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化王辰始生至正德戊寅征贛
先生諱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晉光祿大夫覽之裔,本瑯琊人,至曾孫右將軍義之,徙居山陰;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壽,自達溪徙余姚;今遂為余姚人。壽五世孫綱,善鑒人,有文武才。國初誠意伯劉伯溫薦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死苗難。子彥達綴羊革裹尸歸,是為先生五世祖。御史郭純上其事于朝,廟祀增城。彥達號秘湖漁隱,生高祖,諱與準,精《禮》、《易》、嘗著《易微》數千言。永樂間,朝廷舉遺逸,不起,號遁石翁。曾祖諱世杰,人呼為槐里子,以明經貢太學卒。祖諱天敘,號竹軒,魏嘗齋瀚嘗立傳,敘其環堵蕭然,雅歌豪吟,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所著有《竹軒稿》、《江湖雜稿》行于世。封翰林院修撰。自槐里子以下,兩世皆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追贈新建伯。父諱華,字聽輝,別號實庵,晚稱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又稱龍山公。成化辛丑,賜進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進封新建伯。龍山公常思山陰山水佳麗,又為先世故居,復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先生嘗筑陽明洞,洞距越城東南二十里,學者咸稱陽明先生云。
憲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
是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鄭娠十四月。祖母岑夢神人衣緋玉云中鼓吹,送兒授岑,岑警寤,已聞啼聲。祖竹軒公異之,即以云名。鄉人傳其夢,指所生樓曰“瑞云樓”。十有二年丙申,先生五歲。
先生五歲不言。一日與群兒嬉,有神僧過之曰:“好個孩兒,可惜道破。”竹軒公悟,更今名,即能言。一日誦竹軒公所嘗讀過書。訝問之。曰:“聞祖讀時已默記矣。”十有七年辛丑,先生十歲,皆在越。
是年龍山公舉進士第一甲第一人。
十有八年壬寅,先生十一歲,寓京師。
龍山公迎養竹軒翁,因攜先生如京師,先生年才十一。翁過金山寺,與客酒酣,擬賦詩,未成。先生從傍賦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紗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客大驚異,復命賦蔽月山房詩。先生隨口應曰:“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明年就塾師,先生豪邁不羈,龍山公常懷憂,惟竹軒公知之。一日,與同學生走長安街,遇一相士。異之曰:“吾為爾相,后須憶吾言:須拂領,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對書輒靜坐凝思。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龍山公聞之笑曰:“汝欲做圣賢耶?”
二十年甲辰,先生十三歲,寓京師。
母太夫人鄭氏卒。居喪哭泣甚哀。
二十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歲,寓京師。
先生出游居庸三關,即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詢諸夷種落,悉聞備御策;逐胡兒騎射,胡人不敢犯。經月始返。一日,夢謁伏波將軍廟,賦詩曰:“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時幾內石英、王勇盜起,又聞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屢欲為書獻于朝。龍山公斥之為狂,乃止。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歲,在越。
七月,親迎夫人諸氏于洪都。
外舅諸公養和為江西布政司參議,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巹之日,偶閑行入鐵柱宮,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還。
官署中蓄紙數篋,先生日取學書,比歸,數篋皆空,書法大進。先生嘗示學者曰:“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后與學者論格物,多舉此為證。
二年己酉,先生十八歲,寓江西。
十二月,夫人諸氏歸余姚。
是年先生始慕圣學。先生以諸夫人歸,舟至廣信,謁婁一齋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圣人必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明年龍山公以外艱歸姚,命從弟冕、階、宮及妹婿牧,相與先生講析經義。先生日則隨眾課業,夜則搜取諸經子史讀之,多至夜分。四子見其文字日進,嘗愧不及,后知之曰:“彼已游心舉業外矣,吾何及也!”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謔,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過矣。”自后四子亦漸斂容。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歲,在越。
舉浙江鄉試。
是年場中夜半見二巨人,各衣緋綠,東西立,自言曰:“三人好作事。”忽不見。已而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后宸濠之變,胡發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之,咸以為奇驗。
是年為宋儒格物之學。先生始待龍山公于京師,遍求考亭遺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
明年春,會試下第,縉紳知者咸來慰諭。宰相李西涯戲曰:“汝今歲不第,來科必為狀元,試作來科狀元賦。”先生懸筆立就。諸老驚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無我輩矣。”及丙辰會試,果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為恥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識者服之。歸余姚,結詩社龍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時以雄才自放,與先生登龍山,對弈聯詩,有佳句輒為先生得之,乃謝曰:“老夫當退數舍。”
十年丁己,先生二十六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學兵法。當時邊報甚急,朝廷推舉將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能收韜略統馭之才。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每遇賓宴,嘗聚果核列陣勢為戲。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談養生。先生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于天下又不數遇,心持惶惑。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也。沉郁既久,舊疾復作,益委圣賢有分。偶聞道士談養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
