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司管印的太監(jiān),姓孫,名成,是一個好頑耍的人。踢球走馬,放彈耍錢,無所不做。魏進忠原是這行中人,就便踹一腳進去,虛幫襯奉承他。那孫太監(jiān)見他活脫,恰也十分喜他,與了他些事管。這進忠乖覺,他在收支里邊也便會得尋事撰錢,身邊常有這等幾吊錢,那同輩有好閑的,也來尋他頑耍,卻也吃他的,賺他的。進忠常時想道:“早是這樣得過日子,早割了雞巴也好。”日復一日,可也二十余年光景。他嫂子已嫁人死了,這些房族魏志德還在,老三生了個兒子魏良卿,就送在進忠身邊,進忠把做兒子一般,這也不在話下。
一日,進忠在玄武門門房里與那些同伙內(nèi)官擲骰子賭錢,見一個小哥走來,人道是小爺。也是魏進忠一個機緣,他就想道:“這就是一個將來皇帝,怎就沒人瞅采他,跟隨他一跟隨?人說的結(jié)交未遇之先,咱不如燒一把冷灶。”就存在心里,日遂見他出入,偷空去服事他。小爺去頑耍,就便幫襯,小爺要錢使,就便與他。有那一等內(nèi)相,見他這等虛撮腳。笑道:“現(xiàn)放著王安一班要做從龍舊臣還不能夠,他卻看著桃核兒思量果吃哩。待的小爺?shù)腔慌聸]尋你魏進忠處呢。”魏進忠聽見,也不在心上,一意只去結(jié)識那小爺。小爺雖不問他姓名,是那一監(jiān)人,卻也心里愛他。侵尋到了四十八年上,七月間,萬歷爺宴駕,泰昌爺臨朝,一即位便發(fā)內(nèi)帑銀三十萬接濟廣寧,凡當日為諫東宮斥遣的,為爭張差一事罷斥的,一應老成夙望,盡行起用。天下共仰圣明。不料一月后卻因哀毀成疾到八月廿三日臨崩時,召內(nèi)閣方從哲、韓爌、劉一燝等,六部尚書周嘉謨、黃克纘、張問達等,科道楊璉、左光斗等,武臣英國公張維賢等,內(nèi)臣司禮監(jiān)盧受、王安等,同受顧命。此時劉相國親捧御手,寫了遺詔,次日駕崩。諸臣就遵了遺詔,扶助小爺,于梓宮前舉了哀,然后即位。
先時,中外因泰昌帝踐祚,未幾暴崩,有道是鄭娘娘進宮女十人的緣故;有道是管御藥內(nèi)臣崔文升誤用瀉藥,寺丞李可灼妄進紅丸的緣故;又因選侍李妃,當日泰昌爺曾著他撫養(yǎng)小爺,中間想是少恩。泰昌爺既崩,卻據(jù)住乾清宮不出,有道他希圖冊為太后,垂簾聽政的。所以科道交疏,將他移入噦鸞宮。各官亂月余,甚至眾議楊御史、左御史入宿禁中,以備不虞。那一個疏遠內(nèi)臣敢近御前?就是圣上也想魏進忠,卻又不知道是甚名字,那一監(jiān)官兒。問左右近侍,又都不知道,只得放下。但是魏進忠見圣上登極已久,并不提起他,恐怕忘了,故意尋些公事,在上位爺面前過。上位爺見了,對近侍道:“快叫過那官兒來。”進忠便過來叩了頭。圣上就問道:“你叫做甚名字?”進忠叩頭道:“奴婢叫做魏進忠。”圣上道:“一向如何不見你來服侍朕?”進忠又道:“奴婢未入司禮監(jiān),不敢服侍爺。”圣上道:“如此就賜你司禮監(jiān)秉筆,你就在這里做了近侍罷。”又對內(nèi)侍道:“可取件衣服與他。”登時賜了蟒衣玉帶。這魏進忠便一時富貴起來,正是:
垂首鹽車泣路窮,長鳴時訴晚來風。
誰知一旦孫陽顧,禽鬣揚蹄向碧空。
他在皇城內(nèi)尋了一座大私宅,便有那不得時的內(nèi)官,一個叫做李朝欽,一個叫做劉若愚,投身做了掌家,把侄兒魏良卿,納粟做了中書,收了許多毛實,便張致起來。當時圣上有個乳母,是定興縣侯二的妻客氏,后邊封做奉圣夫人,宮中稱他做侯巴巴,十分狡猾。因圣上自小在他身邊,圣上前也說得幾句話,進忠便把自己私錢打了些精巧首飾,換了些珍異珠寶,做了些精巧衣服送與他,結(jié)識了他。兩個在上前交相贊助,乘間乞恩。傳旨道:“奉圣夫人客氏,保護朕有功績,著戶部速行擇給地二十頃,以為護墳香火之用。魏進忠侍衛(wèi)有功,著工部于陵工告成,敘錄在內(nèi)。”此時有個御史,姓李名應升,上本道:“邊陲將士汗血之功,尚有未錄,不宜濫賞私昵。”