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孫之兵
順治三年(隆武二年。是年桂王立)冬十二月,張獻忠殺掠西充、鹽亭間。豪格、吳三桂至漢中,賊黨劉進忠降;導其兵急馳千五百里,乘霧登保寧之鳳凰山。值獻忠親出,進忠指語雅布蘭曰:『此獻賊也』。雅布蘭一矢中其額,獻忠顛伏積薪中;曳斬之。群賊不知,班列如故。俄,塵埃漲天,則滿洲兵逼其壘矣;賊大崩。豪格兵乘之,收其人畜、軍佽,入保寧。
賊黨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潰而南,王尚禮、白文選、馮雙禮、王復臣等從。道無所掠,殺馬而食,至于鞭舄皆食之;后乃食人,饑仆者立割盡。七日至渠河,眾猶數十萬。總兵曾英使千兵偵之,遇賊潰。越二日,賊至江上不得濟,多下馬臥。或說曾英以奇兵涉江突擊之,疲賊可盡;英不可,曰:『此死賊,劃江阻之,彼必饑盡』。文秀望隔江軍民輻輳,營壘皆縱飲,無嚴備;曰:『吾儕不爨十日矣,不若冒死進;得一舟,則可以生』。裸而銜刀亂流以泳,其黨徐湖等五人從之。至朝天門,隨波而沒;英卒皆笑之。文秀突起,牽一舟走;可望等羅拜,即與百人沿江突擊。英以巨艦繞攻之,彀弓桅下;王尚禮射之中胸,墮水死。賊更掠舟濟;余仲燒營走,水陸兵潰,崩聲如雷。賊攫人畜、輜重、芻粟無算,遂陷重慶府。偽相汪兆麟亦至,獻忠心腹也;定國、能奇先以隆武帝詔曰:『獻忠所害,非君父也;若降,許免死』。心動,至是問計于兆麟。兆麟不知,使作賊。能奇怒罵之,立射其目;定國縱刃之,踐為泥。居數日,燒重慶,夷其城;分獻賊親兵殺掠而南。將入滇,取道遵義。越望日,至綦江,眾志攜。可望偽稱獻賊婢生子,當共事之;眾皆喜。其黨張成功、王十萬、小關索不奉令,小關索夜遁;可望杖成功、十萬,乃定。越六日,賊婢乃生女,且已斃。
順治四年(永歷元年)春正月,賊棄綦江走。十日至遵義,陽禁殺掠,四征芻糧。止于桃園洞,奉偽后啟而后行。俄聞吳三桂兵將至,懼;共執偽后燒殺之。殺掠至烏江,乘楊吉潰,遂為橋濟,直越貴陽。眾方議守,聞烏江潰,則皆走、或出降。越二日,可望等至;大肆淫掠。三日乃招撫,又數日復出掠。自青崖、龍里、高堡至于威清、平壩、安興諸處,男婦老弱皆屠死;幸而免者,并去其手鼻,千里蕭然。方謀入滇,聞沙定洲亂,乃屠貴陽,疾趨云南。至于曲靖,遇內監孫興祖以隆武帝令征沙兵(即定洲兵);可望曰:『朝廷不知其事,若征之,是獎亂也;不如討之』。興祖以為然,乃共去偽號,傳檄為明。