十有二年己未,先生二十八歲,在京師。
舉進士出身。
是年春會試。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觀政工部。
疏陳邊務。
先生未第時嘗夢威寧伯遺以弓劍。是秋欽差督造威寧伯王越墳,馭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時,暇即驅演“八陣圖”。事竣,威寧家以金帛謝,不受;乃出威寧所佩寶劍為贈,適與夢符,遂受之。時有星變,朝廷下詔求言,及聞達虜猖獗,先生復命上邊務八事,言極剴切。
十有三年庚申,先生二十九歲,在京師。
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十有四年辛酉,先生三十歲,在京師。
奉命審錄江北。
先生錄囚多所平反。事竣,遂游九華,作《游九華賦》,宿無相、化城諸寺。是時道者蔡蓬頭善談仙,待以客禮請問。蔡曰:“尚未。”有頃,屏左右,引至后亭,再拜請問。蔡曰:“尚未。”問至再三,蔡曰:“汝后堂后亭禮雖隆,終不忘官相。”一笑而別。聞地藏洞有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歷巖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撫其足。有頃醒,驚曰:“路險何得至此!”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會心人遠之嘆。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
八月,疏請告。
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復命,京中舊游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筑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云門,先生即命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明年遂移疾錢塘西湖,復思用世。往來南屏、虎跑諸剎,有禪僧坐關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對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愛親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
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三歲,在京師。
秋,主考山東鄉試。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陸偁聘主鄉試,試錄皆出先生手筆。其策問議國朝禮樂之制:老佛害道,由于圣學不明;綱紀不振,由于名器太濫;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及分封、清戎、御夷、息訟,皆有成法。錄出,人占先生經世之學。
九月改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歲,在京師。
是年先生門人始進。學者溺于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為圣人之志。聞者漸覺興起,有愿執贄及門者。至是專志授徒講學。然師友之道久廢,咸目以為立異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時為翰林庶吉士,一見定交,共以倡明圣學為事。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歲,在京師。
二月,上封事,下詔獄,謫龍場驛驛丞。
是時武宗初政,奄瑾竊柄。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以諫忤旨,逮擊詔獄。先生首抗疏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示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自是而后,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茍念及此,寧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圣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疏入,亦下詔獄。已而廷杖四十,既絕復蘇。尋謫貴州龍場驛驛丞。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歲,在越。
夏,赴謫至錢塘。
先生至錢塘,瑾遣人隨偵。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脫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颶風大作,一日夜至閩界。比登岸,奔山徑數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納。趨野廟,倚香案臥,蓋虎穴也。夜半,虎繞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斃于虎,將收其囊;見先生方熟睡,呼始醒,驚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無恙乎?”邀至寺。寺有異人,嘗識于鐵柱宮,約二十年相見海上;至是出詩,有“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之句。與論出處,且將遠遁。其人曰:“汝有親在,萬一瑾怒逮爾父,誣以北走胡,南走粵,何以應之?”因為蓍,得《明夷》,遂決策返。先生題詩壁間曰:“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因取間道,由武夷而歸。時龍山公官南京吏部尚書,從鄱陽往省。十二月返錢塘,赴龍場驛。
是時先生與學者講授,雖隨地興起,未有出身承當,以圣學為己任者。徐愛,先生妹婿也,因先生將赴龍場,納贄北面,奮然有志于學。愛與蔡宗兗、朱節同舉鄉貢,先生作《別三子序》以贈之。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
春,至龍場。
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舊無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郁,則與歌詩;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居久,夷人亦日來親狎。以所居湫濕,乃伐木構龍岡書院及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以居之。思州守遣人至驛侮先生,諸夷不平,共毆辱之。守大怒,言諸當道。毛憲副科令先生請謝,且諭以禍福。先生致書復之,守慚服。水西安宣慰聞先生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既又重以金帛鞍馬,俱辭不受。始朝廷議設衛于水西,既置城,已而中止,驛傳尚存。安惡據其腹心,欲去之,以問先生。先生遺書析其不可,且申朝廷威信令甲,議遂寢。已而宋氏酋長有阿賈、阿札者叛宋氏,為地方患,先生復以書詆諷之。安悚然,率所部平其難,民賴以寧。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歲,在貴陽。
提學副使席書聘主貴陽書院。
是年先生始論知行合一。始席元山書提督學政,問朱陸同異之辨。先生不語朱陸之學,而告之以其所悟。書懷疑而去。明日復來,舉知行本體證之《五經》諸子,漸有省。往復數四,豁然大悟,謂“圣人之學復睹于今日;朱陸異同,各有得失,無事辯詰,求之吾性本自明也。”遂與毛憲副修葺書院,身率貴陽諸生,以所事師禮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