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倉陳言夏(瑚)所著《確庵集》,版式仿錢牧翁《列朝詩集》,傳本絕少。繆筱珊、傅沅叔及余所藏皆不全。余所得之本,書心尚未刻字,當是剞劂甫竟,送校之樣本。確庵與毛子晉交契甚深,文稿中有《為毛潛在隱居乞言小傳》一首。考牧翁《有學集》有《子晉墓志》,羌無故實,不足資尚論。此小傳敘述綦詳,凡藏書家所快睹也。亟錄如左,以廣其傳。《傳》云:今海內皆知虞山有毛子晉先生。毛氏居昆湖之濱,以孝弟力田世其家。祖心湖,父虛吾,皆有隱德。而虛吾強力耆事,尤精于九九之學。佐縣令楊忠烈堤水平振,功在鄉里者也。子晉生而篤謹,好書籍。父母以一子,又危得之,愛之甚。而子晉手不釋卷,篝燈中夜,嘗不令二人知。早歲為諸生,有聲邑庠,已而入太學,屢試南闈不得志。乃棄其進士業,一意為古人之學。讀書治生之外,無它事事矣。江南藏書之富,自玉峰べ生堂、婁東萬卷樓后,近屈指海虞。然庚寅十月,絳云不戒于火,而巋然獨存者,唯毛氏汲古閣。登其閣者,如入龍宮鮫肆,既怖急,又踴躍焉。其制上下三楹,自子迄亥,分十二架。中藏四庫書及釋道兩藏,皆南北宋內府所遺。紙理縝滑,溪潘流瀋。有金元人本,多好事家所未見。子晉日坐閣下,手翻諸部,讎其訛謬,次第行世。至滇南官長不遠萬里,遣厚幣以購毛氏書。一時載籍之盛,近古未有也。蓋自其垂髫即好鋟書,有屈、陶二集之刻。客有言于虛吾者曰:“公拮據半生,以成厥家,今有于不事生產,日召梓工弄刀筆,不急是務,家殖將落。”母戈孺人(錢牧齋《初學集》有《毛母戈孺人序》,亦空文不具事實)解之曰:“即不幸以鋟書廢家,猶賢于樗蒲六博也。”乃出橐中金助成之。書成而雕鏤精工,字絕魯亥,四方之士,購者云集。于是向之非且笑者,轉而嘆羨之矣。其所鋟諸書,一據宋本,或戲謂子晉曰:“人但多讀書耳,何必宋本為?”子晉輒舉唐詩“種松皆老作龍鱗”句為證,曰:“讀宋本然后知今本老龍鱗之為誤也。”子晉固有巨才,家畜奴婢二千指,同釜而炊,均平如一。躬耕宅旁田二頃有奇,區別樹藝,農師以為不逮。竹頭木屑,規畫處置,自具分刊。即米鹽瑣碎,時或有貽一詩、投一札者,輒舉筆屬和,裁答如流。其治家也有法,旦望則率諸子拜家廟,以次謁師長,月以為嘗。以故一家之中,能文章,嫻禮義,彬彬如也。生平無疾言遽色,凝然不動,人不能窺其喜慍。及其應接賓朋,等殺井井。顧中庵嘗笑曰:“君胸中殆有一夾袋冊耶?”崇禎壬午、癸未間,遍搜宋遺民《忠義二錄》、《西臺慟哭記》與月泉吟社《河汾谷音》諸詩,刻而廣之。未幾,遂有甲申、乙酉南北之事。每自嘆人之精神意思所在,便有鬼物憑依其間,即予亦不知其何謂也。變革已后,杜門卻掃,著書自娛,無矯矯之跡,而有淵明樂天之風。與耆儒故老黃冠緇衲十數輩,為佳日社,又為尚齒社,烹葵翦菊,朝夕唱和以為樂。間或臨眺山水,當其得意處,則留連竟日。遇古碑文碣志,急呼童子摩榻數紙,然后去。嘗雨后與予探烏目諸泉,窮日之力。予饑且疲矣,回顧子晉,方行步如飛,登頓險絕,樂而忘返,其興會如此。居鄉黨好行其德,篤于親戚故舊。