夏四月,可望等入云南;聲言討賊,其各安堵!與定國、文秀、能奇皆復姓;四人皆陜產,獻忠養為子,偽封可望平東將軍、定國安西將軍、文秀撫南將軍、能奇定北將軍,使姓張。至是,乃復姓。可望長而狡,三人皆下之。自恥其名,改今稱(故名可旺)。遂自稱東王,定國、文秀、能奇亦即故王號;封其黨王尚禮以下公侯伯有差。將設六部翰林,畏人議,卒為之。以降賊在籍御史任僎為禮、兵二部尚書,范礦為吏部尚書,吳兆義為戶部尚書,龔彝為刑部尚書,萬年策為工部尚書;尋以陳源代年策。建四王府;毀昆明、呈貢二城為之;辟教場于城南,毀民居以萬計。僎猶媚賊,議尊可望為國主;可望生子,請如皇太子禮。為定制:以干支紀年,盡廢閣部、科道官;盡易印文為八迭,更鑄印冊、錢文。括民田、井鹽官四而民六之,收郡縣技藝者皆入營。屢促可望稱帝。彝起家進士,阿可望指,陳十事,請租外增賦、賦內增馬。楊畏知、沐天波皆憤之,其黨亦多不之服;滇民更失望,曰:『除虎進狼,此之謂矣』。可望為儀衛,將列之則病;已即止,曰:『是尚有天命耶』!皮熊、王祥皆疏言『今入滇者,皆獻賊之孽;朝廷無為所愚』。瞿式耜在桂林,聞而憂之。
順治五年(永歷二年)春,孫可望據云南,以定國、文秀、能奇皆等夷,思一之。顧兵弱,定國、能奇尤強,使心腹王尚禮說之;能奇許諾,定國、文秀皆聽命。
夏四月朔,群賊大陳于教場,將上可望大元帥號;定國先至,其下揚旗鳴炮如故習。可望怒而走,文秀婉解之;王尚禮請責旗鼓以贖罪,皆不聽。定國怒與詬,可望益憤曰:『欲長我者,必杖定國百』。定國競甚,可望遽去;白文選曳止之,曰:『今若此,皆散。請勉受責』。共按定國杖之半,祈免乃止;群賊駭懼。于是可望自稱大元帥,使定國攻沙定洲以自贖;軍伍賞罰,必咨可望而后行。夜,可望詣定國,親撫之,憾卒不釋;可望亦患之。聞李赤心降,爵上公;亦思以朝命壓其眾。偽慨然曰:『我輩躍馬二十年,破壞天下,卒無寸土;而滿洲收其利,甚無謂也。我將挈天下還之明耳』。楊畏知力聳之。四川巡按錢邦芑貽書可望,重復千言,皆說之降。可望語其使曰:『茍王我,我以全滇歸于明』。邦芑復書:『本朝異姓無王封』;而裒其事以告。
順治六年(永歷三年)夏四月,孫可望使楊畏知、龔彝以南金三十兩、琥珀四、馬四匹赴行在求封王;表稱『先秦王蕩平中土,不謂自成犯順,玉步旋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王繩父爵,國繼先秦』!且聲言不得封,即擁兵至。王化澄、袁彭年,馬吉翔、龐天壽等請從之,嚴起恒執不可。金堡尤力爭;疏七上,曰:『不封,則可望反為南顧憂似也。然使恭順,雖不王,可也;如其不可,王之,徒益其志。他日進王而求,何以應之?或謂「難禁其自王」。顧王則誰能禁之;今乞寵命,則我有權矣。或謂「可望以全滇至,其功可王」。然金聲桓、李成棟且不敢王,今封可望,何以對兩人』?因言『韓信、趙佗、李光弼、郭子儀、岳飛、韓世忠、徐達、常遇春及金忠之王,勢并不同;今惟在諸將能恢復,恢復既定,雖不王之可;不然,陛下徒隳祖制,以解諸將之體!可望王后,更有不忍言者』。疏入,眾是之。楊畏知疏爭:『奈何以一腐儒失大計』!宗室朱議浘更劾堡;畏知曰:『朱君亦誤,給事之爭,使可望知有人,不亦可乎』?議不決。畏知曰:『可望借長李、劉輩,必不得已;俾以上公,而侯定國以下可矣』。從之。乃封可望景國公,易名朝宗;定國、文秀皆侯爵。擢畏知尚書、彝侍郎,使偕趙昱赍冊往。
