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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雁門馮先生紀(jì)略馮志沂,字述仲,亦字魯川,山西代州人。中道光乙未舉人,丙申進(jìn)士,分邢曹。篤行好學(xué),手不釋卷,于刑律尤有心得。主秋審十余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廬州知府。生平于財(cái)帛不茍取,聲色無所好。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為師,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張石洲、滿州慶伯蒼為友,皆當(dāng)時(shí)攻經(jīng)學(xué)、肆力于詩古文詞者。及出都,為勝保奏留軍中司奏牘。勝之治軍也,所至無壁矣,兵士皆散處民間,從官皆購良馬留不虞,蓋賊蹤飚忽無定,一聞警,則騎而馳耳。公獨(dú)無馬,一帷車,老騾駕之,一牛車,載行李書笥而已。嘗謂人曰:“吾不善騎,設(shè)有警,墮馬而死,不如死賊之為愈也。”與人交無城府,性情相契,則肝膽共之。豪于飲,善詼諧。備兵廬鳳時(shí),隨巡撫駐壽州,署中不攜眷屬,惟以座客常滿尊酒不空為樂。喬勤恪重其資望,凡捐輸營務(wù)報(bào)銷皆命公總之,此在他人歲入且巨萬,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羨余皆涓滴歸庫。人曰:“公則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預(yù)為后任作馬牛也。”同治乙丑夏,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渦,將逼壽州,大軍戒嚴(yán),勤恪督師移駐南關(guān)外。剌史施照,良吏也,有應(yīng)變才,檄鄉(xiāng)兵運(yùn)糧入城,為守御計(jì),詣公請登陴聽號令,公曰:“吾于軍事未嘗學(xué)問,姑從君往,遠(yuǎn)眺八公山色可也。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為上官而奉命也。”于是攜良醞一巨甕,墨汁一盂,紙筆稱是,書若干卷。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為?”公曰:“我不嫻軍旅事,終日據(jù)城樓何所事,不如仍以讀書作字消遣也。”人曰:“賊至奈何?”公曰:“賊果至即不飲酒、不讀書、不作字,又奈何!既為守土官,城亡與亡耳,我決不學(xué)晏端書守?fù)P州,矢遁也。”言罷大笑。既而大雨數(shù)晝夜,城不沒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賊無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公曰:“此所謂一水賢于十萬師也。”有鹽城人孫某者,以鄉(xiāng)團(tuán)功得縣丞,發(fā)安徽,挾吳清惠書投勤恪,留之軍中供奔走。孫自謂工詩,聞公有文名,挾一卷就正。予時(shí)居公署,受業(yè)于公。是日見公面客,捧一巨冊,作驚駭狀,大異之。客去,公手一冊至曰:“諸公盍觀奇文乎?”及揭視,皆轟堂,公亦忍俊不禁。蓋其詩有“札飭軍功加六品,借印申詳記宿州”

等句,如此甚夥。公曰:“彼欲我題,何以落筆?”既而曰:“有之矣。”遂書曰:“讀大著五體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誦,不覺毛骨之中,悚出一然。”眾又大笑。其風(fēng)趣如此。一日會食時(shí),有勸之迎夫人者,公曰:“內(nèi)子來,諸公皆將走避矣。”眾問故,公曰:“內(nèi)子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拳如巨缽,赤發(fā)黑面,聲若驢鳴,那得不怕。”眾大笑。蓋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進(jìn)士,兄武狀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風(fēng)。公通籍后,獨(dú)居京師,無姬侍,與夫人不相聞問者三十年矣。聞之公老仆云,蓋奇悍也。公事上接下,無諂無驕,人皆樂與相近,僚屬進(jìn)見無拘束。遇文士則尤加禮。合肥徐毅甫、王謙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設(shè)酒食,酒酣,必爭論不休。一日者,謙齋誤引《西洲曲》“單衫杏子紅”為“黃”,又引上句為“海水搖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連屬,‘紅’不應(yīng)作‘黃’,罰無算爵。”勤恪嘗羨曰:“公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則軍書旁午,俗不可耐矣。”項(xiàng)城袁文誠過臨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題詠,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跡也。扇作聚頭式,但余枝梗而已,血點(diǎn)桃花,久已澌滅,僅余鉤廊。后幅長二丈余,歷順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題詠迨遍。勤恪命公詠之,公曰:“言為前人所盡。”但署觀款以歸之。予時(shí)年尚幼,寶物在前不知玩覽,可惜也。侯與袁世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陳少塘者,故人楊見山所薦,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動人。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蝕,公知之。或勸公逐陳,公曰:“見山端人,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見山耳,且吾酒皆陳所掌,但能不竊吾酒足矣,財(cái)何足論。”公嘗曰:“吾生平無他長,惟司文柄掌刑條或稱職,乃終身不得衡文,誠恨恨。”又權(quán)皖臬,平反冤獄無數(shù),有頌其積陰功者,公笑曰:“吾無子,留陰功與誰?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飲可耳。”同治丙寅,授皖南道。

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身后惟余俸錢數(shù)百金,藏書數(shù)十笥而已。曾文正為之理其喪焉。后之為皖南道者,無不滿載而歸也。公清廉出天性,非矯飾者比,尤恨錙銖必較之輩,以為精刻非國家之福。誠哉名言!公官京曹時(shí),頗嗜碑版書畫,及分巡廬鳳,則絕口不談,一日有屬吏以宋拓某碑獻(xiàn)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錦,公亟命還之。先君子曰:“何不一啟視?”

