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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傳習錄中(5)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720字
  • 2015-12-27 01:10:13

來書云:“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仲、韓、范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間道者,果何在乎?茍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云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后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智,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傳、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于多岐,疑迷于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圣人矣。后儒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于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后儒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于聞見之狹,蔽于沿習之非,而依擬仿象于影響形跡之間,尚非圣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已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來書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圣賢?若別有真樂,則圣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嘗見真樂之趣,今切愿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于七情之樂,而亦不外于七情之樂。雖則圣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于“騎驢覓驢”之蔽也。

來書云:“《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圣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皎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后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于有事無事,而豈論于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后雖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崇。此根一去,則前后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于問辨者矣。

《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只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于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答歐陽崇一

崇一來書云:“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若日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嘗不由見聞而發;滯于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日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云擇,又云識,其良知亦未嘗不行于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于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于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來書云:“師云:‘《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敝,大率非沈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宮則思”,思則得之。思其可少乎?沈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來書又云:“師云:‘為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休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無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于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于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謂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較計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于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困憊已甚”,又云“迫于事勢,困于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勢,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來書又有云:“人情機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于逆億。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于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人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互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無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于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尺,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嘗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嘗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恒務自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茍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茍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答羅整庵少宰書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發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復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后人事復紛沓,先具其略以請。

來教云:“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于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斯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有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不足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復曉諭,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詁,即皆自以為知學,不復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后見,非已見道而后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后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復,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于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于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及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于背朱而輕于叛孔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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