年輕女人開一個店面,咋會如此冷清?我的記者朋友告訴我,問題就出在了她的模樣上,問題還出在了她選擇的這個職業上。模樣俊俏的年輕女人到城市正經謀生遭人擠兌,而選擇擦鞋的行當又讓她和親友家里人反目。
而今三年過去了。又到了臘月。梅嫂用她的一雙手從一元掙起,一千多天的時間,除去房租和各項費用,除去她和孩子的生活費用,還攢了八萬多元。不僅在近郊買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二手住房,還租了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店面,還擦鞋,還要在臘月開張。
在清冷和落寞中誕生,從一元錢掙起,這一千多天承載了一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女人太多的艱辛和心路的磨礪。我告訴記者朋友,這件事,這個性格有些擰的女人很有些典型性。從下崗職工再就業的角度看,很值得宣揚宣揚。朋友說:梅嫂是個怪人。兩年前他曾為梅嫂的“一元擦鞋店”寫過一篇短文,在一張小報上發表了之后,為她引來了很多客人。但梅嫂狠批了他一頓。說:生意旺靠客人傳著才實在,不能讓人覺著是在吹噓。朋友告訴我:其實梅嫂的成功,不光是她的生意經,那端莊俊俏的面容和不多言笑的神態后面透出的柔腸俠骨。梅嫂的“一元擦鞋店”和她背后的故事,要寫出些味道,需要你們作文學的人去挖掘。我不覺得我是個能作文學的人,可我真對梅嫂的故事發生了興趣。
企業倒閉,工人下崗,與眾多的工人朋友一樣,梅嫂有著同樣的經歷。八年前,也是寒冬臘月,她所在的縣塑料制品廠倒閉了。她和她的姐妹們失業了。每人領了不到兩萬元的工齡買斷費。十多年的工作叫兩萬元給打發了。日子怎樣過?在縣城里她到處求職,兩年多下來沒掙到幾個錢,還把工齡費折騰掉了七八千。孩子還小,兩家老人的生活還需要她接濟。貧賤夫妻百事哀,緊接著她在另一廠子當副廠長的丈夫也下了崗。原本不算富裕也還算平靜的家庭生活亂了營,沒了正常的生活來源。貧窮她不怕,憑她的精明勤儉,過日子還能夠湊合,要命的是夫妻不同心。下了崗的丈夫先是幾個月鉆在家里不出門,端著廠長的架子不肯放下。爾后就是早晨出門半夜不回家,名義上是折騰生意,實際上是買彩票進賭場、歌廳、酒吧胡混。醉醺醺地回到家還對她施以拳腳。日子沒法過下去了。聽人說,省城的錢好掙,聽人說省城的教育質量高,為了謀生計,為了兒子的前程,她橫了心,揣著七千塊錢,帶著剛上小學的兒子來到了這座城市。
不是她心狠,她舍不得離開原本還算溫暖的家,她舍不得丟下兩家的老人。是她的丈夫太不爭氣,一個集體企業的破副廠長,沒了工作沒了崗位,就以為天塌了,就以為沒了活路,出力氣的活不愿意做,出主意的事沒人找他做。錢折騰光了,家也讓他打碎了。“也許我這個臘月里出生的人天生命苦。”梅嫂說。
開擦鞋店也是在城里摔打了一年多之后被逼無奈的選擇。
天底下沒有絕人的路,只有自己走絕的路,梅嫂堅信。
她在一家大飯店當過洗衣工。雖說是苦一些累一些,掙得錢還算不少,但沒干幾個月,她覺出了不對勁。那個管事的主任看她的眼神不對。還有意給他多計件,多算工錢。梅嫂文化不高,但她有這方面的敏感,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她毅然辭了工,到菜場賣菜吧。好心人幫她租了個攤位,前幾個月生意不錯。她的菜打理的干凈,秤公平,人和藹,態度熱情,顧客自然多。可日子一長,同行的小攤販們欺生,說她搶了他們的生意,不光暗地里使壞,說她是靠賣俏火了生意。