本留中不發(fā),進忠卻已懷恨在心。后來又在禁中哄誘圣上走馬避船,這些在外大臣科道得知,恐駘蕩圣心,疲敝圣體,若不早除,劉瑾之事復在。且聞客氏在宮恃寵作奸,有御史方震孺等上章,要將客氏驅(qū)逐出宮、進忠等正法。東邊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王安見進忠漸漸侵權(quán),也甚不忿,便欲從中處置,難為這一干。此時魏進忠便也著急,向圣上前叩頭,哀哭道:“奴婢們早晚不離上位爺左右,并不曾出去生事壞法,就是時常隨爺?shù)胶W永镒咛彩菭斂臻e要去,并不曾有礙爺經(jīng)筵設朝,也不是奴婢們攛哄,不知外邊科道甚意見,要拿問奴婢們,只求皇爺可憐見,與奴婢做主。”圣上道:“知道了。”他見過圣上,卻又去央求司禮監(jiān)秉筆,各太監(jiān)李實一干,都這等做低伏小,哭哭啼啼。內(nèi)監(jiān)們多半是慈心的,到王安來計較處置這件事,都與他說分上道:“這些孩子們不過跟上位頑耍,并沒有壞事,不知這些科道怎么要難為他?”王安道:“這些狗頭,他日逐引上位在海子里跑馬射箭,倘有疏失,圣躬不安,這是誰的干系?只是砍了這些狗頭,歇后再沒人敢去哄誘圣上了。”李實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若只外邊一個本兒便處置了我里邊幾個人,怕外邊看我里邊輕了。依咱們,只本監(jiān)發(fā)落罷。”王安吃眾人央及不過,也便從寬處了,著客氏出宮,魏進忠等著司禮監(jiān)下。王安隨即著幾個掌班叫魏進忠到監(jiān)下。老實發(fā)付一場。魏進忠等磕頭哀求了半日,把這事匾結(jié)果了。
只是魏進忠心懷不忿,回到私宅,李劉二掌家來見道:“恭喜爺,可沒事了么?”進忠道:“沒事了,但是可恨王安這廝,你我都一家人,怎么反聽信外邊這些官兒,要難為咱們。若不是上位做主,李爺們講分上,便輕處時,這早晚可也南京司香哩。這怎生設一個計較,擺布這廝?”只見李朝欽道:“孩子們也是個愚人,不曉甚計較。東華門里有個李永貞,他原是個司禮監(jiān)人,精通文墨,曉得些事體,不若爺尋來做一個主文,凡事與他計議不好。”進忠道:“你便去,悄悄請來。”那李朝欽聽了,便到東華門里來見李永貞,卻好李永貞在家,出來相見,但見這人呵:
面帶三分笑,胸藏三尺刀。
滿身有鱗甲,隨地起風濤。
兩下分賓主坐了,先說了些閑話,后邊說起魏進忠,他胸懷倜儻,好的有才的人,目下要尋個后司,苦沒個人。若得如哥這樣一個才人,包的十分契合。李永貞暗想道:“我原是司禮監(jiān)人,怎么倒在他門下?”又想道:“他如今是新主舊臣,科道動他不的,后來必竟還有好處,左右廢閑在這里,不若且?guī)退:髞淼脧吐氝M用也未可知。”就便答應道:“似你爺這樣愛才,咱也愿與他死心相投。”只是他道:“咱沒用哩。”李朝欽道:“說那里話,若兄不棄嫌,小弟便作薦。”即便別了永貞,來見進忠。進忠也就悄悄去拜他,送了他許多聘禮,無非是尺頭玩器外,又有館谷銀兩,隨即下請書請他,時常請來,先把些沒緊要事與他計議,見他果然有些手段。又停了幾時,待他情意相貼,可托心腹,方才把受王安虧的事告訴他。李永貞道:“正是,咱每和他都是一類內(nèi)臣,怎倒和外邊要傷公公,好歹尋一計策送了他便了。”進忠道:“這怎擺布他?”李永貞道:“他須是泰昌爺從龍舊臣,須不比公公,是今上爺近臣。他倚著曾受顧命,年老位高,在上位爺前好生懈慢,羅羅唆唆,上位料也不耐煩他,公公不如在上位爺前方便,取進侯巴巴來。他因王安做主逐他出宮,便是仇家。待他在爺前常說他些不是,外邊有科道官公公也結(jié)交幾個,說他一本,公公再幫襯一幫襯,或者取了他命,或者發(fā)他南京,公公這口氣便出了。他身底下這廠印,怕不是公公的?”進忠道:“妙計。”永貞道:“公公見王安還要小心奉承他些,恐怕他知覺,反為不美。”進忠道:“咱曉得。”便來見侯巴巴。
