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傳習錄中(1)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510字
- 2015-12-27 01:10:13
錄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停兩可之說,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今朱、陸之辯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復錄。其余指‘知行之本體’,莫詳于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于答羅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于功利機智,以日墮于夷狄禽獸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譊終身,至于斃而后已:此孔、孟已來賢圣苦心,雖門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詳于答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于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郁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處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于其間也。”
答顧東橋書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圣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系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于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圣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來書云:“所喻知行并進,不宜分別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衣,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并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不無先后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后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后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并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圣門知行并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后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并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茍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于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側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盡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物格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無不存,然后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于“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于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貳其心者也,猶以夭壽貳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貳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本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于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于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親之身邪?假而果在于親之身,則親沒之后,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歟?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于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歟?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辯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后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辯;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并進之功,所以異于后世之說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后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后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于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并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于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于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厘千里之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于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于道未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