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詩書前塵如一夢
- 孤負青山心共知:白居易
- 朱丹紅
- 16325字
- 2016-02-29 15:45:16
1.追憶往昔
人就像藤蘿,不能獨立生長,他的生存要靠他物支持。他擁抱別人,就從擁抱中得到了力量。
宣宗大中三年,一個清冷的秋天。暮色揚起了依稀殘陽血色,落日余暉驅散了秋日的孤寒。天際,有群雁無聲掠過。清秀的年輕人踩著沙沙的落葉而來,手中一紙書,墨痕未干。他叫李商隱,以出眾的才華而聞名。秋風輕輕吹動青衫一角,吹過他身前一座墓碑,他神色哀痛而悵然,緩緩將手中書信點燃。青煙飛散,灰飛煙滅里,隱約可見墓碑上幾字桀驁。
那是曾經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大詩人白居易之墓,雖然不過萍水相逢,他們卻覺得相見恨晚。當真是太晚,他風華正茂,而他卻已風燭殘年。
果然,不久之后,他就聽聞了白居易病逝的消息。他恍惚覺得,那不像是一個人的死亡,一個生命的消逝,更像是一個時代的無聲終結和另一個時代的默然開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壯。
故事里的李商隱,不知道屬于他的時代即將來臨,可故事外的我們,卻知道中唐結束后,晚唐的綺麗和凄涼里,永遠有一個名字,叫做李商隱。正如在他之前的中唐,永遠有一個名字,叫做白居易。
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他的生命歷程,是江南三月春暖花開的一生,是如詩如畫風流逍遙的一生,亦是波瀾壯闊可歌可泣的一生。
時光越老,人心越淡。他像所有哭泣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一樣以號啕大哭為開始,也像所有人一樣以悄然閉上雙眼為生命的落幕。可是,他又是獨特的,并不像有的人,安靜而平凡地度過一生,徹底告別之后,仿佛并沒有存在過一樣。
他降生在唐代宗大歷七年的正月二十。正月里正是新春,新年的歡喜氣氛還殘存在四周流淌的空氣里,花燈依舊,行人依舊,不經意的時光里還有殘余的煙火燃盡半日歡欣,寒冷和喜悅為伴,輕撫著世間的人兒。
河南,新鄭縣,這個距離東都洛陽并不遙遠的淳樸小城東邊,有一戶姓白的大戶人家,砰一聲敲開了喜鑼。喜氣洋洋的下人們魚貫而出,興高采烈地告訴周圍人們,他們家的少夫人,剛剛給少爺添了一個小少爺。
那是晴好明亮的一天,陽光在凌晨時分就露出了顏容。一切都如此明媚,如同預示著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正當著鞏縣縣令的爺爺白湟看著襁褓中玉雪可愛的嬰孩,笑得褶皺全開。其實那并不是他的長孫,這個年紀,他早就做了許多孩子的祖父。可這孩子卻格外地討人喜歡,他一眼看到,就覺得這個小孫子與自己十分投緣。
都說今生能成為夫妻、父子的都是前生牽絆匪淺。或許,這個孩子就是承載著前生的緣,來到白家,做了他的孫子,圓天倫的情。
其實不僅是祖父白湟歡喜這個孩子的誕生,就連年過四十的白季庚都詫異這孩子帶給他的稔熟之感,他亦不是第一次當父親,他的第一個孩子,早已經長大成人。他的歡喜,并不是初為人父的猝不及防,驚慌并快樂著的感受,而是一種關切疼愛的情緒。他在這種情緒里低下頭,看了看睜著眼睛吐著泡泡的兒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幼嫩柔軟的臉頰。
那廂,老爺子白湟已經提筆給新生的孫子取好了名字。白季庚一眼望去,潔白的宣紙之上,縱橫著幾個落拓不羈的大字:白居易,樂天。
“居易,居易。”他默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這個孩子以后的名,就是居易了。至于樂天,那是他的字。這個名字,將會跟隨這個孩子的一生。
這個名字,取得極好。他們對孩子并沒有過于崇高的期待和希冀,只希望他行走在這個荊棘叢生的人世,能夠生活得容易一點,平安喜樂,就已經足夠。這是父親的希望,亦是他的祝福。
當時的白家上下,都對這個孩子的出生,充滿了喜悅。可是他們中又有誰,能夠想到這個看起來格外可愛的孩子,將會成為一個時代不可忘記的人物,而此時被白家老爺子落筆寫下的名字,也將會成為一個時代不可磨滅的符號,成為后世人傳頌的偉大詩人。
時光,就是那樣深不可測。當你走過落日的街頭,與你相逢的人群里,你是否能夠回憶起那個穿著灰色呢大衣的中年人,他年輕時曾紅遍南北,一年里能開三十六場演唱會。那時,人們都知道他喜歡綠色,唱歌時末尾會微微上揚。你是否能夠預知那個正牙牙學語的孩子,在未來的時光里,會成為站在講臺上不斷辭舊迎新的教師,還是妙手仁心的青年醫生,抑或只是開著小店養著貓閑過光陰的年輕人。
時光能夠摧毀一個人,也能造就一個人。對于揮霍無度的人,它殘酷冷漠,對于勇敢堅貞的人,它卻可以溫柔以待。盡管雙方的長度實際上也并未有任何的延展。可它總會遺忘一些人,然后記住另外一些人,這就是時光的魔力。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的父親,他的祖父,是因為他所以被歷史記住,為人知曉。如果白家沒有誕生這個孩子,他們也只是普通的讀書人和官宦,生活豐饒富足,幾世之后就化為塵埃,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
然而,這畢竟不是一個尋常的農戶家庭,祖祖輩輩都日出而作,日出而息。如果僅是如此,縱使誕生了聰慧可愛的孩子,他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如同祖輩一樣,在生命軌跡里平凡地走完一生。
白家終究還是一個官宦人家,即使父輩們的官職都并不顯赫,卻足以成為當地小有聲望的門庭。他們的家譜可以追溯到先秦戰國時期,祖父是戰國時期的楚國公后代。