其師若友,如施萬賴、王德操輩,或橐饣終其身,或葬而撫其子。建黃涇諸橋,恒一十八里,無望洋褰涉之苦。歲大饑,則賑谷代粥,周鄰里之不火者。司李雷雨津嘗賦詩贈之曰:“行野漁樵皆拜賜,入門僮仆盡鈔書。”人謂之實錄云。所著有《和古人詩》、《和今人詩》、《和友詩》、《野外傳》若干卷,《題跋》若干卷,《虞鄉雜記》若干卷,《隱湖小識》若干卷。所輯有《方輿勝覽》若干卷,《明詩紀事》若干卷,《國秀》、《隱秀》、《弘秀》、《閨秀》等集,海虞《古文苑》、《今文苑》各若干卷。予與子晉交閱數年矣,久而敬之,如一日也。明年丁酉改歲之五日,為其六十初度之辰,其子褒、表、戾,猶子天回、象謙、云章,暨其倩陳钅慧、張溯顏、馮長武輩,請予一言介壽。予因作一小傳,以乞言于綴文之家,亦書予之所及知者而已。子晉初名苞,字子九,后更名晉,字子晉,潛在其別號也。“
按:據《小傳》,子晉六十生辰,歲在丁酉,為順治十四年,則是生于萬歷二十四年丙申。甲申入清朝,年四十七。確庵《婁江集》有《和陶挽歌辭哭毛子晉并序》云:“子晉棄我先逝,在己亥之秋七月,”蓋年六十二也。又按:繆、傅二君所藏《確庵集》皆無《子晉小傳》。
《確庵詩稿。淮南集。蘭陵美人歌示辟疆》云:辟疆豪氣今人獨,客來便肯開囗靈囗靈。
生平杯勺未能勝,勸客千觴歡不足。
筍輿迎我向園亭,夜夜紛紛奏絲竹。
妒殺楊枝鸚鵡歌,惱亂秦簫鳳凰曲。
徐郎窈窕十五六,發覆青絲顏白玉。
昔之紫云恐不如,滿座猖狂學杜牧。
(注:楊枝、秦簫、紫云,皆歌者)
按:歌者三人,紫云最知名。陳其年《湖海樓詩集》有《楊枝曲》七言長篇及《贈楊枝》七言絕句,阮文達《廣陵詩事》云:“冒巢民歌童紫云,色藝冠流輩,陳迦陵畫其小影,同人題詠甚多。又有楊枝,亦極妍媚。后二十年,楊枝已老,其子尤豐艷,因呼小楊枝。”邵青門題其卷云:“唱出陳髯絕妙詞,鐙前認取小楊枝。天公不斷消魂種,又值春風二月時。”而唯秦簫未聞品題,賴確庵詩以傳矣。確庵有《秦簫歌》云:堂上醉葡萄,堂下奏云敖。
左盼舞徐{秦},右眄歌秦簫。
秦簫秦簫調最高,當筵一曲摩云霄。
邯鄲盧生橫大刀,磨崖勒銘意氣豪。
漁陽撾鼓工罵曹,曹瞞局宿如猿猱。
長安市上懸一瓢,義聲能激囗家獒(自注:歌邯鄲、漁陽、義盧獒諸曲)。
一歌雨淙淙,再歌風蕭蕭。
三歌四座皆起立,欲招鳴鶴驚潛蛟。
喜如蘇門嘯,思如江潭騷。
怒如秦廷筑,哀如廣武號。
引我萬種之愁腸,生我一夕之二毛。
淚亦欲為之傾,心亦欲為之搖。
吁嗟乎秦簫,爾居楚地但解作楚歌,胡為乎輩壯慷慨,乃能為燕趙之長謠。
我愛秦簫聲,不惜秦簫勞。
愿將議士忠臣曲,遍付秦簫緩拍調。
君不見,黃幡綽,敬新磨,嘲笑詼諧何足慕。
唯有知秋雷海青,凝碧啼痕感行路。
又《和有仲觀劇斷句十首贈別巢民》,其二云:十五徐郎舞袖垂,秦簫歌罷又楊枝。
魏公未是知音者,但有新詞付雪兒。
秦簫北曲響摩天,刻羽流商動客憐。
擬譜唐宮凝碧恨,海青心事情伊傳。
就詩意審之,當日秦簫按歌,殆必擅場生凈,以彼銅琶鐵板,非不氵風氵風移人,未如低唱曼聲,尤為靡靡入聽。此題詠所以弗及,而名字為之翳如也。確庵有心人,其所感觸、出于征歌顧曲之外,不惜長言詠嘆之耳。
