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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戒指兒記

入話:

好姻緣是惡姻緣,不怨于戈不怨天。

兩世玉簫難再合,何時金鏡得重圓?

彩鸞舞后腹空斷,青雀飛來信不傳。

安得神虛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邊。

自家今日說個丞相,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陳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歷升相位。年將半百,娶妾無子,止生一女,叫名玉蘭。那女孩兒生于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有沉魚落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況描繡針線津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怎見得?有只同名《滿庭芳》,單道著女人嬌態。其詞曰:

香-雕盤,寒生冰筋,畫堂別是風光。主人情重,開宴出紅妝。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雙歌罷,虛欄轉目,余韻尚悠揚。

人間何處有?司空見慣,應謂尋常。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報道金釵墜也,十指露,春筍纖長。親曾見,竟勝宋玉,想象賦《高唐》。

勸了后來人: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吒。

那陳太常倚著當朝宰相,見女兒容貌作常,況兼聰明智慧,常與夫人閑坐,說著那小姐的親事。太常曰:“我做到極貴之臣,家財受用的、穿的、吃的,不可勝數,止生得這個女兒,況兼有這般才貌,我若不尋個才貌名目相稱的兒郎,枉做了朝中大臣?!标愄Ec媒氏言曰:“我家小姐,有三樣全的,你可來說;如少一件,徒自勞力。我一要當代臣僚的子,二要才貌相當,三要名登黃甲。有此三者,立贅為婿?!币虼耍x擇:忽有年貌相當,及第,又有是小可出身;忽有名臣之子,況無年貌相稱。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賞慶元宵。鰲山架起,滿地華燈。笙蕭社火,羅鼓喧天。禁門不閉,內外往來。人人都到五鳳樓前,端門之下,插金花,賞御酒,國家與民同樂。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萬姓歌歡,軍民同樂,便是至窮至苦的人家,也是歡娛取樂。怎見得?有只詞兒,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傲w: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地,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喜皇都,舊日風光,太平再見。

志淺家豪因有福,才高不富為無緣。

男兒未遂平生意,知命須當莫怨天。

這四首詩,奉勸世間賢愚智勇的人,皆聽于命,妄想非為,致有敗亡之禍。

話說一個聰明伶俐的才郎,家住兔演巷內,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那哥哥阮大與父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篤好琴簫,結交幾個豪家子弟,每日向歌管笑樓,終朝喜優閑風月。時遇上元宵夜,知會幾個弟兄來家,笙蕭彈唱,歌笑賞燈。大門前燈光燦爛,畫堂上士女佳人,往來喧鬧,有不斷香塵。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三更時分,行人四散。阮三送出門,見街上人漸稀少,與眾兄弟說道:“今宵一喜天宇澄澈,月色如晝,二喜夜深人靜,臨再舉一曲可也?!北娙私詧腆虾嵪蟀?,口兒內吐出金縷清聲,吹出那優窗下沉吟。法晌,遺音濟亮,驚動那貴室佳人,聒耳笙簧,惹起孤眠獨宿。怎見得?正是:

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與陳丞相對衙。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去歇息,忽聽得街上樂聲縹緲,響徹云際,忙喚梅香,輕移蓮步,況夜深內外人睡者多,醒者少,直至大門邊聽了一問。起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暗暗的喚梅香過來,低低的將衷情泄漏。

只因這女子貪聽樂中情曲,惹起一場人命禍事。

那小姐寂寂暗喚心腹的梅香:“你替找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心腹,巴不得趨承小姐,聽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內,回覆小姐道:“對鄰阮三官,與幾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蹦切〗惆肷沃g,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附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想便是此人。”

卻說那伙子弟又吹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回家。且說小姐回房,身雖卸卻衣襟睡上床,開眼直到天明,欲見此人,無由得睹。

且說天曉,阮三同幾個子弟到永福寺中游阮,見士女佳人燒香成隊,游春公子去駐留還,穿街過短巷,見幾處可意閨人,看幾個半老婦女。那阮郎心情蕩漾,佳節堪夸。有首詩詞,單道著新春佳景。詩曰:

喜勝春幡裊鳳釵,新春不換舊情懷。

草根隱綠冰痕滿,柳眼藏嬌雪影理。

那阮三郎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一連吹唱了三夜。或門首小齋內,忽倚門消遣。迤邐至二十,偶在門側臨街軒內,拿壁間紫玉鸞蕭,手中按著宮商徵羽,將時樣新同曲調,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兒,舉目見個侍女自外而至,深深地向前道個萬福。阮三停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那丫環道:“我是對鄰,陳衙小姐特地著奴請官人一見。”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個宰相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路容易,出來的路難。被人瞧見,如問無由,不無自身受辱?!蹦侨钊馗驳溃骸拔蚁油馊硕慷啵缓眠M來,上覆小姐?!?

畢竟未知進來與小姐相見也不相見?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那梅香慌忙走入來,低聲報與小姐說:“阮三官防畏內外人耳目,不敢過來??謥頃r有人撞著,小姐不認,拿著不好,出此交我上覆你?!蹦切〗阆肫鹨箒硪繇崢烁瘢粫r間春心有動,便將手中戒指,勒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兒,付與那梅香:“你替我將這件物事寄與阮三郎,將帶他進來見我一見?!?

那梅香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慌忙來到小軒。阮三官還在那里,那丫環手兒內托出這個物來,觀看半晌,口中不迫,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何怕他人?”隨即與梅香前后而行。行上二門外,那小姐覷首阮三,目不轉睛。那阮郎看女子甚是仔細。正欲交言,門外吆喝道:“丞相回衙!”那小姐慌忙回避歸房。阮三郎火速歸家內。自此,想那小姐的像貌,如今難舍。況無心腹通知,又兼閨閣深沉,在家內,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兒,心中十分慘切,無由再見,追憶不已,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致廢寢忘餐。忽經兩月有余,做懨成病。父母再四嚴問,并不肯說。

一日,有一個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與阮三交厚,因見阮三有病月余,心意懸掛,想著那阮三常往來的交情,嗟嘆不已。次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阮三在臥榻上,聽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入房內。張遠看著阮三面黃肌瘦,咳嗽吐痰,那身就榻床上坐定道:“阿哥,數日不見,如隔三秋。不知阿哥心下怎么染著這般悔氣?借你手,我看了脈息。”

那阮三一時失于計較,使將左手抬起,與張遠察脈。那張遠左手按著寸關尺部,眼中笑談自若,悄見那阮三手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張遠把了脈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兩,況又不是男子戴的戒指,必定是婦女的表記?!钡偷陀脦拙湔嫜蕴舫觯舫鏊媲榉胃?