由于長期的政治紛爭,朝代變更,楚國似一片落葉,在風雨飄搖間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楚國的太子落難后,逃離了自己的家鄉,來到了鄭國,在此落地生根。太子的兒子名“勝”,號白公,長大后居于吳、楚兩國之間。在這位白公去世后,他的兒子白乙丙又投奔到了秦國,成為了一名武將。白乙丙的孫子白起,也是秦國一名屢立戰功,赫赫有名的武將,曾獲封武侯君。白起雖風光一時,后因遭奸人陷害,被秦始皇賜死于杜郵。
多年之后,秦始皇知道了他的冤屈,感念他曾經的功勞,遂賜其子白仲于太原,成為太原人。白起以下的二十三世孫白邕,也曾在后魏時期做過太原太守。到了白邕以下五世孫白建,做過北齊的五丘尚書,并賜予了他韓城的土地。這樣白家才從太原遷至韓城,白建的曾孫白溫做過本朝的朝散大夫,白居易的祖父白湟是白溫的第六個兒子。
《太原白氏家狀二道》稱:“詩人祖父白,幼好學,善屬文,尤工五言詩,集十卷,年十七,明經及第。”在白居易的記憶中,祖父是一個溫厚善良,平日里并不多言的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卻從不退縮,敢于直言進諫,不動搖自己為官之初的那份信念。
父親白季庚,是祖父白湟的長子,先后做過彭城縣令,徐州別駕,襄州別駕。白居易的父親一直秉承著白湟為官清廉,為人正直,疾惡如仇的品格。
逐一敘述下來,白居易的家世雖不算顯赫,但也算是個遠近聞名的官宦之家。祖父白湟共育有五個兒子,大多在外為官。除了白居易的父親季庚外,次子季殷在徐州任沛縣縣令,三子季軫,任許州許昌令,四子季寧,在河南參軍,五子季平,鄉貢后中進士。
父親白季庚也曾當過檢校都官郎中。而白居易,就是他父親的第六個孩子。
白季庚在白居易之前的五個孩子,都隱沒在浩大的青史里,只有一個兒子同白居易關系密切有所記載。其他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后人幾乎是一無所知。
那些手足,實際上同白居易只有一半的血緣關系。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而白居易的母親白陳氏,是白季庚的續弦妻子,同丈夫有著巨大的年齡差距,不論是當時還是如今,都可以稱得上是老夫少妻。
母親陳氏,是個溫婉的女子,孝順長輩,善待前妻留下的子女,對于自己的孩子,也是悉心照顧。在幼年白居易清澈的雙眸里,看不到世間的任何險惡,外面關于后母虐待前妻子女的傳言,在這個大宅里,從未發生過,他也始終都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最明亮的歡樂火焰大概都是由意外的火花點燃的。人生道路上不時散發出芳香的花朵,也是從偶然落下的種子自然生長起來的。這座深門大戶的庭院里,他看到的是裊裊的茶香,庭前年年開落的白茶花,滿屋陳舊泛黃的經卷書籍,一切都是如此沉靜溫暖。
此時的白家,像是被日光格外眷顧的所在,一點一滴,是如此安詳靜好。
盡管,家里的男人們仕途上并不顯赫高貴,然而他們顧家、持禮、上慈下孝,家中的女子亦是蘭心蕙質,無怨無悔地操持著后院事務,將不大卻事務繁瑣的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處處都洋溢著溫暖與笑聲。
白居易生長在在官宦家庭,并且在一個健全的家庭里長大,這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情。白居易的童年生活中,雙親將他當成手心的寵兒,疼愛卻并不溺愛,嬌寵卻知道孩子始終需要成長,所以培養了他良好的品性。
在白居易的記憶里,母親溫柔可親,是位慈母;父親要求嚴格,是嚴父。嚴父剛正不阿,忠心耿耿,這個形象,一直留存在他幼小的童年記憶里,這在他日后的仕途生涯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父親是怎么為官的,是怎么對待百姓的,又是怎么對朝廷的,那是白居易所獲得的最初關于官場的啟蒙,這一課,由他的父親白季庚親自教授。
山山水水,兜兜轉轉。后山的紫竹林里,仿佛有人輕輕地行走在碎石小徑間,清風柔長,明月婉轉,其實是風聲送出了無數“沙沙”的歌,歌聲里,是歡喜、是感傷、是寥落、是快活,組成了人生。
人生是一個或蕩氣回腸,或安謐沉靜的故事,而白居易的故事,在一種平和安詳的氣氛里,唱起了開場白。此時年幼的孩童,是不會明白這是一個開始,也無法想到這個開始,最終都要走向最后。
2.慈母柔情
俄國著名作家高爾基曾經說過:“世界上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呼喚就是“母親”。我們將母親視作生命的源頭,因為她會讓我們驚濤駭浪的一生變得波瀾不驚。
而母親將我們視作生命的延續,因為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可以為她們平凡的一生增添華麗的亮色。白居易的母親陳氏,清晰地記得那個閃亮的日子。
大歷七年正月二十,陳氏誕下一名男嬰。白家上下歡欣雀躍自不必說,母親陳氏看著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甜蜜而欣慰的笑容中也略帶些許苦澀。回首自己曾走過的人生,雖短暫,卻心酸;雖平靜,但卻滿是悲涼,使人垂憐。
白居易的母親陳氏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但家資甚微,也算是一個祥和安樂的家庭。然而,這樣和諧的生活并未長久地眷顧這個家庭。天有不測風云,災難降臨到這個家庭中,八歲的陳氏,永遠地失去了父親。父親的離世讓家中失去了支柱,母親猶如遭受晴天霹靂,家中的錢財已無法滿足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愿望,母親不得已只好領著陳氏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白家。