五月,孫可望使李定國陷安順,清威道黃應選亟還語定國:『何不以尺一告?天子方攬豪杰,某當奉管鑰于將軍,毋不王不霸,令人謂盜賊』!定國色平;應選更言『將軍負武略而不得一地,名又不正;故人睨之。若藉三百年天子,輔以義從,天下無敵;他日分茅,與開平、中山比烈。舍此不圖,非雄略也』。定國言:『當與平東議之』。應選言:『平東遠,當先與公盟,矢不二心』。定國從之。可望滋不悅。堵允錫亦思結可望,宴畏知、彝于七星巖。
陳邦傅以地逼于孫可望,懼為所噬;其部胡執恭曰:『君固受制藏空敕,今可望不得王,我若封之,彼必悅;即其兵殺瞿式耜、金堡、李赤心,其可也』。邦傅然之。矯制鑄印,封可望「監國秦王、九錫節制天下兵馬大元帥」;亦封定國等。使執恭赍以往,可望大喜,郊迎十里,拜舞受命。亦頗聞朝議,私叩執恭;則曰:『此太后意,外廷不知』。可望逆其偽,然亦假之以脅眾。定國等不從,可望勸之;艾能奇言:『我自王,何待封』!定國曰:『不然!我無尺寸功,敢受朝廷恩』!卒不受。廷臣聞之,交章劾邦傅。堵允錫言:『可望尚請封,不如予之,使執執恭以伸法;不然,是驅之變也』。嚴起恒、吳貞毓、楊鼎和、劉修、吳霖、張述載皆不可。允錫密疏:『廷臣執不王異姓,正論也;然不為今日計?可望乃逆獻養子,凡此滔天之惡與有力焉。今姑取其歸正,冀收其用;安可泥常法!且可望已自稱「東平王」,降而為公,彼必不受;因而為逆,如天下何?臣思開國功臣徐達、常遇春稱六王,皆進封;宜量封可望以「一字」。即敕申明舊制,示破格而勉以中山、開平其可也』。從之。而趙昱已行在道,謂『「景國」命,可望必不受』。乃與允錫謀之。
秋七月,堵允錫以所藏空敕矯制封可望「平遼王」,亦封定國等;使昱及畏知、龔彝赍冊往。可望駭曰:『我已封「秦」』!畏知曰:『偽也』!執恭亦曰:『畏知偽;所封實「景國公」,印敕故在』。可望怒,并下之獄。李定國謂趙昱敕真,將往受;可望怒,定國乃止。拘昱館舍,陰縱之;昱走南寧。可望下檄諸鎮,以「秦王大元帥」自稱制,諸軍曰「行在」,所設六部官亦如之。又名其護衛曰「駕前軍」,自稱曰「不谷」;文書下行曰「令旨」,上行曰「啟」。稱定國、文秀、能奇曰「弟安西」、「弟撫南」、「弟鎮北」。始為廟,太祖中、張獻忠左、可望祖父右焉。又獨為獻忠立太子廟,四時致祭。楊展首疏劾之曰:『臣辟草茹荼,為陛下收蜀、圖黔。可望檄忽至,舉陛下土地、甲兵并隸之。臣誓不共賊俱生久矣,無難斬使焚檄、出兵烏蒙以爭之。顧可望挾敕至,若果然,臣不敢異。然此后,非陛下臣矣。在朝之臣,誰實為此?若令不出朝廷,則可望偽耳。臣愿首戎行,與諸將共討之』。疏至,上下不知所為。瞿式耜、金堡亦劾可望大逆不道;式耜且請戮執恭以正辱國之罪。時不能用。可望使李定國入黔,要總督范礦、巡撫郭承汾盟于龍里。永歷帝不能問,惟封皮熊、王祥以備之。