光緒間,某京卿督學福建,值秋試,巡撫別有要公,學使代辦監臨,闈中戲占小詞,調《減字木蘭花》云:冷官風調,半外半京君莫笑。文運天開,體制居然學撫臺。 盡人撮弄,線索渾身牽不動。何物相侔,請看京師大肘猴(都門影戲有所謂大肘猴者。“肘”字不可解,疑“種”之聲轉)。
出闈后,去諸幕友。并先與約:如有一人不笑,則學使特設為此君壽,或二人三人不笑亦如之;如皆笑,則幕友醵資宴學使。稿出,竟無一人不笑者,乃公同置酒,極歡而罷。
同治丁卯科,四川鄉試,將軍某代辦監臨。頭場發題紙,每百張率九十五張,洎不敷分布,考生嘩索,僅乃補發。又供給所循例奉監臨院門包銀壹千兩,歷屆皆然,蓋陋規也。是科門包入,因成色不足,退換至于再三。無名氏撰聯云:“題紙發來九五扣,門包退換兩三回。”
曩歲在甲辰,撰《蘭云菱夢樓筆記》(時客常州),記王半塘侍御諫園居事甚悉,其折稿當時匆匆一讀,以未經錄存為惜。比由漚尹輾轉乞借得之,亟錄如左,并筆記亦節述焉。
“掌江西道監察御史王鵬運奏:為時事多艱,園居侍養,請暫緩數年,恭折仰祈圣鑒事:竊自今年入春以來,皇上恭奉皇太后駐蹕頤和園,誠以聽政之暇,皇上得以朝夕承歡。而事機之來,皇太后便于隨時訓迪,圣慈圣孝,信兩得也。況御園駐蹕,祖宗本有成憲,如臣昧,尚復何言?然{羽毛}{羽毛}之忱,以為皇太后園廷駐蹕,順時頤養,以迓祥和,誠天下臣民所至愿。若皇上六飛臨駐,揣時度勢,有不得不稍從緩圖者。臣職在進言,茍有所知,何敢安于容默,謹為我皇上敬陳之。自和議既成之后,財匱民離,敵驕國辱,固久在圣明洞鑒之中,無俟微臣贅述。恭讀去年四月朱諭:”我君臣當堅苦一心,力圖自強之策。“至哉王言,今日非力持堅苦之操,難策富強之效。圣言及此,真天下之福也。昔齊頃公之敗于{安革}也,歸而吊死問疾,七年不飲酒食肉,而氵更陽之田以歸。夫飲酒食肉,誠何礙于政?史臣特舉人所至近易忽之處,以狀其日不暇給之忱。是以風聲所樹,不必戰勝攻取,鄰國畏沮之心自生。實效先聲,理固相因而至。夫人情不遠,援古可以知今。而環伺綦嚴,返觀能無滋懼。臣非不知我皇上宵衣旰食,在宮在園,同此勵精圖治。然宸衷之艱苦,左右知之。海內臣民不能盡悉也;在廷知之,異域旅人不能盡見也。恐或以溫清之晨昏,誤以為宸游之逸豫,其何以作四方觀聽之新,杜外人覬覦之漸也哉。臣又聞前次皇上還宮,乙夜始入禁門,不獨披星戴月,圣躬無乃過勞。而出警入蹕之謂何,亦非慎重乘輿之道。又今之頤和園,與圓明園情形迥異。其時承平百年,各署入直之廬,與百官待漏之所,規模大備,相習忘勞。今則蕪廢已逾三十年,一切辦公處所,悉皆草創,俱未繕完。大臣雖僅有憩息之區,小臣之踟躕宮門,露立待旦者,不知凡幾。而綴衣趣馬后先奔走于風露泥淖之中,更無論矣。體群臣為九經之一,亦愿皇上垂鑒之也。又近讀邸抄,立山奉命管理圓明園,皇上兩次還宮,皆至園少坐。外間訛傳,遂疑有修復之舉。臣愚以為值此時艱,斷不致以有限之金錢,興無益之土木。且借貸業已不貲,更何從得此巨款,此不足為圣明慮。