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法門
李商隱《詠淮西碑》云:“言訖屢頷天子頤。”雖務奇崛,人臣言不當如此。
乘輿軒陛自不敢正斥,如老杜“天顏有喜近臣知”,“虬須似太宗”,可謂知體矣。東坡《贈寫御容》詩云:“野人不識日月角,仿徨(佛)尚憶重瞳光。天容(玉色)誰敢畫,老師古寺晝閉房。”蓋遵此法。(《溪》卷二)
杜牧之詩字意多用老杜,如《觀東兵長句》云:“黑槊將軍一鳥輕”,蓋用子美“身輕一鳥過”也。《游樊川》詩云:“野竹疏還密,巖泉咽復流。”蓋用子美“微雨止還作,斷云疏復行”也。蓋其心景慕之切則下語自然相符,非有意于蹈襲。故其論杜詩云:“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弦膠?”豈非自以為得髓者耶?東坡贈孔毅父詩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學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鮮矣,又況其髓哉!(《丹陽集》)
沈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嘗嘆曰:“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
東坡《再和劉景文介亭長篇》云:“早知事大謬,恨不十年讀。”(《溪》卷九)
王元之《到任表》有“全家飽暖,盡荷君恩”之語,到今傳誦。永叔用為詩云:“諸縣豐登少公事,全家飽暖荷君恩。”夢得亦嘗有云:“一生不得文章力,百口空為飽暖家。”白云:“不才空飽暖,無力及饑貧。”(《溪》卷九)
樂天云:“身閑當得(貴)真天爵,官散無憂即地仙。”蓋用顏“晚食當肉,早眠當富,無事當貴”也。(同上卷九)
臨川愛眉山《雪詩》能用韻,如云:“冰下寒魚漸可叉。”和:“羔袖龍鐘手獨叉。”蓋子厚嘗云:“江魚或共叉。”又云:“入郡腰常折,逢人手盡叉。”(黃常明,同上卷七)
退之詠蚊蠅云:“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夢得《聚蚊》云:“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圣俞云:“薨薨勿久恃,會有東方白。”王逢原《晝睡》云:“蚊蟲交紛始誰造,一一口吻如針錐。人肌膚得腹飽,不解默去猶鳴飛。雖然今尚爾無奈,當有獵獵秋風時。”小人稔惡,豈漏恢網,但可僥幸目前耳。《左氏》曰:“天之假助不善,非右之也。將厚其惡而降之罰也。”其是之謂乎?(黃常明,同上)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陰鏗詩也,李太白取用之。杜子美《太白詩》云:“李候(古)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后人以謂以此譏之。然子美詩有“蛟龍得云雨,雕鶚在秋天”一聯,已見《晉書載記》矣。如“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孟蜀主詩,東坡先生度以為詞,昔人不以蹈襲為非。《南部煙花錄》:“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唐人方域詩。《新唐書藝文志》有《方域詩》一卷。《煙花錄》一名《大業》拾《遺記》,文詞極惡,可疑。而《大業幸江都記》自有詩一(十二)卷,唐著作郎杜寶所纂,明清(家)有之,承平時揚州印本也。(《揮麈錄》、《擇麈馀話》卷一)
詩體如八音歌、建除體之類,古人賦詠多矣。用十二神為詩者始見于沈炯,山谷亦嘗效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嘗以辯舌說賊脫百人于死,意其后必昌,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難曉也。余嘗以此格作詩贈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余燠。起來敗絮擁懸鶉,誰羨龍髯織冰!踏翻菜園底用羊,從他春雷吼枯腸。擊鐘烹鼎莫渠愛,小筆自許猴葵香。半世饑寒孔移帶,鼠米占來身漸泰。吉云神馬日匝三,樗蒲肯作豬奴態。虎頭食肉何足夸,陰德由來報宜奢。丹灶功成無躍兔,玉函方秘緣青蛇。”(《丹陽集》、《韻語陽秋》卷三)
坡有“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卻須吞”,嘗疑其語太怪。及觀《杜集》亦有“臨風欲慟哭,聲出已復吞”;韋蘇州“高歌長安酒,中憤不可吞”。(《溪》卷六)
杜云:“卿到朝廷說老翁,漂零已共(是)滄浪客。”又:“朝覲從容問幽仄,勿云江漢有垂綸。”其后夢得《送陳郎中》云:“若問舊人劉子政,而今懶拙每如初(七字作“如今頭白在商於”)。”《送慧則》云:“休公久別如相問,楚客逢秋心更悲。”小杜:“江湖酒伴如相問,終老煙波不計程。”“交游問(話)我憑君道,除卻鱸魚更不聞。”商隱《寄崔侍御》云:“若向南臺見鶯友,為言垂翅度春風。”臨川“故人亦(一)見如相問,為道方尋《木雁編》。”
“歸見江東諸父老,為言飛鳥會知還。”圣俞:“倘或無忘問姓名,為言懶拙皆如故。”坡:“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皆有所因也。(《黃常明》(同上卷五)