畢竟那阮三說也不說?正是:

人前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那張遠道:“阮哥,你手中戒指,是婦女戴的。你這般病癥,我與你相交數年,重承不奔,日常心腹,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蹦侨钊姀堖h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歷因依,盡行說了。張遠道:“哥哥,他雖是個相府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定下牢籠的巧計,誘他相見你,心下未知肯與不肯。今有這物,怎與你成就此事,容易。阮哥,你可寬心保重。小弟不才,有個圖他良策。”

只因這人舉出,直交那阮三命歸陰府。

張遠看訪回家,轉身便到一個去處。那個所在,是:

清優舍宇,寥寞山房。小小的一座橫墻,墻內有半檐疏玉。高高殿宇,兩邊廂,排列金繪天王;隱隱層臺,三級內,金妝佛像。香爐內,篆煙不斷,燭架上,燈火交輝。方丈里,常有施主點新茶;法堂上,別無塵事勞心意。有幾間小巧軒窗,真個是神仙洞府。

昔日人有一首,單道著小庵兒的優雅。詩曰:

短短橫墻小小亭,半檐疏玉響伶伶。

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小庵內有個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專一向富貴人家布施,佛殿后化鑄三尊觀音法像。中間一尊完了,缺這兩尊,未有施主。這日正出庵門相遇著那張遠。

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言:“特來?!蹦嵌蚬没厣碚堖M,邀入優軒,坐分賓主,茶延請話。尼姑謝道:“向日蒙承舍佛金圣像一尊已完,這二尊還未有施主,望檀越作成,作成!”那張遠開言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昨日對我說起師父之事,愿舍這二尊圣像,浼煩干這事,就封這二錠銀子在此?!毙鋬豪飳⒊鰜?,放在香桌上,“如成就得,蓋庵蓋殿,隨師父的意。”

那尼姑貪財惹事,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笑眼道:“大官人,你相識浼我干甚事?”那張遠道:“師父,這件事其實是心腹事,一來除是你師父干得,二來況是順便。可與你到密室說知。”二人進一小軒內,竹榻前,說甚么話,計較甚么事出來?正是:

數句撥開君子路,片言提起夢中人。

那張遠道:“師父,我們家下說,師父翌日遣禮去陳丞相府中,因此特來。我那心腹朋友于今歲正月間,蒙陳丞相小姐使梅香寄個表記來與他,至今無由相會。明日師父到陳衙內接了奶奶,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接到庵中,與我那朋友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況師父與陳衙內外淳熟,故來斗膽?!蹦悄峁靡娯斊鹨猓瑢⒍ㄣy子收了,低低的附耳低言,不過數句,斷送了女孩兒的身家,送了阮三郎性命。

那張遠見許了,又設計奇妙,深深謝了,送出庵門。不說張遠回覆阮三。卻說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曉起來梳洗畢,備辦合禮,著女童挑了,迤邐來到陳衙,首到后堂歇了。那陳太常與夫人見他,十分歡喜道:“姑姑,你這一向少見。”尼姑回言:“無甚事,不敢擅進?!蹦棠痰溃骸俺黾胰耍覠o甚布施,到要煩你拿來與我。”就交廚下辦齋,過午了去。陳太常在外理事。

少間,夫人與尼姑吃齋,小姐坐在側邊相陪。齋罷,尼姑開言道:“我小庵內今春托賴檀越的福,量化得一尊觀音圣像,涓選四月初八日我佛誕辰,啟首道場,開佛光明。特來相請奶奶、小姐,萬希光降,如蓬蓽增輝?!蹦棠搪犃说溃骸靶〗阍趺磥淼茫俊蹦悄峁妹碱^一縱,計上心來,道:“小僧前日壞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

那小姐出為才郎,心中正悶,無處可納解情懷散悶,忽聞尼姑相請,喜不自勝,正要行動,仍聽夫人有阻,巴不得與那尼姑私恣計較,扛哄丞相、夫人。因見尼姑要解手,隨呼個丫環領那尼姑進去,直至閨室。那尼姑坐在觸桶上,道:“小姐,你明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覷一覷,若何?”那小姐露一點絳唇,開兩行碎玉,道:“我來,只怕爹爹、媽媽不肯。”那尼姑甜言美語道:“小姐,數日前有個俊雅的官人,進庵看妝觀昔圣像,指中褪下個戒指兒來,帶在菩薩手指上,禱祝道:‘今生不遂來生愿,愿得來生逢這人!’半日,閑對著那圣像,潸然揮淚。被我再四嚴問,絕無一語而去?!?

那小姐見說了,滿面緋紅,道:“師父,那戒指兒是金造的?是銀造的?”尼姑回言:“金嵌寶石的?!毙〗阌謫柕溃骸澳切」偃顺砻矗俊蹦峁没氐溃骸安怀礅珠e觀游玩?!毙〗愕溃骸澳墙渲冈鴰砻矗俊蹦峁糜值溃骸斑@顆寶石在我這里,金子挖會與雕佛人了?!毙〗阌戇@顆寶石,仔細看了半晌,見鞍思馬,睹物思人。只因這顆寶石,惹動閨人情意。正是:

拆戟沉沙鐵半消,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那小姐認得此物,微微冷笑道:“師父,我要見那官人一見,見得么?”尼姑見說,道:“小姐,那官人也要見小姐一面。”那小姐連忙開了箱兒,取出一個戒指兒與尼姑。尼姑將在手中,覷得分明,笑道:“合與這舍的戒指一般廝像,小姐道:“就舍與你了。我浼你知會那官人,來日到庵見一見?!蹦峁玫溃骸八行模阌幸?,只虧了中間的人。既是如此,我有句話與你說。”

只因說出這話來,害了那女人前程萬里。

那尼姑附耳低言:“小姐來日到我庵內,倘齋罷閑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諧了?!?