公曰:“一見則不能還矣。此著名之物,不啟視,尚可以贗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則為彼用矣。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故不如不見為妙。”卒不受。公衣履樸質(zhì),除古書佳帖外,無值錢物。予時(shí)初學(xué)書,公顧而善之,教以用筆與臨摹之法,謂他日必成名家。迄今將五十年,言猶在耳,惜公不得見矣。公手書黃庭小楷一冊贈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書最多也。公雖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學(xué),常郁郁不得志,讀其詩,可知其大概矣。公貌清冷,長不滿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輒引以為笑。每飯必飲,每飲必健談。公嘗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親,君門萬里,不敢仰望,終鮮兄弟,夫婦失歡,平生所樂,惟友朋之聚耳。”有問公何以無子者,公曰:“吾十七歲時(shí),坐書齋手淫,適一貓?bào)E撲吾肩,一驚而縮,終身不愈。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贖也。”公著有《微尚齋詩》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牘若干卷未刻。身后書籍字畫衣物,皆為其族子馮焯號笠尉者將去。予自有知識以來,所見文人學(xué)士達(dá)官貴人商賈負(fù)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頗不乏人,而揮金如土、不屑較錙銖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錢,不義不取,出納不吝,五十年來僅見公一人而已。豈不難哉!同治間,有與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補(bǔ)安徽天長知縣。學(xué)使景其濬以供張不豐,齮龁之。馮以地瘠民貧對。景大怒。景門生路玉階河南人,安徽已革知縣也,與馮故有隙,又從而媒孽之。馮已受債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有三言絕命詩云:“吾遭毀,驚嚇?biāo)馈B酚耠A,傷天理。七尺軀,亡淮水。”事后英果敏為景極力彌縫,馮冤終不得白。公言晏端書矢遁事,乃晏為團(tuán)練大臣時(shí),守?fù)P州,賊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內(nèi)逼須如廁。”眾曰:“城隅即可。”晏曰:“吾非所習(xí)用者不適意。”匆匆下城出門去,不知所往。至今傳為笑談。

道學(xué)貪詐曾文正之東征也,以大學(xué)士兩江總督治軍于安慶,開幕府?dāng)埲瞬牛饨畬洺銎溟T者甚夥,一時(shí)稱盛,有所謂“三圣七賢”者,則皆口孔孟貌程朱,隱然以道學(xué)自命者。池州進(jìn)士楊長年者,亦道學(xué)派也,著《不動心說》上文正,文正閱竟,置幕府案頭。時(shí)中江李鴻裔亦在幕中,李為文正門人。楊說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cè),鴻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云,蓋有矜其詣力也。李閱竟大笑,即援筆批曰:“二八佳人側(cè),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只要見中堂。”至夜分,文正忽憶楊說,將裁答,命取至,閱李批即問李白:“爾知所謂名教乎?”李大懼,不敢答,惶恐見于面。文正曰:“爾毋然,爾須知我所謂名教者,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奚抉其隱也。”人始知文正以道學(xué)箝若輩耳,非不知假道學(xué)者。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儼然附庸于曾門圣賢中矣。方某聞為植之先生東樹之族弟。

先生得古文真?zhèn)鳎芬喔邼崳c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竊先生未刻之稿,游揚(yáng)于公卿間,坐是享大名。初客吳竹如方伯所,有逾墻窺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筆為諸侯客者十余年。相傳客豫撫時(shí),嚴(yán)樹森劾勝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為所賞,延之幕府,執(zhí)弟子禮焉,故與李文忠稱同門也。及文忠督畿輔,方某以知縣分直隸,補(bǔ)冀州屬之棗強(qiáng)知縣。予累年奔走京師,與海王村書賈習(xí)。書賈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詳晰。有富室某獲賊送方某,乞嚴(yán)懲,方某曰:“爾失物乎?”曰:“幸未失,甫聞穴壁聲即擒之矣。”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饑寒,始為此。本縣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慚。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爾姑將此人去,善待之,曉以大義,養(yǎng)其廉恥,飲食之,教誨之,為本縣代勞也可,慎毋以為賊也苛虐之。本縣將五日或十日一驗(yàn)其感格否。