韋應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答長安丞裴稅》詩云:“臨流意已凄,采菊露未。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蓋效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間)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淵明(擺)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境,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應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葛常之《韻語陽秋》卷四)
苕溪(漁隱):退之《有(赤)藤杖》詩:“空堂晝眠倚戶牖,飛電著壁搜蛟螭。”故東坡《鐵拄杖》云:“入懷冰雪生秋思,倚壁蛟龍護晝眠。”山谷《筇竹杖贊》:“涪翁晝寢,蒼龍掛壁。”皆用退之詩。(《溪》、《漁隱從話》前集卷一八)
杜云:“嗜酒狂嫌阮,知非(晚)笑蘧。”近集有“素書款款誰憐杜,采筆遒遒獨勝江。”“榻畔煙花常嘆杜,海中童卯尚追徐。”“河魚潰腹空號楚,汗足流骰()始信吳,”皆用此格。(《溪》卷四)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樂府詩集》謂《白頭吟》(者),疾人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余觀張籍《白頭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巳道不相宜。”李白《白頭吟》云:“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
愿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其語感人深矣。至劉希夷作《白頭吟》乃云:“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惜(昔)紅顏美少年。”
則是言男為女所棄而作,與文君《白頭吟》之本意異矣。(《韻語陽秋》卷六)
老杜《贈李秘書》:“觸目非論故,新文尚起余。”太白《酬竇公衡》云:“曾無好事來相訪,賴爾高文一起余。”韋蘇州:“每一睹之子,高詠尚起余。”
昌黎《酬張韶州》:“將經貴郡煩留客,先惠高文謝起余。”豈非用事偶合?數公非蹈襲者。(《溪》卷九)
元白齊名,有自來矣。元微之寫白詩于閬州西寺;樂天寫元詩百篇,合為屏風:更相傾慕如此。如(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頓(更)進,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與《送客嶺南》詩樂天皆擬其作,何耶?
東坡嘗效山谷體作江字韻詩,山谷謂坡“收斂光芒,入此窘步”,余(于)樂慶亦云。(《丹陽集》、《韻語陽秋》卷三)
仲長統云:“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餐,九陽代燭。”蓋取無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后竊取其意者甚多。張志和則云:“太虛為室,明月為燭。”王康琚則云:“華條當圜屋,翠葉代綺窗。”吳筠則云:“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裾(裙)。”劉伶則云:“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皆是意也。李義山《無題》詩云:“春蠶到死絲方歇,蠟燭成次淚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體為俚語小詞傳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丹陽集》,同上)
皮日休《雜體詩序》曰:《詩》云:“くぐ在東”又曰:“鴛鴦在梁。”雙聲起于此也。陸龜蒙詩序曰:“疊韻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唱和,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沈休文云:(“偏眠船舷邊。”庾肩吾云)“載載(碓)每礙埭。”自后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囗(矣)。如王融所謂“園衡(蘅)炫紅囗,湖行(荇)曄黃華”,溫庭筠所謂“棲息銷心象,檐楹溢艷陽”,皆效雙聲而為之者也。陸龜蒙“瓊英輕明生,竹石滴瀝碧”,皮日休所謂“康莊傷荒涼,坐(土)瞄部伍苦”,皆效疊韻而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聲疊韻,如謝莊、羊戎、筍收、崔巖輩戲謔談諧之語,往往載在史冊,可得而考焉。(《丹陽集》,同上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