小姐同尼姑走出房來,老夫人接著,問道:“你兩個在房里長遠了,兩個說甚么樣話?”驚得那尼姑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板底蕩散了七魄,忙答道:“小姐因問我建佛像功成,以此上講說這一晌?!狈蛉怂统鰪d前,尼姑深深作謝道:“來日仰望。”

卻說那尼姑出了丞相府門,將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兒,一直徑到張遠家來。那張遠在門首伺候了多時,遠遠地望見那尼姑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眾多,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腳步慌走上前道:“煩師父回庵去,隨即就到?!蹦悄峁没厣磙D巷,這張郎穿徑尋庵,與尼姑相見,邀入松軒,將此事從頭訴說,將戒指兒度與那張遠。張遠看罷:“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

至則月初七日,漸漸見紅輪墜西,看看布滿天星斗。那張遠預先約期阮三。那阮三又喜得又收了一個戒指,笑不出聲,至晚,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庵里。那尼姑接入,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兒,將阮三安頓了。

怎見得相見的歡娛,死去的模樣?正是:

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那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那女童起來,梳洗了,上佛前燒香點燭,到廚下準備齋供。大天明開了庵門,專待那老娘、婦女。

將次到巳牌時分,來人通報道:“陳丞相的夫人與小姐來了!”那尼姑連忙出門迎接,邀入方丈。茶罷,佛殿上同小姐拈香了畢,見辦齋繚亂,看看前后去處,見小姐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孩兒,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那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閑雜之輩,便是志減老實的老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穩便。等奶奶閑步步。你們幾年何月來走得一遭?!蹦棠痰溃骸昂海氵@般打盹,不如師父房內睡睡。”

小姐依母之言,走進房內,拴上門。那阮三從床背后走出來,看了小姐,深深的作了一個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舉手搖搖,低低道:“莫要響動!”那阮三同攜素手,喜不自勝,轉過床背后,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卓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雙雙解帶,尤如鸞鳳交加;卸下衣襟,好似渴龍見水。有只詞,名《南鄉子》,單道著日間云雨。怎見得?詞曰: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奶綿軟,實奇哉。褪了褲兒脫繡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云雨罷,囑多才。芳魂不覺繞陽臺。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暫時禍福。

那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得會,令日相見,全將一身要盡自己的心,情懷舒暢。不料樂極悲生,倒鳳顛鸞,豈知吉成兇兆:任意施為,那顧宗筋有損,一陽失去,片時氣轉,離身七魄分飛,魂靈兒必歸陰府。正所謂:

誰知今日無常,化作南柯一夢。

那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用雙手兒摟住了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驚慌了云雨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蕩散了七魄,翻身推在里床,起來,忙穿襟襖,走出房前。喘息未定,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臺重整花鈿;悶悶憂憂,對鸞鏡再勻粉黛。恰才了得,房門外夫人扣門,小姐開了門。夫人道:“孩兒,殿上功德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醒了半晌也,在這里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轎夫伺候了多時?!毙〗闩c夫人謝了尼姐,送出庵門。

不說那夫人、小姐回衙。且說尼姐王守長轉身回到庵,去廚收拾災-頓棹器,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與那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已,問道:“我這三小官人今在那里?”尼姑道:“還在我里頭房里睡著。”

那尼姑引阮二與張遠開了側房門,來臥床邊,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聲不應,那阮二用手搖,也不動,口鼻已無氣息,始知死了。那阮二便道:“師父,怎地把找兄弟壞了性命?這事不得凈辦?!蹦峁玫溃骸靶〗阕栽绲解?,便尋睡的意,就入房內,約有兩個時辰。殿上功德已了,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尼姑道:“阮二官,張大官在此,向日蒙賜布施,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不己,終不成倒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恰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用了,止留得一錠,將來與三官人買口棺木裝了,只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蹦悄峁脤⒊鲞@錠銀子放在桌子上,道:“你二位憑你怎么處置?!?

張遠與那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道:“我將這錠銀子去也。棺木少不得也要買。”走出庵門。未知家內如何。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會然未保。

夜久喧暫息,池塘唯月明。

無因駐清境,日出事還生。

那阮二與張遠出了庵門,迤邐路上行著。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干尼姑事,想是那女子與三哥行房,況是個有病癥的,又與他交會,盡力去了,陽氣一脫,人便就是死的。我也只是為令弟而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嚀,央浼不過,只得替他干這等的事。”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來,也不干著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我心里也道罷了,只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愿暢怎的得了?!边B晚與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抬進庵里裝了,就放在西廊下,只等阮員外、大哥歸來定奪。正是:

燈花有焰鵲聲喧,忽報佳音馬著鞍。

驛路迢迢煙樹遠,長江渺渺雪潮顛。

云程萬賺何年盡?皓月一輪千里圓。

日暮鄉關將咫尺,不勞鴻雁寄瑤箋。

秋風颯颯,動行人塞北之悲;夜月澄澄,興游子江南之夢。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與院君相見。合家歡喜。員外動問阮三孩兒病的事,那阮二只得將前后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老員外聽得說三孩兒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要與陳太常理涉,與兒索命:“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兒子!”阮大、阮二再四勸說:“爹爹,這個事思論……”(下文殘缺)

羊角哀死戰荊軻

(原文開頭殘缺三頁,缺文參《古今小說》補附于篇后。)

“……凍死矣。死后誰葬吾兄?”乃于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陰力相助。但得微名,必當后葬?!辈尹c頭半答。角哀號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

角哀捱自寒冷,半饑不飽,來至楚國,于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問人曰:“楚君招賢,何得而進?”人曰:“宮門外設一賓館,令上大夫裴仲接納天下之士?!苯前酵顿e館前來,正值上大夫下車。角哀乃向前揖。裴仲見角哀衣雖藍縷,氣語不凡,慌忙答禮而問曰:“賢士何來?”角哀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吳國人也。聞上國招賢,特來歸投。”裴仲邀入賓館,具酒食以進,宿于館中。

次日,設宴以待之。角哀將胸中所有,談論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宣入殿見,同富國強兵之道。角哀首陳一策,皆切,為當世之急務。元王大喜,設御宴以待之,加為中大夫,賜黃金百兩,彩緞有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驚而問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言左伯桃餓死一事,盡奏知。元王聞其言,為之傷感,諸大臣皆為痛容?!鼻溆绾危俊苯前г唬骸俺计蚋婕俦颂帲w葬伯桃已畢,卻回來事圣上?!痹跛熨浺阉啦覟橹写蠓颍圆钊烁S角哀車騎,同去敕葬。

角哀辭了元王,巡奔梁山地面。尋舊日枯桑之處,果見伯桃死尸尚在。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喚集鄉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臨大溪,后靠高崖,左右諸峰環抱,風水甚好。遂以香湯沐浴伯桃之尸,置內棺外槨,大夫衣冠,而葬墳陵。造梁墻栽樹。離墳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儀容。立華表,柱上建牌額。墻偶蓋瓦屋,令人看守。造畢,設祭于享堂,哭泣甚切。鄉老、從人,無不下淚。祭罷,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燈燃燭而坐,感嘆不已,忽然陰風飄飄,燭火復明。角哀視之,見一人于燈影中,或進或退,隱隱有哭聲。角哀叱曰:“何人也?輒敢夤夜而入?”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觀之,乃伯桃也。角哀大驚,問曰:“兄陰靈不遠,今來見弟,必有事焉!”伯桃曰:“感弟記憶,初登仕路,奏請葬吾,更贈重爵,并棺槨、衣衾之美,固事十全,但墳地與荊軻相連近。此人在世時,為刺秦王不中,以被追戮,高漸離以其尸葬于此處,神極威猛,每夜仗劍來罵吾曰:‘汝是凍死餓殺之人,安敢建墳居吾上肩,奪吾風水?若不遷移他處,吾發墓取尸,擲之野外。’有此危難,特來告汝。望改葬于他處,以免此禍!”角哀再欲問之,風起,忽然不見。