年幼的陳氏將開始咀嚼一個新的詞匯:寄人籬下。人生的路就如小河一樣彎彎曲曲。她心中的一片苦楚不知該向何人傾訴,就這樣年復一年,陳氏在孤獨中成長著,十五歲的她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時光帶走的不僅是年少無知的青春,也有她無限的孤獨與悲涼。
花季少女的夢,在她的生命中不是早已破碎,而是從未曾出現過,她的青春,是一個冗長的悲哀回響。十五歲的她也像無數少女那樣待字閨中,但她從母親帶她回到白家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自己的命運已注定如此,要在家族的安排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人生,沒有什么東西是應該平白得到的。十五歲的她將順從家族的安排,嫁給比她年長二十六歲的白季庚。這種封建社會中家族安排的婚姻,老夫少妻的組合,并無幸福可言。嶄新的人生路上,沒有嶄新的希望,有的卻是嶄新的無盡悲涼。
婚后的她也并未因自己的生活而有一絲喜悅。相反的,她更加抑郁,懸殊的年齡差距已讓她對婚姻生活不抱任何希望。更主要的是,她與白季庚是近親,母親陳白氏與白季庚是堂兄妹,自己則是白季庚的從外甥女,即使沒有血緣關系,這種輩分的差距也讓陳氏相當難堪。
當陳氏看著正在自己的臂彎中甜美酣睡著的孩子,她頓時覺得苦盡甘來,一種久旱逢甘霖的甜蜜涌上心頭。憔悴的臉上也迎來了久違的笑容,似一朵盛開的花朵,綻放于心頭。
因為有了希望和未來,她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面對生活的堅定。她甚至開始暢想今后的日子,兒子時常圍繞膝下的場景。在今后的生命里,她不再孤零零地帶著一份寄人籬下的自卑生活在這個家中,兒子將會是她最親的伴。她的人生,因為兒子的降生而有了新的希望。
正值青春年少的她,雖過早地經歷了人生的苦難,但如今雨過天晴,她的人生因為這個孩子而被重新定義,她終于有理由期待未來人生路中綺麗的風景。
五年后,她的第二個兒子行簡出生了。這兩個可愛的孩子,為她帶來了莫大的歡樂,伴隨著這兩個孩子的成長,陳氏享受著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那是一種作為母親無法言語的幸福,那是辛勞一生卻無怨無悔地執著。
春去秋來,四處一片荒涼的景象。落葉在空中盤旋而下,輕緩地落入泥土之中,昭示著一生悄然落幕。人生不就是如此,即使此刻荊棘密布,狂風驟雨,然而一切也終將散去,新的希望終究會淡然的在你生命中展開。大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意。
春日的慵懶,夏日的浮躁都已被一縷蕭瑟的秋風一掃而盡,沒有人會再因街邊的景色而駐足停留,或許只有那感時傷事的詩人會再吟誦出“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悲愴情懷。
繁華的街道也似乎缺少了往日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人們行色匆匆的腳步,時光就在這匆匆的腳步聲中悄然流逝,在人們落寞的神情中黯然失色。秋日會讓許多迷茫的人心生惆悵,或許是景色的烘托,他們再一次站在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
這個秋天,讓初為人母的陳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嘿嘿,哈哈”幾聲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敲碎了這個季節那讓人沉悶的氣氛。白家大院中,充斥著歡笑聲,有兒童般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笑聲,也有母親陳氏發自心底欣慰的笑聲。
這些歡笑為這個季節,帶來了一絲暖意,暖人心底。白居易的一生就這樣悄然拉開了序幕。
陳氏讓兒子在自己無盡的愛中成長,幼小的白居易也極其依賴母親,母子的緣分或許前世早已注定。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母親就對這個孩子多了一份熟稔與親切感。年幼的白居易像無數平凡的孩子一樣,在童年時期聆聽歡聲笑語與母親的叮嚀。
陳氏雖是白家的少夫人,但對于家務事,無論大小,全都身體力行。即使身處這不幸婚姻的悲哀中,陳氏也從未有一句怨言,依舊任勞任怨地孝順公婆,井井有條地打理著家中的一切。她自幼就隨母親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這種生活帶給她不安與悲傷,她缺乏安全感,但也養成了謹言慎行,懂理重教的性格。
白居易每天看著母親為家務日夜操勞,對于母親這種勤懇與認真,執著與堅持,都刻骨銘心。由于白居易父親白季庚常年在外為官,家中教育子女的重擔自然就落在了母親陳氏的身上。在產下白居易的時候,陳氏只有十八歲。這個柔弱的女子,在自己最美好的歲月,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將自己的青春默默地獻給了這個家。
韶華易逝,她沒有閑暇時間慨嘆自己不幸的人生。作為白季庚的續弦妻子,她對白季庚前妻的孩子全都視如己出,盡心地哺育著。白居易自幼就與幾位兄弟的感情尤為深厚,以至于日后經歷戰亂,骨肉分別時,作出“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的詩篇。
在白居易眼里,陳氏是一位有見識的母親。陳氏深明大義,她明白,愛孩子不僅是給他們優質的生活環境,更要讓他們學知識、明事理;愛孩子不僅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更要給他們一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熱血,一副不畏強權,為國為民的忠肝義膽。