爹媽給了她身段,給了她俊俏,難道也錯了嗎?她搞不明白這個年代的人咋就這樣愛擠兌人。
那就上門收破爛,揀垃圾吧!人們看她的穿戴和打扮,投來不信任的目光,私下里議論:怕是騙子吧。哪有這種模樣的人收破爛的。同行告訴她要扮成臟兮兮的那種,她不愿意。
這時候她覺得真是沒路可走了。
模樣俊俏的年輕女人到城里謀生,應該是個優勢呀,哪有她說得那樣邪乎,我向我的記者朋友發問。朋友說:關鍵是她謀生的圈子里被世俗的塵埃緊緊地包圍著,而她又不愿意落俗,不愿曲意逢迎,更看不慣打情罵俏。我說那就是她的缺點了。記者朋友跟我調侃:怎么說呢,梅嫂到城里前一段的生活經歷好有一比,就像你們文人當官,即入了那個行,又不讓自己自覺地去適應行里的各種氣候,還動不動要堅持個原則呀、人格呀什么的,這也不適應那也看不慣,硬是把優勢搞成了劣勢,那行嗎?我打住了朋友的話:“別扯遠了,照你說,梅嫂那樣的個人情況,那樣的性格,只有去擦鞋了。”記者朋友回答:至少從目前看,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因為她在這個行當確實是成功了。
在記者朋友的引領下,我光顧了梅嫂的“一元擦鞋店”,并接受了她的服務。
店面確實太小,小的有些擁擠。五個擦鞋位正好空著兩個,梅嫂正低頭擦著鞋,見有人進來熱情地招呼。看得出是精明能干的一類女人。我注意著她手下的動作,第一道程序先挽起你的褲角,用剪好的特別隨腳的硬塑料片插在你的鞋邦上,護住襪子。第二道程序是清洗,用潔凈水和去污膏清洗鞋面的灰塵和污垢。第三道程序,上鞋油,涂磨均勻。第四道程序是用較干凈的布子,拉展了用力在鞋面上平拉。先左后右,先前再后。一雙鞋七八分鐘在她的手里擦得油光锃亮。未了,墊上擦鞋布,用兩只大拇指在不易擦到的局部按摩一番。我還注意到她用的鞋油是市面上較好的那種。我給了她兩元錢,她又退給了我一元。我問她:“人家都漲成了兩元,你為啥不漲價?”她指了指門口“一元擦鞋店”的牌子說:“一元就是一元。擦一雙鞋成本是三毛錢,收一元足夠了。”我在心里嘆服,是個實誠人吶。就在我們走出小店的時候,進去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不說話,坐在擦鞋臺下,戴上手套便擦鞋。記者朋友說,那就是梅嫂的丈夫。
我有些納悶,她的丈夫和她家里所有的人不是都反對她開擦鞋店的嗎?記者朋友告訴我,當初豈止是反對,簡直是敵視。全家的人都覺得梅嫂開擦鞋店是給他們丟人,是辱沒他們的門風。叫著嚷著跟她斷絕來往,丈夫甚至提出了跟她離婚。梅嫂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跟家里人理論,反正已離開了家,眼不見心不煩,她只是一門心思地開她的擦鞋店。
起早睡晚,誠實地為客人服務。店面雖小,打理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還增加了為客人修鞋、洗衣服的業務。關門之后往往要干到晚上九十點鐘。梅嫂有一個樂觀的想法,開擦鞋店沒人再擠兌她。一張下崗失業證和營業證往墻上一掛,工商稅務城管從不找她的麻煩,雖苦一些臟一些累一些,可心里清靜。讓她有心勁一塊錢一塊錢地謀自己的生活。她甚至執拗地認為,像她這樣不善于和社會打交道的人,只有走到生活的最底層,低下頭做人,靠自己默默地勞動掙錢吃飯,擦鞋、交錢、走人,不需要言語什么,才沒人再打擾她。