角哀在享堂中一夢驚覺,盡記其事,天明,再喚鄉老問:“此處有墳相近否?”鄉老曰:“松陰中有荊軻墓,墓前有廟。”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殺,緣何有墳于此?”鄉老曰:“高漸離乃此間人,知荊軻被害,棄尸野外,乃盜其尸,葬于此地,每每顯靈。土人建廟于此,四時享祭,以求福利?!苯前勂溲?,遂信夢中之事,引從者徑奔荊軻廟,指其神而罵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入秦行事,喪身誤國,卻來此處驚惑鄉民,要求祭祀。吾兄左伯桃當代名儒,仁義廉潔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當毀其廟而發其家,永絕汝之根本!”罵訖,卻來伯桃墓前祝曰:“如荊軻令夜再來,兄當報我!”歸至享堂。

是夜,秉燭以待。果見伯桃哽咽而來,告曰:“感弟如此,奈荊軻從人極多,皆土人所獻。弟可束草為人,以彩為衣,手執器械,焚燒于墓前。吾得以助,使荊軻不能侵謗。”言罷,不見。角哀連夜使人束草為人,以彩為衣,各執刀槍器械,連數十于墓側,以火焚之,祝曰:“如其無事,亦望回報!”歸至享堂。

是夜,聞風雨之聲,如人戰敵,角哀出戶觀之,見伯桃奔走而來,言曰:“弟所燒之人不得其用。荊軻又有高漸離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弟早與遷移他處殯葬,免受此苦!”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當力助以戰之!伯桃曰:“弟陽人也。我皆陰鬼。陽人雖有勇烈,塵世相隔,焉敢戰陰鬼也!雖芻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強魂?!苯前г唬骸靶智胰ァ5軄砣兆杂袇^處。”

次日,角哀修表一道表章,上謝楚君,言:“昔日并糧與臣,因此得活,以遇圣主,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圖后世盡心報主!”詞意甚切。表付從人,遂往荊軻廟內,打碎神像,放火焚燒廟宇后,來伯桃墓側大哭一場,與從者曰:“吾兄被荊軻強魂所逼,去往無門,吾所不忍。寧死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戰此強魂。汝等可將吾尸葬于此墓之右,生死共處,以報伯桃交糧之義?;刈喑喝f乞聽納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訖:掣取佩劍,自刎而死。從者皆驚,具衣冠,停尸于墓側。

是夜二更,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喊殺之聲,聞數十里。清曉視之,荊軻墓上震烈如袕,肉骨撒于墓前,四散皆有;墓邊松柏,和根拔起。

(附)

原文卷首佚失三頁,茲據《古今小說-羊角哀舍命全交》補錄于下:背手為云覆手雨,紛紛輕簿何須數!君看管鮑平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昔時齊國有管仲,字夷吾,鮑叔,字宣子,兩個自幼時以貧賤結交。后來鮑叔光在齊桓公門下,信用顯達,舉薦管仲為首相,位在已上。兩人同心輔政,始終如一。管仲曾有幾句言語道:“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嘗三仕三見逐,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也。吾嘗與鮑叔談論,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與鮑叔力賈,分利多,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彼怨沤裾f知心結交,必曰‘管鮑’。今日說兩個朋友,偶然相見,結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萬古。春秋時,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賢納士,天下之人聞其風而歸者,不可勝計。西羌積石山有一賢士,姓左,雙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書,養成濟世之才,學就安民之業。年近四旬,因中國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強霸者多,未嘗出仕。后聞得楚元王慕仁好義,遍求賢士,乃攜書一囊,辭別鄉中鄰友,徑奔楚國而來。迤邐來到雍地,時值隆冬,風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詞,單道冬天雨景:“習習悲風割面,蒙蒙細雨侵衣。催冰釀雪逞寒威,不比他時和氣。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還微。天涯游子盡思歸,路上行人應悔?!弊蟛颐坝晔庯L,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濕了。看看天色昏黃,走向村間,欲覓一宵宿處,遠遠望見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燈光。徑奔那個去處,見矮矮籬笆,圍著一間草屋。乃推開籬障,輕叩柴門。中有一人,啟戶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禮,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雙名伯桃,欲往楚國。不期中途遇雨,無覓旅邸之處,求宿一宵,來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間言,慌忙答禮,邀入屋內。伯桃視之,止有一榻。櫥上堆積書卷,別無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便欲下岸。那人云:“且未可講禮,容取火烘干衣服,卻當會話。”當夜燒竹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辦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問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幼亡父母,獨居于此。平生酷愛讀書,農業盡廢。今幸遇賢士遠來,但恨家寒,乏物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陰雨之中,得蒙遮蔽,更兼一飲一食,感佩何忘!”當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話胸中學問,終夕不寐。比及天曉,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盡其所有相待,結為昆仲。伯桃年長角哀五歲,角哀拜伯桃為兄。一住三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賢弟有王佐之才,抱經綸之志,不圖竹帛,甘老林泉,深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未得其便耳?!辈以唬骸敖癯跆撔那笫浚t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從兄長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費糧米,棄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進。行不兩日,又值陰雨,羈身旅店中,盤費罄盡,止有行糧一包,二人輪換負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風又大作,變為一天大雪。怎見得?你看:風添雪冷,雪趁風威。紛紛柳絮狂飄,片片鵝毛亂舞。團空攪陣,不分南北西東;遮地漫天,變盡青黃赤黑。探梅詩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斷魂。二人行過岐陽,道經梁山路,問及樵夫,皆說:“從此去百余里,并無人煙,盡是荒山曠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辈遗c角哀曰:“賢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詢?!热坏酱耍活櫱斑M,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單薄,寒風透骨。次日,雪越下得緊,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凍不過,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絕無人家,行糧不敷,衣單食缺。若一人獨往,可到楚國;二人俱去,縱然不凍死,辦必餓死于途中,與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將身上衣服,脫與賢弟穿了,賢弟可獨赍此糧于途,強掙而去。我委的行不動了,寧可死于此地。待賢弟見了楚王,必當重用。那時卻來葬我未遲?!苯前г唬骸把捎写死恚∥叶穗m非一父母所生,義氣過于骨肉。我安忍獨去而求進身耶?”遂不許,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風雪越緊,如何去得?且于道傍尋個歇處。”見一株枯桑,頗可避雪。那桑下只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k些枯枝,以御寒氣。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來,只見伯桃脫得赤條條地,渾身衣服,都做一堆放著。角哀大驚曰:“吾兄何為如此?”伯桃曰:“吾尋思無計,賢弟勿自誤了,遞穿此衣服,負糧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處,安可分離!”伯桃曰:“若皆餓死,白骨誰埋!”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與兄穿了。兄可赍糧去,弟寧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病。賢弟少壯,比我甚強。更兼胸中之學,我所不及,若見楚君,必登顯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滯,可直速往!”角哀曰:“今兄餓死桑中,弟獨取功名,此大不義之人也。我不為之!”伯桃曰:“我自離積石山,至弟家中,一見如故。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勸弟求進。不幸風雨所阻,此吾天命當盡。若使弟辦亡于此,乃吾之罪也。”言訖,欲跳前溪覓死。角哀抱住痛哭,將衣擁護,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開。角哀再欲上前勸解時,但見伯桃神色已變,四肢厥冷,口不能言,以手揮令去。角哀尋思:“我若久戀,亦……”