母親陳氏雖然家道中落,但自幼的耳濡目染讓她成為了一位溫婉恬靜的女子,知書達理,謙虛謹慎,對一些政治時事也常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雖然她對孩子們的學業要求嚴格,但絕不嚴厲,臉上常掛著慈祥溫婉的笑容,讓孩子們感覺到家的溫暖。
于是,你總能看到,當春回大地草長鶯飛的時候,一位慈祥的母親與幾個活潑的孩子一起,他們伴著鳥語花香,一起游園賞花,享受著春天的氣息。夏日的夜晚,滿天星辰競相閃爍,母子幾人在庭院中納涼,孩子們常圍繞在她身邊,聽她講著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到了收獲的季節,她也會帶著孩子們去了解收獲的故事。
白居易在《唐故坊州鄜城縣尉陳府君夫人白氏墓志銘并序》中曾書,“及居易,行簡生,夫人鞠養成人,為慈祖母。迨乎潔蒸嘗,敬賓客,睦娣姒,工刀尺,善琴書,皆出于余力焉”以此來記錄母親陳氏的賢良溫善。
白居易天資聰慧異于常人,這讓母親陳氏很欣慰。她知道兒子是個可塑之才,但她沒有像其他父母一樣,望子成龍,拔苗助長,而是用自己的心血澆灌著這顆正在萌芽的種子,希望終有一天他可以長成參天大樹,蔭庇母親,蔭庇天下的勞苦大眾。
母親的心血播撒在了每一個孩子身上。孩子們也從未讓她失望,晝夜苦讀,為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也為回報母親的良苦用心。
成年后,白居易對母親晝夜耐心教導的畫面還歷歷在目,那些兒時并未完全理解的教誨還回響在耳邊,每每想起,都刻骨銘心,受用終生。在《襄州別駕府君事狀》中白居易曾提到,“及別駕府君即世,諸子尚幼未京師學,夫人親執讀書,晝夜教導,循循善誘,未嘗以一仗一呵加之,十余年間,諸子皆以文學仕進,官至清近,實夫人慈訓所致也。”對母親的感恩之情,都蘊含在那一字一句中。
就這樣,命途多舛的陳氏在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中扮演著一位慈愛母親的角色,更是孩子們人生航程中的導師,傾盡全力讓他們到達成功的彼岸。然而這樣一位成功的母親,卻因適逢亂世,被生活中長期的壓力和一段不幸的婚姻折磨得身心疲憊,最終因長期抑郁,投井自殺。
慈母一生,繁花落盡,唯有愛子的心,永不褪色。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原是為了陪我走一段路,看著我成長。你離我而去,也只是為了成全我,讓我獨自承擔自己的生命,體現我在你身上所領悟的一切,清潔勇敢如新生。
3.幼學童蒙
善良純真的孩子,他們不曾涉足這紛繁的塵世,未曾在俗世的喧囂中迷失自己,他們眼中的世界,只有日出的光芒,沒有日落的余暉。“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白居易筆下的此情此景,好不愜意。盛夏當頭,斑駁的日光透過濃密的綠葉,盡數潑灑在河邊玩耍著的孩童身上。
孩童們天真的笑聲時而劃過天際,為這炎炎夏日送來一絲清涼,沁人心脾,讓人神清氣爽。他們眼中的世界,只有歡笑嬉戲,沒有惆悵迷惘;他們眼中的世界,是我們曾期盼的,但回不去的曾經。一切的一切,都是無限美好。
每個人的童年都曾有過像詩中這般的場景。與兒時的玩伴,在清可見底的小河里,撐著不知是誰家的小船,小心翼翼地滑到河中央,爭先恐后地采下那如出水芙蓉般嬌嫩的白蓮花。最后還天真地以為沒有人會發現自己所做的這一切,誰知那水中的浮萍,已用優雅的身姿為我們鋪開了一條小路。
白居易之所以能對此情此景情有獨鐘,大抵也是因為在新鄭的童年是他今生最難割舍的一段經歷吧。白居易在《宿滎陽》這首詩中曾介紹過,“生長在滎陽,少小辭鄉曲,去時十一二,今年五十六。”這也印證了白居易的童年是在新鄭度過的。
提到白居易的故鄉新鄭,就不得不提及他的祖父白湟。祖父白湟曾任曾鞏縣令,與當時的新鄭縣令是故友,當時的新政縣雖無大都市的富麗繁華之美,但卻有讓人流連忘返的淡雅淳樸之美。
山川雖不雄偉,但清秀淡雅,讓人心曠神怡,緩緩而過的河水,讓人愿意放慢腳步,追尋它的源頭。放眼望去,一幅水墨山水畫的美景仿佛浮現在眼前,栩栩如生,小橋流水人家,炊煙裊裊,牧笛聲悠揚。
本地民風極其淳樸,這些場景都讓白湟魂牽夢縈,如癡如醉。于是在一個晴空萬里的春日,白家舉家搬到了此地。如此美景似乎象征著人杰地靈,因為在此地,不久就誕生了一位中國古典文學史上的標志性人物,他曾為那個時代的文學豎起了一座新的豐碑,為后人留下了傳誦至今的詩詞。
白居易,擁有著平凡的名字,卻演繹出了傳奇的人生。那時候,未來遙遠而沒有形狀,夢想還不知道該叫什么名字。在他六七個月的時候,他也像普通孩子那樣,被乳母帶著,對于這個“初來乍到”的小生命,世間的一切都是那樣新鮮,那樣地充滿魔力,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這個神奇的世界,他用盡全力吮吸著這個淳樸家鄉帶給他的新鮮氣息。
大歷八年的五月,即將進入炎炎夏日,田間的蛙鳴已一日比一日聒噪,陽光也一日比一日長。祖父白湟卻未曾等到下一個同樣炎熱不安的夏季。他死在五月第三個酷熱的夏日,在繁花似錦的京都長安城,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歸彼荒年。
那時,白居易不過一歲,或許剛剛長出了第一個米粒大小的門牙,因為磨牙而口水不斷。未解人事的孩童,當然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他眼見的所有事物,都是充滿新鮮和歡喜。