我想到了兵書上的一句話,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梅嫂這是太了解自己,太了解社會之后的一種精明選擇。這也許就是梅嫂堅決地不顧家人的反對,要走擦鞋這條路的全部道理。這道理是她失業之后在社會上摔打了四五年才悟出來的。不僅有對經營生意透徹的分析,更有對人生對社會的哲學的思辨。用她的話說,是被生活逼到了生活的邊緣,不得已才這樣做的。但要我說,她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如果她能經得社會世俗的磨煉,就她的個人條件,皎好的面容,年輕女人的風采,精明能干和能吃苦的本質,在這城市適合她干,而又收入頗豐的工作多的是。問題出在了她有些擰的性格和不愿意隨俗的人生態度上。或許梅嫂是對的,職業是低下了些,但她保持了精神和人格上的獨立和自由;勞動是艱辛了些,但她獲得了應有的回報;親情也曾丟失過,可在她有了錢之后,失散的親情又漸漸地續上了。
我的記者朋友告訴我,就在前幾個月,她那個端著副廠長架子的丈夫,在社會上碰得頭破血流,實在混不下去之后,來到了她的店里,啥也不說只管擦鞋,不管收錢,一連三個多月,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到街上流浪,店門一開,進來就干活。梅嫂原本打定了主意要離婚的,可經不住男人如此表現,性格蠻擰的她心一軟收留了丈夫。對此她也有自己的道理,奔四十的女人,長得再好能有幾天蹦跶,再說她也不是靠臉面吃飯的那種人。要是真離了找誰去?怎么說他也是兒子的父親,能將就著過也就算了。現在已結了婚的女人,心氣不能太高了。真是個很實際的女人。她把買的六十多平方米的住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把公公婆婆也接到了城里,安頓了下來。她說兒子需要爺爺奶奶,老人也得照應。對此她也有一番道理,在親人面前她的心硬不起來,畢竟是投奔她來的,再說兒子放學回家也得有人管。在外人看來已經僵了七八年,很難調節的婆媳關系,在她的安排下順順當當地解決了。我的記者朋友曾問她,這一切是不是都因為你有了錢了?梅嫂回答:有錢安排他們的生活當然是第一位的,關鍵是要有一顆實誠的心。老人也是要面子的,你誠心誠意要為他們養老,讓他們從心里感覺到,但你不能說破,而要說,是為了讓他們到城里照顧孩子。
順心的日子過的飛快,轉眼又到了臘月,梅嫂一邊張羅著舊店的生意,一邊準備著新店開張的事情。格外忙碌,卻特別精神。雖是寒冬臘月,可整個身子煥發著春的氣息,很有些將軍指揮重大戰役前的那種即指揮若定,又興奮難抑的狀態。
一個處理社會關系那樣極端的女人,在處理家庭問題方面卻是如此豁達和有心機,該緊守的和該放棄的擺布的如此分明,我從心里佩服。
梅嫂的“一元擦鞋店”新店開張的日子到了,位置離她的舊店不遠,我和記者朋友趕了個大早去祝賀。同是寒冬臘月天,今年似乎比往年暖和了許多。暖暖的春意把梅嫂的心照得暖洋洋的。店門大敞著,工作臺整齊潔凈,五名請來的幫工小姑娘穿著合體新鮮的統一工裝,笑盈盈地排在門口,迎接著前來賀喜的人們。有梅嫂的家人、親友,還有工商、稅務、婦聯、勞動部門的人,很有一番開張大吉的氣派。我和記者朋友特意精心挑選了花籃和幾枝塑料干枝梅送上。梅嫂十分高興地擺在了門口。
幾掛鞭炮同時點燃了,爆出的紅紙屑映紅了梅嫂俏麗的臉龐,映紅了一大片陽光,鬧出一派春天的氣象。我在心里祝愿,臘月開張,像春天一樣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