順治七年(永歷四年)秋八月,孫可望使以玉帶、名馬、黃金萬兩、銀十萬兩求真封,且問故;別以白金四萬饋朝貴。永歷帝始知趙昱狀。馬吉翔等利其賄,請封可望「澄江王」;使者言非「秦」不敢復命。嚴起恒執前議,且請卻其貢;文安之、郭之奇主之,王化澄、朱天麟等不可。會高必正入朝,語使者:『本朝無異姓王,我破壞天下,逼死先帝,蒙恩赦宥;然公爵爾。張氏竊據一隅,敢冀王爵!今與我同報國,去賊號;無欺朝廷弱,我兩家士馬足相當也』!使者懼而去。必正寓書于可望,詞意嚴正;可望不顧,言不真封,當趨行在。嚴起恒言:『可望無禮,誰能止之!然彼方資爵于我,敢效李自成乎』?可望知朝廷無封意,益忿。
會艾能奇死,馮雙禮主其軍;可望誘之為心腹,其勢益強。皮熊畏之,使李之華往求盟;可望以書責熊:『擁士卒,可戰可守,而罔知邦本,日煩征派。黔中為出兵之途,豈無救災之心以為假道與?且黔、滇皆朝廷地,留守留兵、綢繆糧糗,惟冀與行在通聲息;若祗一盟為燕雀處堂之計,則非不谷所望于君子也』!熊得書益懼,走清浪衛。
九月,孫可望犯貴州,使白文選先。郭承汾以書責之曰:『牛耳之血未干,北門之師已至。君父可欺,天地神明必不可昧』,可望不顧。既至,范礦率屬文武郊迎之。使白文選追執皮熊于清浪,既而釋之;貴州皆入于可望。改布政司署為行宮,圖繪山川日月,自為錢幣曰「興朝定寶」。勒諸文武繳札敕,凡監軍、督餉、部卿、僉憲及總制、參游皆革之;無敢或拒。川、廣潰將走貴州者,并為所脅。可望驟增兵數十萬,使劉文秀、白文選、王自奇分道取四川。
冬十二月,遣編修劉茞如貴州,真封可望為「冀王」。時兩廣皆陷、南寧危急,永歷帝將取兵于可望,故遣之。至平越,不得進;久之,乃還。楊畏知謂可望:『「秦」、「冀」相等,偽何如真』!不聽。定國請以畏知終其事,乃使畏知如南寧。
順治八年(永歷五年)春正月(永歷帝十二月。至二月后,為永歷五年),孫可望邀文安之于都勻;凡數月,安之乘間走。將入南寧,孫可望坐以罪,戍之畢節衛。
閏二月,孫可望使賀九儀入南寧,索阻封者;直入嚴起恒舟,攘臂呼詬。起恒言:『朝廷恩賞自有在。今若此,何也』?九儀格殺之,又殺楊鼎和等;人心駭異。可望又殺楊畏知,定國、文秀皆切齒。
夏五月,孫可望疏請入滇;眾議不可。朱天麟力請,乃出之。
冬,孔有德兵逼南寧,馬吉翔、龐天壽堅請赴可望。永歷帝終不可;可望忿甚。
十一月,坤寧常在郭良璞以宮隘居于外,可望私人張應科私之。永歷帝殺良璞,賜巴東王及其妃死。可望不得已,杖應科。
十二月,孫可望使狄三品等入南寧,劫永歷帝行;眾不能拒。
順治九年(永歷六年)春正月,永歷帝次廣南。孫可望復使王愛秀至,言『廣南鄰交趾,夷情叵測。惟安龍為三省會,城郭完固、行宮修葺、糧糗完備,朝發夕至;請即居之』。蓋陰慮永歷帝果入滇,或為李定國等所戴;故拘之安龍,若曹操、高歡之故智。其言城郭、宮室狀,亦盡偽。
二月,孫可望定歲供,上用金八千兩、米六百石,從官皆取給;永歷帝忍之。尋使太常寺卿吳之俊以璽書促可望出師,詔旨迭至;可望不得已,與馬進忠等分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