雪白的幡布被懸上了白家的門梁,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白湟為官清正,雖然人微言輕,在當地的聲望卻十分清正。因為父親的病逝,白季庚等兄弟五人,受制丁憂,因而回到了新鄭的家中。而許久未曾見到孩子的白季庚,也因此得到了一個同嬌妻幼子團聚的機會。
在白居易還很小的時候,乳母隨手指著兩個字來給他認識,他隨著乳母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中滿是疑惑,但眼中閃爍著渴求的光芒。乳母隨之告訴他,那兩個字念“之”、“無”,襁褓中的白居易雖然還不能說話,但好似一切都心領神會,默默地將這一切都記在心里。從此,無論誰向他詢問這兩個字,他都可以清楚地辨認出來。
如果你問,敘述這件事的人,是否有夸張的成分,這件事的真實性也有待考究,但白居易能有日后這番讓詩人矚目的成就,寫出如此多流芳百世的作品,恐怕與他天賦異稟是密不可分的吧。
時光荏苒,無憂的童年也在一次次的日夜交替、星辰變換間慢慢逝去。年幼的白居易開始用自己的雙腳去開拓人生路。
你永遠不會了解,一只昆蟲,一片落葉,一眼清泉,在他們幼小的世界中會被幻想成何種神奇的力量,最初的每一步,都是充滿著驚喜,在孩子們的世界里,未知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就是莫大的吸引力。白居易從小就擁有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他經常會用雙眼去發掘生活中的美好,將它們幻化成那些廣為流傳的詩作。
白居易的詩能如此的深入人心,追其原因,是他的詩既有社會底層苦難人民的呼喚,真情實感,引人共鳴,也有這生活中不舍的點滴,是一些人珍惜的現在,又是另一些人追憶的過去。
長大后,他用雙眼發現著人間疾苦,用詩歌諷喻著世俗人間,慰藉著勞苦大眾。父母看到兒子自幼天資聰穎,與一般的孩童相比,確實有過人之處,自然是喜上眉梢。溫婉嫻靜的母親每次提到兒子都贊不絕口。
時間一定會把我們生命中的碎屑帶走,漂遠。而把真正重要的事物和感情,替我們留下和保存。這也是母親對白居易的一種啟發和鼓勵,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在贊美聲中健康成長,這樣才能讓孩子發現自己的閃光點,并堅定地向著自己的目標前行。
那年初夏,蟬聲蛙鳴不絕于耳,讓這個悶熱躁動的季節變得更加不安。年僅三歲的白居易此刻卻在母親手把手的教授下,寫下了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個稚氣未脫的孩童,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堅定與執著讓母親又多了些許欣慰,自己的這一筆,也奠定了日后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中,注定會有他的足跡。
光輝榮辱都是后來的故事,此時的白居易還是母親懷里那個可愛的孩子,他還不懂這個世界,不懂什么是悲傷。
母親日夜不懈的教導終于讓他在今后的歲月中體味了收獲的喜悅,白居易五歲便學會了賦詩,八九歲的時候已經懂得辨別聲韻。
白居易母親就是那樣一個細心的女子,她懂得欣賞世間的美麗,她是伯樂,她善于將這些美麗收藏,那是專屬于一個女子的領地。母親不僅教授兒子文化知識,她更希望兒子可以德才兼備,擁有可以在黑暗中揚起風帆的勇氣,經歷過挫折后的淡然,最重要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正氣。不僅可以憑借學識和詩作光耀門楣,更可以憑一身正氣名揚萬里。
白居易喜歡守在父親身邊,聽父親講著外面的趣聞,那是常年守在家中的母親所不知的。那些精彩的故事,總是能輕易地感染白居易。
除此之外,白居易還常常向父親討教作詩的學問,幼小的白居易繼承了父親剛正不阿的品格,對國家對人民無限忠誠。
白居易作詩的天賦除了源自祖父與父親無形的感召與熏陶,自然也少不了外祖父陳潤的一脈相承。陳潤亦是明經出身,大歷五年明經及第,次年復登茂才異能等科,擅長作詩,《全唐詩》存其作八首,《全唐詩》補篇存其詩一首。
白居易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以作詩擅長,卻又世代為官的家庭中,自幼在家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養成了勤于思考,好讀詩書的習慣,每覽前人詩作,也都有自己別樣的感慨。他懂得,那書中的詩,是述今朝之事,也抒昔日之情。
紛繁的塵世,幾代浮塵,隨波逐流的人們終將被歲月洗刷在浩渺的煙海中。白氏一家,因幾代人的浮塵往事,和白居易曲折而粲然的一生,為世人所知。
4.煙火亂世
公元七五六年,昔日擁有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磅礴景象的唐王朝,正在逐步淡出了歷史舞臺,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盛唐時期著名詩人杜甫曾在自己的詩作《憶昔》中這樣追憶過初唐的勝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詩中“倉廩豐實”“稻米流脂”的生活開始被戰火紛飛,民不聊生,慢慢侵蝕著。往日繁華富庶的大唐盛世將一去不復返。唐王朝正在一場場戰火的洗禮中褪盡鉛華,走向衰亡。
白居易的出生,恰逢唐朝衰亡的時期。年幼的他還未曾親眼看清這歷史上著名的開元盛世,就要被命運無情地安排在這唐朝走向衰落的時期。