(原文篇末殘缺,據《古今小說-羊角哀舍命全交》補錄如下)廟中忽然起火,燒做白地。鄉老大驚,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從者回楚國,將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義,重差官往墓前建廟,加封上大夫,敕賜廟額,曰“忠義之祠”,就立碑以記其事。至今香火不斷。荊軻之靈,自此絕矣。土人四時祭祀,所禱甚靈。有古詩云:古來仁義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間。二士廟前秋日凈,英魂常伴月光寒

死生交范張雞黍

(原文開頭殘缺三頁,缺文參《占今小說》補附于篇后。)

……張請母弟與同伏罪。范搖手止之。張曰:“喚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搖手而止之。張曰:“兄食雞黍后進酒,若何?”范蹙其眉,而似交張退后之意。張曰:“雞黍不足以奉長者之-,乃邵當日之約,幸勿嫌責!”范曰:“弟當退后,吾盡悄訴之。吾非陽世之人也,乃陰鬼也?!?

張大驚曰:“兄何故出此言?”范曰:“自與兄弟相別之后,回家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賈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不覺又是一年。向日雞黍之約,非不掛心,近被蠅利所牽,忘其日期。今早鄰佑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陽,忽記賢弟之約,此心如醉,山陽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賢弟以我為何物?雞黍之約,尚且爽信,何況大事乎?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云:‘人不能日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祝付與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張元伯至,方可入土!’祝罷,自刎而死,魂駕陰風,特來赴雞黍之約。萬望賢弟憐憫愚兄,恕其輕忽之過,鑒其兇暴之誠,不以千里之程,肯為辟親動于山陽,一見吾尸,死亦瞑目無憾矣!”言訖,淚如迸泉,急離坐榻,下階砌。

張乃趨步逐之,不覺忽踏了蒼苔,-倒于地,陰風拂面,不知巨卿所在,如夢如醉,哭聲驚動母親并弟。急起視之,見堂上陳列雞黍酒果,張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

母問曰:“汝兄巨卿不來,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死?”元伯曰:“巨卿以雞黍之約,已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元伯曰:“適間親見巨卿到來,邀迎入坐,具雞黍以迎。但見其不食,再三懇之。巨卿曰:‘為商賈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重撍s,遂自刎而死。陰魂千里,特來一見。’母可教兒親到山陽,葬其兄尸。定明早收拾行李便行?!蹦缚拊唬骸肮湃诵性疲骸羧藟羯狻⒖嗜藟魸{?!耸俏醿耗钅钤谛?,故有此夢驚耳!”元伯曰:“作夢也。兒親見來。酒食見在。逐之不得,忽然跌倒。豈是夢乎?巨卿乃誠信之士,非虛誑也,豈妄報耶?”

弟曰:“此未可信。如有人山陽去,當問其虛實?!睆堅唬骸叭朔A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土、火,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義所以配金,取其不朽也;信所以配上,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又云: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坏靡讯?,于斯三者何先?’子曰:‘去兵?!衷唬骸夭坏靡讯?,于斷三者何先?’子曰:‘去食。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巨卿既以為信而死,吾安可不敬而不去哉!弟專務農業,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所,加倍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生養送死,大宜謹之?!卑蒉o曰:“不孝男張邵,今為義兄范巨卿為信義而亡,須當往吊。”已,再三叮嚀張勤:“今侍養老母,母親早晚勉強飲食,匆以憂愁,自當善保尊體。邵于國不能盡忠,于家不能盡孝,徒生于天地之間耳!今當辭去,以全大信?!蹦冈唬骸拔醿喝ド疥柷Ю镏b,月余便回,何放出不利之語?”張曰:“生如浮漚。死生之事,旦夕難保?!睉Q哭而拜。弟曰:“勤與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親無人侍奉。汝當盡力事母,勿令吾憂!”灑淚別弟,背一個小書囊,來早使行。

沿路上饑不擇食,寒不思衣。夜宿店中,雖夢中亦哭。每日早起趕程,恨不得身生兩翼。行了數日,到了山陽,問巨卿何處?。畯奖贾良议T首,見門戶鎖著。問及鄰人,鄰人曰:“巨卿已過二七,具妻扶靈柩,往廓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向自未回?!睆垎柫巳ヌ帲贾晾韧?,見山林前新筑一造土墻。墻外有數十人,面面相覷,各有驚異之狀。

張汗流如雨,走望觀之。見一婦人,身披重孝,一子約有十七八歲,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處莫非范巨卿靈柩乎?”其婦曰:“來者莫非汝是張元伯乎?”張曰:“張邵自來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那?”婦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遺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陽回,常談賢叔盛德,但恨不識尊顏。前者重陽日,夫主忽舉止失措,對妾曰:‘我失卻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聞人不能行千里,魂能行千里。吾寧死,不敢有誤雞黍之約。死后且不可葬,待元伯來見我尸,方可入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勸云:‘元伯不知,如何得來見其尸。先葬訖,后報知未晚?!虼朔鲨训酱?。眾人都拽棺槨入金井,并不能動,因此在墳前都驚怪。見叔叔遠來,如此慌速,必然是也?!痹履丝薜褂诘?。婦亦大慟。送殯之人,無不下淚。