侯巴巴自逐出宮,好生寂寞,一聽的魏進忠來,便出來相見。魏進忠見了道:“怎這幾日竟不來望一望上位爺?”巴巴道:“咱非是不要來,怕宮門上不放哩。”進忠道:“不妨,你明日進來,包你留你在宮便了。”巴巴道:“若得如此,咱便殺身報答公公來。”進忠道:“你在宮中,只要為咱,依咱行事便是。”次日,一邊侯巴巴打扮的濟濟楚楚來到東華門側(cè)。正好是:
集 唐
淡掃蛾眉朝至尊,桃花馬上石榴裙。
宮女如花滿金殿,遙想風流第一人。
話說侯巴巴在宮雖然驕恣,服侍圣上卻也殷勤,況是從小在身邊,知道性格,極善承順。自他出宮,圣上也殊覺不便。這日魏進忠乘間道:“侯巴巴連日思想皇爺,見在宮門外問安,門上不肯放哩。”此時圣上正也念他,便道:“宣來。”魏進忠便傳道:“圣上宣侯巴巴。”登時把一個侯巴巴撮進宮來。那侯巴巴見了圣上,叩了頭,便做出許多妖嬈顧戀之態(tài),聳動圣心。魏進忠卻在旁邊攛掇侯巴巴仍舊留在宮中。那侯巴巴感進忠薦引他的恩,便死心為他,依他,暗中排陷王安。那王安卻見魏進忠待他小心,全不把他在意,不知已落他機彀了。恰似:
螳螂已在寒蟬后,還向西風噪未休。
畢竟兩人如何陷害王安,且聽下回分解。
忠賢之蓄智噬人,諸臣之忠憤蒙毒,隱躍起伏,其機全結(jié)在此回。看官勿得輕易看過。
第四回 譖言入南海揚尸 大權(quán)落東廠秉政
寵極易生猜,君恩不再來。
讒言疑釀錦,勁骨頓成灰。
誰念從龍績,難逃市虎災。
西風太液上,應聽泣聲哀。
常言道官高必險,又道是伴虎眠。正是扒得高,跌得重,君心一疏,身家不保。話說魏忠賢當日欲害王安,奈他身上沒甚罪過,止有當日泰昌帝晏駕時,拿著一干乾清宮盜寶內(nèi)官劉成等,是他拿的。此時已打死了三個,還留幾個監(jiān)候。又有李選侍移入噦鸞宮一節(jié),也是他張主。后來問官將盜寶事情止坐栲死的劉成三人,其余要從輕發(fā)落。隨有奏疏勸圣上加恩李選侍,這也是持平正論。他卻就這上生情,嘗替劉成等辨白道:“這些人不過為李選侍移宮,是搬的李選侍簪珥珠翠等物,并不是乾清宮鎮(zhèn)國奇寶。只因王安與這干人有仇,又要乘機詐他錢,故此將他們陷害,其實是枉的。”又使客氏在圣上前訴李選侍苦楚,道:“李選侍當日也曾領泰昌爺旨,看管爺來。他生的八公主,也是泰昌爺骨血,爺?shù)氖肿恪V粸橥醢补炙煌诉@些外官,誣陷他要稱太后,要垂簾聽政,把他逼遷在冷宮。選侍氣的上吊,八公主急的投井。爺須看先帝體面,怎么聽信王安,把他母子冷淡在宮中,衣食也不得飽暖。”又或時在上前道:“今日他與外邊某官結(jié)交哩,今日在某衙門討分上得錢哩。”客氏講,進忠便來做個證見,道:“這事果然有的。”進忠講客氏便來幫嘴道:“這等委實可惡。”把一個上位聒得動疑了。那王安尚似在睡里夢里,全不知道。反因年紀高大,舉動迂緩,又時來約束左右,不許引圣上游耍,圣上越不耐煩他,進忠卻又將盜寶余黨田壽等,勸圣上釋放。就著他來謝恩,上個本道:“王安因要陷害李選侍,并誣奴婢,又為要奴婢銀二萬兩,不與,故任意加贓陷臣死地。”魏進忠便在旁邊證一個的確,激怒圣上便傳一道旨,道:“王安交結(jié)外官,專權(quán)亂政,誣害無辜,逼遷妃主,著革了職,降充南海子凈軍。所有蔭襲盡行追奪,一應家產(chǎn)盡行稽沒入宮。”進忠便差幾個心腹的當牌子頭,竟到王安宅里宣了旨,拘了他管的廠印,追了他牌帽,要押發(fā)他起身。王安道:“移宮一事,爺自累有圣諭,盜寶一節(jié),他們都有贓證,交結(jié)亂政,也須有實跡,咱和你見圣上辨一個明白來。”牌子頭道:“圣上只著俺押你南海子充軍,不叫抓你進宮,誰和你見駕去?”不知魏進忠已分付管宮門的道:“不許王安進見。”可憐一個王安,要辨不得辨,被這兩個牌子頭扣上鐵索,押出朝門,大暑里,覓了個驢,騎往南海子去。這里已一面將他家產(chǎn)陸續(xù)起運到內(nèi)庫去了。當日牌子頭覆了旨,又回了魏進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