生逢亂世的他,飽受流離之苦,常忍分別之痛。披荊斬棘,波瀾起伏的一生總好過碌碌無為,匆匆而過。落日余暉不會嘲笑你庸庸碌碌的一生。而因命途多舛,卻生生不息而散發出平生最后一絲耀眼的光芒。他的人生歷經了從德宗到武宗的七個王朝的更替,風雨飄搖、社會動蕩、百姓煎熬的景象在白居易的生命中無數次烙下了深刻的印記,頻繁的朝代變更,只會讓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可以稱之為中國歷史上最繁盛的王朝,怎可在短短的幾年光景中就淪落到橫尸遍野,硝煙彌漫。一個曾開創了我國封建社會先河的王朝,卻為何在歷史的舞臺上黯然失色。在唐朝由繁盛走向衰落的初期,渴望平凡生活的人們仍對開元盛世念念不忘,抱有一絲幻想。
他們不愿相信,昔日勝景在此刻即將破滅毀于一朝一夕間。初唐的繁盛也使得文化界曾出現百家爭鳴的場面,即使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儒家弟子仍利用儒家學說支撐著他們再造盛世的信念。
但朝廷上宦官大肆干政,唐玄宗好大喜功的毛病也使得邊境將領經常向異族挑戰,以此來邀功。久而久之,形成了邊將專軍的局面,邊境將領與節度使的聯系也日益密切,待時機成熟后,更發動了 “安史之亂”。
這個昔日的鼎盛王朝,注定要以悲劇結束自己在浩蕩青史中的一段演繹。曾風光無限,屢創先河,如今卻四分五裂,暗淡無光。從此唐朝由盛轉衰。衰落中的唐朝,賦稅制度破產,國家財政陷入了危機,藩鎮割據的局面,久久得不到控制,各黨派權傾朝野。
國家的命運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在白居易幼小的心靈中,這個滿目瘡痍的黑暗社會,已經不知不覺間為他的肩上,增添了一份使命感。出身書香門第,“敦儒世家”的白居易,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的生活注定與他無緣。但他可以用自己的一雙手,一支筆,寫盡天下苦難,道出人間悲歡。
白居易真正經歷動亂的生活是在“安史之亂”后期,安史之亂直接導致了唐朝邊境的不安。然而攘外必先安內,朝廷內部的中央集權雖然有所削弱,但藩鎮割據后,各藩鎮逐漸壯大自己的政權,私自向民間征稅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
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苦難的生活已經讓人民再承受不住任何的壓力了,腐敗的朝廷由于內部的混亂已經無力抑制各藩鎮了,各節度使更是將唐朝的土地據為己有,襄陽節度使梁崇義擁有襄、鄧、均、房、隋、郢、復等七州地。而安史之亂的舊臣李寶臣則占有恒、定、易、趙、深、冀六州之地。少數民族吐蕃,回訖的沖擊給了這個走在滅亡道路上的國家致命的一擊。
那一年,十歲的白居易在戰火還未蔓延至的新鄭家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但在外為官的父親,卻時時讓家人惦念著。祖父去世后,父親作為長子,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個家中的支柱,如今亂世當道,戰火頻仍,家中無不為父親的仕途以及他的安危擔憂。白季庚當時正任彭城縣令,雖只是一個七品小官,但自幼受家庭影響。懷有一腔熱血,疾惡如仇,在國難面前更愿挺身而出的白季庚此刻正伺機而動,要為國家的安定,百姓的安居盡一份自己的力量。
這年正月,寒風在這動蕩的年代無情地嘶吼著。面對藩鎮割據的凌亂局面,朝廷決定發兵征討,征討隊伍分為兩路。經過縝密分析和部署,大軍出發。一路征討德軍節度使李惟岳;另一路則征討節度使田悅。兩路征討隊伍的戰爭依次打響,戰火綿延千里。所到之處,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一片凄涼。
雙方交戰數次,朝廷用兵乏術,對于田悅的軍隊毫無辦法,屢次落敗。這場征討戰役,也由正月持續到了六月,戰火中的人們從冰天雪地的寒冬熬到了艷陽高照的酷日,仍舊沒有看到一絲勝利的曙光。他們的春天已經消失在了戰火之中。他們的眼神中只有國破家亡的傷感,再無春意盎然的喜悅,即使草長鶯飛,大地回春,也無法喚醒他們心中的希望。他們的心早就隨著親人的離別、家庭的破碎而粉碎成灰,在風中搖曳。
這邊征討未見起色,那邊朝廷再次派出的征討梁崇義的隊伍也在不動聲色地實施著自己的戰略。顯然,這次的戰略是成功的,短短兩個月,就擊敗了梁崇義。不過,短暫的勝利也并未給這個動蕩的國家帶來片刻的安寧。
平廬節度使李納素以用兵擅長,在自己的父親去世后,接任父親的兵權,獨自率軍支援此刻正處于焦灼狀態下的田悅軍隊。李納的叔父李洧當時正任徐州刺史,是李納的部將。
白季庚見此情景,覺得機會來了,他勸說李洧舉州歸順朝廷,起初李洧不為所動。他動情地陳述著,自己作為一個縣令,所看到的下層百姓所經歷的苦難,再放眼整個朝廷,若一日不平息內亂,百姓注定要再遭戰亂之苦,國家興亡也關乎著所有人的命運,沒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要遭受骨肉分離之苦。
終于,白季庚的真心打動了李洧,他決定舉州歸國。并決定先派社巡官崔程先去稟報朝廷自己的歸順之意,然后囑托朝廷說徐州的軍隊不足以抵抗李納的軍隊,若要保住徐州,需派徐、海、沂三州的觀察使前來支援。并把他所了解到的李納軍隊的情況盡數向皇上稟明。于是崔程得令后快馬加鞭來到了京城。但他卻沒有意識到,當前的朝廷,宰相分權而治,朝中的宰相不止一個。他僅將此事告知了宰相張鎰,張鎰不以為然,告訴崔程,這并不在自己的管轄范圍之內,將此事推給了宰相盧杞。盧杞聽完崔程敘述這件事后,大感不悅,覺得崔程并未將自己放在眼中,于是不理崔程的請求,讓他另覓高明。
此時已經焦頭爛額的崔程眼看此事就要在自己的手中毀于一旦,國難當頭,關乎國家利益的事,怎能就此罷休。于是,他使勁渾身解數,終將此事轉奏給了皇上。
皇上聞此喜訊,自然龍顏大悅,當即恩準了奏請,打賞了崔程,派了精良的軍隊前去支援了。