元伯于囊中取錢,令買祭物,香燭紙陌,陳列于前,取出祭丈,酹酒再拜。號泣而讀。文曰:

……

元伯發棺視之,哭聲慟地,回顧嫂曰:“兄為弟亡,豈能獨生那!囊中已具棺槨二費,愿嫂垂憐,不棄鄙賤,將劭葬于兄側,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邵曰:“吾思已決,勿請驚疑!”言訖,掣帶刀自刎而死。

眾皆驚愕,申聞本州太守,煩高親至墳前設祭,具衣棺營葬于巨卿墓中,將此事表奏。明帝憐其信義深重,兩生雖不登第,亦可褒贈,以勵后人。范巨卿贈山陽伯、張元伯贈汝南伯。墓前建廟,號“信義之祠”,墓號“情義之墓”。旌表門閭,官給衣糧,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純綬,及第進士,官至鴻臚寺卿。至今山陽古跡猶存,題詠極多、聊陳二詩曰:

義重張元伯,恩深范巨卿。

不辭迢遞路,千里赴雞羹。

既報身傾沒,辭親即告行。

山問囗囗囗,萬古仰高情。

(附)

原書本篇卷首缺失三頁,茲據《古今小說-范巨卿雞黍死生交》補錄如下:種樹莫種垂楊枝,結交莫結輕薄兒,楊枝不耐秋風吹,輕薄易結還易離。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枝猶可久,一度春風一回首!這篇言語,是《結交行》,言結交最難。今日說一個秀才,乃漢明帝時人,姓張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農業,苦志讀書,年三十五歲,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張勤努力耕種,以供二膳。時漢帝求賢,劭辭老母,別兄弟,自負書囊,來到東都洛陽應舉。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陽不遠。當日天晚,段店宿歇。是夜,常聞鄰房有人聲喚。劭至晚,問店小二:“間壁聲喚的是誰?”小二答道:“是一個秀才,害時癥,在此將死。”劭曰:“既是斯文,當以看視。”小二曰:“瘟病過人,我們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安有病能過人之理!吾須視之?!毙《癫蛔?,劭乃推門而入,見一人仰面臥于土榻之上,面黃肌瘦,口內只叫救人。劭見房中書囊衣冠,都是應舉的行動,遂扣頭邊而言口:“君子勿憂!張劭亦是赴選之人,今見汝病至篤,吾竭力救之,藥餌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寬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當厚報。”劭隨即挽人請醫,用藥調治。早晚湯水粥食,劭自供給。數日之后,汗出病減,漸漸將息,能起行立。劭問之,乃是楚州山陽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歲。世本商賈,幼亡父母,有妻小。近棄商貿,來洛陽應舉。以及范巨卿將息得無事了,誤了試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誤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義氣為重,功名富貴,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誤之有!”范式自此與張劭情如骨肉,結為兄弟。式年長五歲,張劭拜范式為兄。結義后,朝暮相隨,不覺半年,范式思歸,張劭與計算房錢,還了店家。二人同行數日,到分路之處,張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到,約再相會?!倍司扑凉诧?,見黃花紅時,妝點秋光,以助別離之興。酒座間杯泛茱萸,問酒家,方知是重陽佳節。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賈,經書雖則留心,奈為妻子所累。幸賢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來年今日,必到賢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誼?!睆堐吭唬骸暗迓錈o可為款,倘蒙兄長不棄,當設雞黍以待。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賢弟耶!”二人飲了數杯,不忍相舍。張劭拜別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墮淚。式亦回顧淚下。兩各悒怏而去。有詩為證:

手采黃花泛酒-,殷勤見訂隔年期。臨歧不忍輕分別,執子依依各淚垂。且說張元伯到家,參見老母。母曰:“吾兒一去,音信不聞,令我懸望,如饑似渴?!睆堐吭唬骸安恍⒛杏谕局杏錾疥柗毒耷?,結為兄弟,以此逗留多時。”母曰:“巨卿何人也?”張劭備述詳細。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義之人結交,甚快我心?!鄙倏?,弟歸,亦以此事從頭說知,各各歡喜。自此張劭在家再攻書史,以度歲月。光陰迅速,漸近重陽。劭乃預先畜養肥雞一只,杜-濁酒。是日早起,灑掃草堂,中設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雞炊飯,以待巨卿。母曰:“山陽至此,迢遞千里,恐巨卿未必應期而至,待其來,殺雞未遲?!臂吭唬骸熬耷湫磐烈?,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誤雞黍之約!入門便見所許之物,足見我之持久。如候巨卿來而后宰之,不見我——之意。”母曰:“吾兒之友,必是端士。”遂烹-以待。是日天晴日朗,萬里無云。劭整其衣冠,獨立莊門而望??纯唇?,不見到來。母恐誤了農桑,令張勤自去田頭收割。張劭聽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紅日西沉,現出半輪新月,母出戶,令弟喚劭曰:“兒久立倦矣。今日莫非巨卿不來,且自晚膳。”劭謂弟曰:“汝豈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吾誓不歸。汝農勞矣,可自歇息?!蹦傅茉偃齽駳w,劭終不許。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門如醉如癡,風吹草木之聲,莫是范來,皆自驚訝。看見銀河耿耿,金宇澄澄,漸至三更時分,月光都沒了,隱隱見黑影中一人隨風而至。劭視之,乃巨卿也,再拜踴躍。而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舊歲所約雞黍之物,備之已久。路遠風塵,別不曾有人同來?”便請至草堂,與老母相見。范式并不答話,徑入草堂。張劭指座榻曰:“特設此位,專待兄來。兄當高座?!睆堐啃θ轁M面,再拜于地,曰:“兄既遠來,路途勞困,且未可與老母和見。杜釀雞黍,聊且棄饑?!毖杂櫽职?。范式僵立不語,但以襯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廚下,取雞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進,曰:“酒肴雖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責。”但見范于影中以手綽其氣而不食。劭曰:“兄竟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遠接,不肯食之?”