”富室不得已,將賊去。賊聞方某語,至富室家,頓以賓客自居,稍不稱意,即曰官命爾何敢違。富室無如何,又不敢縱之去,懼其驗(yàn)也,乃輾轉(zhuǎn)賄以重金,始不問。從此無敢以竊物告者。邑有少孀,無子女,有遺產(chǎn)千金,叔覬覦之,逼其嫁,不從,乃訟其不貞。方某逮孀至,謂之曰:“吾觀爾非不貞者,爾叔誠荒謬。然吾為爾計(jì),日與惡叔居,亦防不勝防,設(shè)生他變,將奈何?”婦叩頭求保護(hù)。方某曰:“爾年少又無子女,按律應(yīng)再醮。”婦曰:“醮則產(chǎn)為叔有矣。”方曰:“不然,產(chǎn)為爾所應(yīng)有,叔不得奪也。”婦叩頭謝曰:“感公曉諭,愿醮矣。”方稱善者再,回顧曰:“命縫工來。”指婦謂曰:“以此婦為爾妻,如何?”縫工睨婦微有姿,婦視縫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縣為爾作冰上人。”即令當(dāng)堂成禮,攜婦去。命隸卒至婦家,盡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縫工叩頭謝,并言及婦產(chǎn),方曰:“爾得人矣,猶冀得財(cái)耶?何不知足乃爾。

此金應(yīng)入公家矣。”斥之退。縫不不敢言,婦亦懊喪而已。一日有省員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無酒氣。方曰:“是沽者盜飲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間酒無不益以水者,非關(guān)盜飲也。”立簽提酒家來,責(zé)之曰:“凡人行事當(dāng)以誠,誠即不欺之謂。爾以水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飲人豈不病?是乃以詐取財(cái)也,律宜重懲。”命將所蓄酒盡入官。酒家叩頭無算,愿受罰。方曰:“罰爾若干為書院膏火,免爾罪。”乃已。縣月有集,來者麇聚。方于是日以少許酒食款鄉(xiāng)之耆老于堂上,畢,出所著語錄若干冊遍給之,且曰:“此本縣心得之學(xué),足裨教化,所值無多,爾曹可將去。按都圖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風(fēng)俗也。”耆老以為贈也,稱謝而去。翌日檄諸里長等按戶收刊資,每冊若干,又獲金無算。族弟雅南自故鄉(xiāng)來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見,作大喜狀曰:“弟來甚善,我薄俸所得惟書數(shù)十笥耳,將赍歸以遺子孫,無可托者,弟來甚善,其為我護(hù)此以歸可乎?”越日,集空篋數(shù)十于堂上,命仆隸具索綯以待。方躬自內(nèi)室取書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來蹀躞數(shù)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見之,有憐其勞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昔陶侃朝暮運(yùn)百甓以習(xí)勞也,我書視甓輕矣,亦藉此習(xí)勞耳,何用爾為。”裝既竟,乃以繩嚴(yán)束之,即置之廓廡間,非特仆隸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至夜分,方妻密語雅南曰:“爾途中須加意,是中有白金萬也。”雅南大詫曰:“吾所見書耳,非金也。”妻曰:“不然,金即入書中,函穴書入二大錠百兩也。”雅南大駭,恐途中有變,不欲行。妻曰:“爾仍偽不知可也,茍有失,罪不在爾。我之所以詔爾者,俾途中少加意耳。”事乃泄。故事,帝謁陵,直隸總督治馳道成,須親驗(yàn)。是日百官皆鵠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

文忠一見即握手道故,同步馳道上。文忠好詼諧,忽謂方曰:“爾官棗強(qiáng)有年矣,攫得金錢幾何?”方肅然對曰:“不敢欺,節(jié)衣縮食,已積俸金千,將寄歸,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將來,我為爾赍去,我日有急足往來鄉(xiāng)里也。”方稱謝,即摸索靴中,以銀券進(jìn)。文忠曰:“爾勿以贗鼎欺我,致我累也。

”言罷大笑。道旁觀者數(shù)萬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銅者,方大令也。”皆嘖嘖驚為異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薦,例須入覲。去官之日,鄉(xiāng)民數(shù)萬聚城下,具糞穢以待,將辱之,為新令吳傳紱所聞,急以敝輿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懼入都為言官持其短長,乞病歸。置良田數(shù)百頃,起第宅于安慶城中,又設(shè)巨肆于通衢以權(quán)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變而為富豪矣。

迨方死,子孫猶坐享至今日也。予既聞書賈語,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無上訴者?”賈曰:“彼與中堂有舊,訟亦不得直,且無巨室與朝貴通,何敢也?”相與太息而罷。棗強(qiáng)者,直隸第一美任也,有“銀南宮、金棗強(qiáng)”之謠。他人令此,歲可余四萬金。方與文忠昵,既無饋遺之繁,又善掊克之術(shù),更以道學(xué)蒙其面,所入當(dāng)倍之,蒞棗五年,不下四十萬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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