京城這邊增援的隊伍正在向徐州日益逼近,那邊徐州城戰況十分吃緊,徐州城已經被圍困了四十多日,糧草不足,軍隊疲于奔命,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事后,白居易在知曉這段歷史時,在《襄州別駕府君事狀》中記錄到“父親白季庚,收拾吏民千余人,與李洧堅守城池,親當天石,晝夜攻拒,凡四十二日,諸道救兵方至。”這場戰役雖談不上經典,也說不上激烈,但父親白季庚與李洧的奮力拼搏,浴血奮戰,誓死抗爭的精神是這場戰役勝利的關鍵。這種堅毅與勇氣,讓白居易每每想起時還十分觸動。
父親的這種無畏與勇猛是亂世鑄就的,而同樣生逢亂世的白居易,自幼在父親精神的感召下,在儒家思想的凈化下,被那種強烈的為民為世的使命感引領了他的一生。他在評價父親白季庚時說:“由于徐州一郡七邑及埇口等三城到于今訖不隸東平者,實李佑與公之力也”
后來,唐德宗念白季庚抗敵有功,封其為徐州別駕,讓其在自己誓死保衛下的徐州任職。
在白居易的眼中,父親曾經只是一個不茍言笑,只擅長作詩的縣令。但經歷了此事后,他重新審視了一個對他今后的仕途產生了莫大的影響,讓他樹立了就“兼濟天下”的人生觀的父親。
一個年輕的生命總是承載了太多的單純和熱情,想象著以后能夠成就的偉大事業,能夠成為名垂青史的人物。就像是路邊綠色的小草,看似渺小卻蘊含了強大的生命力。正如他作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生逢亂世不足以讓人意志消沉,不足以讓人在一次次的苦難中迷失了畢生的信念。苦難的生活可以讓歷史銘記一個人,也可以摧毀一個曾經風光無限,如今卻戰火紛飛的朝代。白居易的一生在亂世中一步步走來,也在書中一頁頁地展開,他用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序曲,讓人為之感慨萬千,駐足回眸。
5.楚山吳江
煙雨蒙蒙,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著路邊的青石,一滴兩滴,滴滴清脆入耳。屋檐下的少年白居易還在數著落下的雨滴,不一會兒,細雨中漸漸升騰起了霧氣。
人生輾轉,歲月載著白居易的生命,來到了符離。這是他第一次體味鄉愁。他望著這眼前生起的層層霧氣,心中不覺一陣悲涼。思鄉情切,本就遙遠的故鄉此刻變得更加遙不可及,日日向家鄉的方向眺望。如今,自己歸鄉的路途,徹底地消失在了這一片霧蒙蒙的景象中
歸鄉,不知從何時起,就成為了白居易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夢中的他在新鄭的家中聽母親講授知識,與兄弟共敘手足之情,還時常與兒時的玩伴游園泛舟。然而醒來后,依然只是陌生的環境,空蕩的房間只有他與母親兩個人。即使踏足庭院之中,也無往日的歡聲笑語和家人的親切叮嚀。
白居易時常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從春意盎然看到烈日炎炎,從落葉紛飛看到白雪皚皚。秋日落寞的氛圍讓他思鄉情意更濃。每當看著片片枯黃的落葉從孕育它的枝頭緩緩落下,深埋泥土之中,他便會想到自己。縱然樹葉也有落葉歸根之意,自己何時才能回到孕育自己的故鄉,再看一看新鄭的花,還是那年的姹紫嫣紅嗎?
白居易一直生活在這樣戰火紛飛的年代,他的心已經被那無情的戰亂摧殘得千瘡百孔。不是為自己,只是為了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分,還有那如火山般炙熱的大義。
他的記憶定格在了建中三年,無情的戰火已經綿延至了白居易的故鄉——河南新鄭。那本是碩果累累的金秋十月,朝廷派去征討李納等叛軍的軍隊首領李希烈背叛了朝廷。隨后,李納,朱滔,田悅,王武俊等人都各自占地封王,公然與朝廷對抗。不久,李希烈也自稱天下都元帥,率領自己的軍隊,攻陷了今天的河南臨汝一帶,朝廷大為驚恐。遂派人征討,但不見起色,軍隊屢嘗敗績,李希烈又于次年四月攻下了汴州。
自此,河南境內硝煙彌漫,開始了生靈涂炭,舉家搬遷,躲避戰火的生活。而白居易的家鄉新鄭,與被攻下的汴州唇齒相依。戰爭就要吞噬曾經風景秀麗的故鄉了,白季庚見此情景,心中焦急萬分,遂快馬傳書至家中,向家人說明如今局勢的混亂,并將他們接到了自己在徐州所管轄的符離埇口一帶居住。
于是,在此地戰爭即將打響的前夕,白居易隨家人搬出了新鄭的家,開始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年幼的白居易不忍對這個自己生長了十一年的土地說一聲“珍重”。不舍這里的一草一木,不舍在這里殘留下的每一份感情,他不敢面對此刻的離去。因為這一別,不知將是何日再能與故鄉重逢。
故鄉,就像一個陪伴了自己十一年的老朋友,難分難舍;故鄉,此刻更像一個垂暮的長者,目送著從這里走出的一個又一個的希望,卻難說再見。白居易帶著對新鄭的百般不舍與眷戀,頭也不回地邁出了自己的腳步,他不敢回頭再望一眼走過的路,此刻復雜的心情,指引著他徑直向遠方走去。
初到異鄉的白居易,時常帶著對故鄉深切的眷戀,孤獨地在窗前佇立。良久,他凝望著遠方,口中似乎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此處縱有萬般美景,此刻也無法打動白居易。時局動蕩,背井離鄉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父親在此處為官。這里,恐怕今生也不會與自己有任何的聯系。
白居易心中的萬般無奈,也只好化作一聲嘆息,縈繞心頭,久久揮之不散。白居易卻對故鄉有著如此割舍不斷的感情。對當下的時局,百姓的苦難,有著萬般的無可奈何。這樣的情懷,對他的一生,亦是一種無形的牽引。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甚至不愿涉足屋外半步。他只想孤身一人,活在故鄉的回憶之中,即使是在回憶里沉淪,也無怨無悔。
那時的他,終日在家中與母親為伴,手中掌握一本古籍,通過讀書來抒發自己寂寥的情懷。從離開新鄭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對這個承載著自己命運的社會,有了新的認識,同時也陷入了對自己人生的思考之中。