老馮唐直諫漢文帝

……葛亮,越范蠡,唐郭子儀,分兩行為十哲。兩廊下分囗囗,列囗十二人,左押班白起,右押班孫臏,其余各有資次。囗囗準奏,便下詔建廟,供器祭物,一切完備。后至五代,未嘗或缺。至宋太祖武德皇帝登基于汴梁,大展殿廟。故唐時雖各州有廟,并體長安所建,未甚廣大,宋朝增廣甚盛。

乾德正年,太極車駕幸國子監,聽諸儒講說前代史書。時有丞相趙普,尚書竇儀、張昭侍側。太祖聽講周齊太公用兵之法,圣情大喜,隨問:武成廟在何處?”張昭奏曰:“只在國學之西?!碧骜{往武廟,上殿燒香,令丞相趙普替拜,已下百官亦皆拜。天子逐一位問其功勞,趙普等以本傳對。

太祖策玉塵斧,下殿左廊,指押班:“此何人也?”竇儀曰:“秦將白起也?!碧嬖唬骸澳强于w卒四十萬乎?”竇儀曰:“然?!碧娲笈?,指白起畫像而言曰:“坑降殺順之人何得押班?”以塵斧劃碎其面,回顧趙普曰:“當以何人代之?”普曰:“非吳起不可。”太祖問吳起事,普奏呈吳起之書。吳心大喜,便令即日代之,就書其事于上。

后太祖崩,太宗傳位真宗,國家升平無事。真宗詔史官講前代名臣列傳,遂命駕幸武廟,上殿燒香,令丞相替拜。逐一位同。問至韓信,真宗曰:“信曾反漢遭誅,何得廟食?可貶出廟!”尚書張詢出奏:“唐李-曾阿諛言,高宗幾乎喪國此時高宗欲立武氏,諸大臣皆不可-曰:‘家事豈問大臣?’遂立武氏,險送了大唐。此人亦不可入廟?!闭孀谠唬骸绊n信、李-,皆有大罪,合貶下殿。諸葛亮雖有微功,乃忠善之士,不可降之?!弊嗾垼骸摆w充國乃漢之名將,年七十猶建大功,可代韓信之位。李茂威震華夏,唐之功臣,可代李-之位。”真宗從之。又奏:“伍子胥曾鞭主尸,趙云曾叱主母,此二人不堪入廟?!闭孀谠唬骸按硕艘嘤⒔芤?,可于門首享祭。”至今于武廟為把門將。仁宗朝加武成王為昭烈,不則仁宗立廟,唐太宗有凌煙閣圖畫功臣,漢光武建云臺以祀諸將,不則云臺凌煙,西漢高祖亦曾在香火院畫前代功臣。高祖于香火院畫功用于壁間,令人四時享祭。

今日說漢文帝朝,有一大將,姓魏名尚,官拜云中留守,屯兵十萬,殺得匈奴不敢望南牧馬,聞魏尚之名,肝膽皆碎。文帝為邊上戰士多負勤勞,令中貴仇廣居赍金帛五十車,直往云中勞軍。魏尚接著仇太尉館驛中安下,隨即喚管軍囗交割金帛,便行給散,自己合得亦皆-散。

仇太尉見魏尚相款甚薄,心中不悅,臨起身,使人間魏尚索回程厚禮。尚曰:“天子為王事而來,彼為私心而來!”去人回報此語。仇廣居大怒,不辭而回。至長安,文帝問:“勞軍若何?”廣居曰:“軍將虛受其賜,皆怨主也?!蔽牡鄞笈?,便差皇叔劉昂為云中留守,就調遣本部軍馬,兼問魏尚克減情罪。劉昂到郡,將魏尚拿下,長枷送獄,勘問其實。軍將無一個不下淚。

細作深聽得,報知匈奴。匈奴大起番軍,兵分兩路,一取云中郡,一取河東上黨郡。劉昂聽知番軍來,引魏尚所轄軍馬出鋟。軍馬皆無戰心,交鋒未戰先走。番軍趕至,亂軍中殺死劉昂。其余各逃難歸。

云中文書雪片也似告急。文帝急聚文武商議,令中大夫金勉引軍五萬,守飛狐關(今之代州之地);令楚相蘇意引軍五萬,守句注關(郡,雁門也);前將軍張武引軍五萬,守北地(今之真定是也)。三路首尾相接,同救云中之危,即日起程。這三路軍馬雖去把守邊關去處,不曾得匈奴半根折箭。匈奴增添人馬,三路攻擊。

飛報至緊,文帝懷憂。又令宗正卿劉禮引軍三萬,于霸上屯駐;左將軍徐厲引軍三萬,于棘門屯駐;有將軍周亞夫引軍三萬,于細柳營屯駐。細柳營在渭河北,昆明池南,京兆之西。三路軍以防不虞,其余軍馬盡移北邊助敵。凡百余日,并不見邊廷報捷之書。

帝甚憂,乃引近臣僚黃門戶尉三千余人,各乘馬匹,棘門、霸上、細柳三處勞軍。文帝先使近臣傳旨至棘門,左將軍徐厲令將士皆全裝,離營三十里迎接車駕。天子降旨,每軍士一名,絹一匹,銀十兩,肉五斤,酒一瓶。左右自有去散之人。眾軍聲喏,以謝圣恩。

次日至霸上,宗正劉禮大小三軍亦去三十里迎接,如棘門一般賞軍。天色已晚,文帝往細柳營去。半途,迎著傳圣旨的人,回奏:“雖聽了圣旨,不開營門?!碧熳哟邉育堒?,直至細柳營前,并無一人迎接。左右皆驚。

帝至營門,令近臣傳圣旨:“天子親至行營,特來犒軍?!卑验T都尉回言:“天昏日暮,不是天子遠來時分,恐引堅詐?!蓖烷T不開。奉御曰:“天子有詔,汝何人?敢抗拒耶?”都尉曰:“軍中只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奉御回奏。文帝令持漢節而往。都尉于門首側門接漢節,入見亞夫。亞夫曰:“既有漢節,天子必至。休開大門,開側門,止放天子一人一騎入寨,其余當在轅門之外?!?

都尉傳令,眾官下馬,天子按轡而行。入營,至帳下馬。亞夫不拜,以軍禮見天子。天子賞軍已畢,急急上馬。亞夫送至門首,再不遠出。眾官一齊下馬,徐奏與文帝:“亞夫罔上耶?”文帝曰:“此真將軍也!向者棘門、霸上,如兒戲耳!”眾官皆不能答。

帝回鸞,至安陵。眾鄉老皆拜舞于道傍。文帝曰:“汝等皆安乎?”鄉老曰:“托陛下洪福齊天下,一歲收三歲糧米,科斂甚輕,下民皆鼓腹謳歌。陛下真乃圣明堯舜之君!”文帝大喜,幸香火院,下馬踞床而坐。鄉老皆獻盤饌,文帝甚喜,就留下在院中。