然臣因之竊有進者:當同治改元之始,其時御園甫經兵燹,興葺匪難,乃竟聽其蕪廢者,豈憚勞惜費哉。蓋欲使深宮不自暇逸之心,昭示于薄海內外,是以數年之內,海宇敉平,武功克蕆。前事具在,圣謨孔彰。伏愿皇上念時局之艱難,體垂簾之德意,頤和園駐蹕,請暫緩數年。俟富強有基,經營就緒,然后長承色笑,侍養湖山,蓋能先天下之憂而憂,自能后天下之樂而樂。其所謂以天下養者,不且比隆虞帝哉。臣愚昧之見,是否有當。”云云。
光緒二十二年三月十三日,《筆記》云:半塘諫駐蹕頤和園事,時余遠在蜀東,未聞其詳。及晤半塘揚州,乃備悉始末。先是,內廷即逆料言官必有陳奏者。越日而張侍御(仲斤)上封事,樞臣咸相趨動色,曰:“來矣。”及啟視非是,則額手稱慶,蓋侍御亦以直諫名也。不三日而半塘之疏上。時恭邸、高陽相國同直,相國謂恭邸:“此事大臣不言,而外廷小臣言之,吾曹滋愧矣。此人不可予處分。少遲入對,唯王善言保全之(蕙風曰:半塘乃得力于高陽,絕奇,亦天良發見,不能自己耳)。”恭邸亦謂然,而顧難其詞。及入對,上欲加嚴譴,恭邸以相國言,婉切陳論。上曰:“寇某何為而殺也?”(內監寇某,以妄奏正法,所奏即此事)恭邸復奏:“寇某內臣,不應干外事。所奏無當否,皆有{自辛}.御史諫官,詎可一例而論。”上意稍解,徐曰:“朕亦何意督過言官,重圣慈或不懌耳。汝曹好為之地,但此后不準渠等再說此事耳。”于是樞臣于原折內夾片附奏,略謂“該御史冒昧瀆奏,亦屬忠愛微忱,臣等公同閱看,尚無悖謬字樣,可否吁恩免究”云云。意在聲敘寬典之邀,出自臣下乞請也。疏留中,旋車駕恭詣請安,面奉懿:“旨御史職司言事,余何責焉。王大臣面奉諭旨:此后如再有人妄言及此,僥幸嘗試,即將王鵬運一并治罪。王大臣欽遵傳諭知悉。”蓋自是不聞駐蹕頤和園,圣賀還宮亦較早矣。半塘允錄此折稿寄余常州。別后,半塘匆匆之鎮江,之杭州、蘇州,遭兩廣會館之變,竟不果寄(《筆記》止此)。
余甚欲得此折稿,十一年于茲矣。秋陰積雨,漚尹攜來共讀,俯仰陳跡,銷魂黯然。
道光丁酉科,順天鄉試,二場春秋題“楚屈完來盟于師盟于召陵(僖公四年)。”某中式卷,文中牽涉魯事,與題炙。磨勘官以文理荒謬簽出,部議總裁降級留任,同考官革職,舉人褫革。同考某官部曹,謁其座師某公,極言簿領清寒,積資匪易,一旦罷斥,殆將無以為生。某公殊憫念之,謂之曰:“子姑少安,試代求穆相(穆彰阿)。”磨勘官某,穆之門生也。越日,穆相入直,為言于祁({宀雋}藻)、湯(金釗)兩文端,二公亦云茲事可從寬典,第部議已定,恐難挽回。穆退直,商之于某太史。太史稍躊躇,對曰:“某卷云云,固有所本。蓋唐人啖助之說也。”穆曰:“得之矣。”明日入對,玉音及磨勘事,即以是說陳奏,得加恩改為總裁、同考皆罰俸,舉人某罰停三科。其實啖氏所著書,今日絕無存者,顧安得有是說。穆氏相業無得而稱,茲事獨能保全十類。相傳曾文正簡在伊始,頗得穆相汲引之力(見《眉廬叢話》)。蓋猶有愛才恤士之雅,未可以其碌碌無奇節,遂并其可傳者而亦沒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