他在韶華年紀,缺失了這個年紀應有的天真,反而增添了幾分涉世已久的成熟。他的世界開始沉靜得如一潭清泉,不曾泛起一絲漣漪。他的思念,恰如深不見底的大海,只有深不可測的想象。
只有經歷了這樣的生離死別才知道生命的可貴,經歷了戰亂才知道和平的美好。歲月流轉,在人們不經意間,春水冬流,日暮西沉,時間悄無聲息地經過生命,卻又不動聲色地流走,讓人無法捕捉到它的身影。白居易終于不再整日閉門不出了,他開始接受這個新鮮的環境,開始為自己寂寥的心尋找一份寄托。
故鄉此刻雖已被戰火吞噬,但美好卻永留心間,任誰都無法將它抹去。除了每日照例的讀書學習之余,他開始走出家門。他驚喜地發現了許多這個日后被稱為自己第二故鄉,陸陸續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符離的特有美景。他的心此刻如沐春風,被吹散了心中揮散不去的陰霾。當他向這個陌生的地方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便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里的景色沒有像新鄭那樣粗狂外露,而是羞怯地掩飾著自己的一切,等待著有人來探訪這耐人尋味的美。
自幼飽讀詩書的白居易,也曾幻想過前人詩作中楊柳依依,芳草萋萋的楚山吳江之美。如今親眼得見,果真得以讓名家大師為之傾倒。白居易所寄居的符離,雖算不上名勝之地,但卻有江南地區獨有的輕柔雋永之美,值得細細品味。
年幼的白居易,在探訪山的靈動,水的飄逸的不經意間,發現了此地讓他觸動頗深的地方——流溝寺。清幽淡雅間流露著一絲神秘的古剎,此刻正被一片郁郁蔥蔥的山林環繞,沒有過多琉璃粉黛的修飾,只需正襟危坐,寧靜祥和自入人心。寺前溝壑縱橫,也有碧波日夜川流不息,象征古剎屹立不倒,福佑百姓。待到天朗氣清之日,抬頭望去,空中時常點綴朵朵祥云,一片寧靜祥和,是清修歸隱之士的一片凈土。或到細雨綿綿,煙波浩渺之時,升起的點點霧氣。古寺宛如凌駕于仙境之中,更添一分神秘與迷離。
古剎儒雅清幽的氛圍也深深吸引著白居易。年少的他每當心煩意亂,心生惆悵之時,都會來到此地,聽悠揚的鐘聲在自己的腦海中回蕩,蕩滌自己的心靈。
生命中,他曾兩次為古剎題詞賦詩,可見古剎對白居易的影響之深,其中一首《重過流溝寺》“九月徐州新戰后,悲風殺氣滿山河。唯有流溝山下寺,門前依舊白云多。”短短四句,雖通俗易懂,實則內頗深,詩中直言時局動蕩,新戰不斷,自己也對這個黑暗腐敗,時局動蕩的社會失望透了。但又恨自己只是小小少年郎,無力改變這一切。
面對戰亂,無計可施,還要背井離鄉,躲避戰爭的襲擊。想到正在經歷戰火的家鄉,正在四處漂泊的親人,自覺羞愧難當,眼中不知不覺間噙滿了淚水。
感時傷事的白居易還曾為寺中古松而作詩:“煙葉蔥蘢蒼麈尾,霜皮駁落紫龍鱗。欲知松老看塵壁,死卻題詩幾許人。”自此,古剎也因白居易的動情描繪,而成為了當地的獨有標志。山川美景難掩古剎之美,清幽淡雅難解詩人之悲。
符離,其因草而得名,草也因形狀似“符”而稱之為“符”,而“離”字,則有形容小草生長茂盛之意。
或許,我們自幼最熟悉的那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讓我們很早就熟知了唐朝詩人白居易。
《賦得古原草送別》是白居易的成名之作。十六歲的白居易,正是在符離,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生命的贊歌。追隨著小草生命的痕跡,描述了這頑強而又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茂盛的小草,是符離的代表,放眼望去,一片蔥郁。有繁盛就有毀滅,此刻的茂盛,給人希望,他日的枯黃,又會留下怎樣一片荒涼。
小草,在屬于它的季節,奮力地生長著,然而也終究逃脫不了春榮秋枯的命運。但它毫不畏懼,也無需惋惜,它將用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演繹著一生的茂盛。即使野火焚身,卻可以愈挫愈勇。烈火只讓人們看到了毀滅的悲壯,卻無從體會那重生的樂趣。烈火再猛,也無法將小草深埋地下的根毀滅,也無法席卷小草對大地純真的眷戀。靜待一襲春風來,化雨潑灑笑顏開。小草以迅猛的姿態回擊怒火曾經的狂嘯,一片蔥蘢之景,再次覆蓋了大地。
白居易贊揚小草頑強的生命力,堅韌的品格的同時,也在激勵著自己。正在戰爭中苦苦煎熬的百姓,此時正如烈火焚身的小草,經歷著肉體的疼痛,心靈的打擊。然而,他堅信無情的戰爭終有過去的一天,只有小草般不屈的意志,頑強的生命力,會迎來春回大地的那一天。
一個從來沒有經歷過災難的人,不會知道春天的可貴。一個只知道災難的人,也無法感覺春色之美。白居易是這苦難群眾中的一人,他也曾深深地眷戀著自己的故鄉。如今,也在等待一縷吹向自己的春風,讓身處亂世的他,可以為世為民有一點貢獻。這樣一首生命贊歌,不僅時時激勵著每個人,也為白居易今后的仕途鋪平了道路。
其實,我們耳熟能詳的這首詩,還有另一番送別之意。此詩本為送別友人所作,但開頭四句所描寫的景象與強烈的節奏,讓凡讀此詩者,都無法忘懷。久而久之,傳誦下來的,只有這四句了。而遠處的芳草綿延伸向古道,翠綠的草色連接著荒城。在此又送他鄉游子遠去,萋萋的芳草也充滿別情。筆鋒自然一轉,以凄凄芳草,盡述離別之情。
獨在異鄉的這段時間,每當寂寞難耐,他總會想念家中兒時的伙伴和自己的手足兄弟。在此地,白居易也結識了幾位親如手足的兄弟,符離的俊杰,“符離五子”劉翕習、張仲遠、張美退、賈握中、賈沅犀。他們曾在學習上激勵共勉,先后考取了功名,也在閑暇時,泛舟同游,作詩吟對,共賞楚山吳江之美景,為白居易孤寂的心找到了一絲安慰。
正值青春年華的我們,總會一次次不知不覺望向遠方,對遠方的道路充滿憧憬,盡管忽隱忽現,充滿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