黃昏秉燭,見一老人,須眉皆白,拜于階下,文帝問曰:“卿何人也?”老者曰:“臣歷仕二朝,直香火院使臣中郎署長馮唐?!蔽牡墼唬骸扒溆诤文耆胧耍俊瘪T唐曰:“臣先大父仕于趙國。臣歷于秦,至本朝,歷事凡四十年矣?!蔽牡墼唬骸八氖隁v事吾朝,如何只在西廊署?此微末官耳!”馮唐曰:“臣生趙時,正在童稚之間。吾遭秦亂,坑戳儒生。及至先皇重興之時,好武臣,但小臣能文,因此不用。今者幸遇圣主臨朝,崇儒重道,以年逾八十,已無用于世矣!”文帝大笑曰:“卿雖世雄才,奈何卻如此之命薄耳!”賜錦墩而坐。馮唐再拜于前。

少頃,文帝更衣,執塵斧入院燒香。禮畢,閑觀兩廊壁,各畫十余人,皆衣冠士。文帝回顧,見眾臣宰并鄉老環立于階下,乃問曰:“此畫者何人也?”馮唐對曰:“皆前代功臣也?!钡巯?,召唐近前,逐一問之。見于內二人,形容魁偉,帝指而問曰:“此二人,何代功臣也?”唐曰:“此趙國廉頗、李牧也?!钡墼唬骸半尬艟哟?,常聞趙將李齊戰于巨鹿之下。朕寢食未嘗忘之。李齊比頗、牧如何?”唐曰:“臣父皆仕于趙,足知李齊之為人,比之廉頗、李牧,十不及一?!钡坌υ唬骸半蕹Wx《史記》,亦知頗、牧之善用乓,李齊不及也。朕若得廉頗、李牧,何慮匈奴耶?”馮唐進前曰:“陛下雖得廉頗、李牧,亦不能用?!蔽牡鄣赡慷暲像T,面有愧色,縱步下階,徑往閣中。人皆指老馮曰:“此老干犯圣威,必死矣!”唐容無愧色。

少刻,文帝呼近御臣宣馮唐入閣中。帝曰:“朕雖不明,卿何故于稠人中面折寡君耶?”唐拜于地,答曰:“臣乃山野村夫,不識忌諱,誤觸天威,罪該萬剮!”帝命平身。良久,帝曰:“卿何知寡人不能用頗、牧耶?”唐曰:“赦臣死罪,方敢奏?!钡墼唬骸氨M該赦下,卿無隱焉!”

唐曰:“臣聞古之帝王得天下者,初拜將時,須與筑壇三層,遍詔士卒。天子親以山鹿黃鉞,兵符將印,跪而進曰:“閫之內,寡人制之;外者,將軍制之?!逼滠娞熳硬恍?,出入聽其任用。先皇亦曾捧轂推輪,以拜韓信為大將。此古命將之道也。昔李牧在趙為將,革車一千三百乘,津騎一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乃一人價百金也。由是北逐匈奴,南支韓魏,西拒強秦,破東胡,滅澹林,縱橫天下,遂為霸國。四海之人,皆知李牧之英雄,莫敢犯也。從趙王遷立為君,其母出身倡優,用郭開為相,開素惡李牧,妄言反叛,將李牧殺之,趙國遂滅。今圣朝魏尚,為云中留守,其軍市之租,盡饗士卒。另借祿養錢,五日一錠,率養賓客、軍吏、舍人。由是北拒匈奴,不敢正眼而覷視中原。此皆魏尚之力也。云中戰士,豈知有尺籍五符哉!不顧性命,終日力戰,方能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墨之吏法繩之,圣朝法不明,賞太輕,罰太重。此亦未足為怪。魏尚國之柱石,陛下信聽饞佞之言,罷其官爵,奪其軍權,下獄問罪,以致匈奴長驅大進,輕視中國。以此推論,故此陛下有廉頗、李牧而不能用也?!?

帝愕然,拍其股而嘆曰:“非卿所奏,則寡人遭萬世之罵名!”一面傳旨,收仇廣居獄中,對馮唐曰:“卿勿以年老為辭,可持節親往云中,赦魏尚之罪,就將各州兵馬,皆令本人調遣,以追匈奴?!瘪T唐再三不能推卻,次日,辭天子,持漢節,乘驛馬,投云中來。

比及到郡,尚有百余里,見一簇人馬,搖旗躁鼓而來。馮唐大驚,駐馬而待之。見軍將向前而問曰:“持節者何人也?有甚公干?”馮唐曰:“吾奉天子命,特來赦魏尚罪?!北娊园莘诘?,曰:“某等皆是魏將軍所轄之人也。聞主無罪陷于縲紲之中,我等皆欲劫獄救主,投匈奴,以取中是。今天子既明,當拱手聽死。”馮唐曰:“汝等何不跟我入城,聽天子詔?”眾皆踴躍大喜。

馮自躍馬至云中,獄中取出魏尚,聽圣旨罷,仍再交割兵符印。尚曰:“某自來與公無舊,何為力賜辨白也?”唐曰:“大丈夫生于世間,豈無公論?將軍威名播于四夷,誰不仰慕?但天子一時信聽讒言,以惑其眾心,如浮云之蔽日。風至云散,日復明矣!又何疑焉!”魏尚曰:“吾無可報公之大恩,公可暫停車驛于驛中,容某建一兩陣功勞,令公回長安報捷,庶幾不負公之重報。尊意若何?”唐曰:“老夫專待將軍好音?!蔽荷性傩杏柧毐鴮ⅰ1鴮⒔源蠛粼唬骸霸杆缿鹨詧笾鞴?!”

尚引軍,整肅衣甲弓馬,囗囗部軍出陣先,與匈奴交鋒,匈奴猶以為等閑,長驅番兵,奮力沖突。尚引鐵騎數十,高豎旌旗,躁戈直出。匈奴一見,眾癡呆,介弓矢放-,望北而走。魏尚引鐵騎數千,大隊人馬如砍瓜截瓢之勢,番兵大潰,連夜進兵,克復州縣。匈奴王子知魏尚又領軍馬,連宵遁避。

尚掃蕩邊寨,不及半月,匈奴歸降,回見馮唐,謝曰:“若非丈丈,安能再得見天日!今旬奴遣使,赍名馬金珠,獻納上久。望同去長安,而見圣上,以奏前事?!瘪T唐大喜,持節同番使入朝奏知。文帝與馮唐曰:“若慧卿直言,朕幾乎損了良將。果然順頗、李牧不可及也。”準匈奴求和之事。宣魏尚入朝,封為關內侯,都督塞北軍馬。馮唐加為主爵都尉。唐再三拜謝。文帝賜田三千畝,住宅一區,冠服幾杖等。后年九十六歲,無疾病而終。

有詩曰:

三老興言可立邦,漢文屈己問馮唐。

當時若不思頗牧,魏尚何由得后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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