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庚戌初春，湖南新寧縣逆民李沅發作亂。余隨裕莊毅官太傅師督軍於武岡州，委偕署鹽道夏憩庭方伯廷樾馳防靖州。余初廁幕府，莊毅公愛若子弟，不令赴外營。方伯以舊好固請，始允檄往。二月五日昧爽同行，初八日夜宿靖州城北二十里之回龍觀。諜報賊於上一夕，在城南二十里，劫博提軍坐營，折健將七員。時隨從僅小隊二十馀人，無一驍弁，與憩庭危坐達旦，私議能前入州城，或可籌策防剿。疾行十里，逾老鷹巖，正極勞苦。及山巔，俯視旌旗蔽野，約二千馀人。初頗悚駭。一弁持手版至，知為裘石蘭刺史鯤鳴整隊來迎，重復喜慰。聯轡入城，館州署春雨山房。次日，偵賊已南退三十里，乃咨商提軍，重整舊隊，檄鎮篁各軍追捕之。石蘭極風雅，精音律，能以素紙髹漆為洞簫，音甚清越。手贈一枝，因即意譜定風波詞，兼以為謝云：“月落星沉賦曉征。渠陽草木正皆兵。策馬崎嶇才度嶺。奇警。俄看戈戟遍郊。刺史教民齊制梃。能整。旌麾鐃鼓枉相迎。親制名簫勞手贈。同聽。鳳鳴聲和凱歌聲。”詞屬口占，向未存稿，念此行驚憂喜慰，頃刻變更，為生平奇境，追錄之。莊毅公為余有生第一知遇，是年四月杪，仍招入幕，隨侍半載馀。公於詩詞之學，洞澈本原，曾口授舊作，惜未錄存，追悔無已。今仲嗣樂初將軍長善節鎮粵東，已近十年，刻有芝隱室集若干卷。季公名長敘，已授少司寇。蓋吾師家學淵源，遺澤遠矣。

靖州防務甫緩，奉檄會鎮篁中左右三營勁兵三千人，追赴粵西兜剿。時傅軍門振邦官中營游戎，督兵先發。余與憩庭方伯於三月望起行，由綏寧而至廣西之懷遠、義寧，入桂林省。又由西埏大埠頭，循大蓉江折回新寧，獲李沅發於金峰山頂，大功始蕆。莊毅公於善後疏內附陳云：“粵西伏莽太深，恐後有不忍言者。”未數月，洪逆即於金田起事。先見如是。憶余道出靖州桃花坪正亻人吹蘆笙賭唱，自擇配偶之時。以日暮天雨而散，頗有佳麗空歸者。四望皆苗亻犭令僮結寨，類多因樹為屋，屋皆三層，上為棲息，下畜牛羊，中作起坐之所。見官騎過，婦女倚樓爭觀，露腕闌間，手釧闊至二三寸，耳大若茗盞，有連綴數垂及肩際者。是晚苦無棲址，有官空署借居之聽事三楹，薔薇一架，因籬倒撲地，荒齋幽寂，風雨凄迷，增人羈旅之感。曾口占清平樂云：“笙歌才住。桃花坪下春歸去。盡有含愁嬌不語。冷落鳳靴金縷。休憐遇合難齊。荒衙暫假幽棲。滿地落紅狼藉，一天風雨凄迷。”此詞向未錄存，偶憶舊蹤，附此以志客中風景。

山到桂林奇，非親歷不能知。余以庚戌初夏，入粵西省，小住旬日，暇曾游覽。如城東渡漓江之棲霞山，城西之老君洞，城中之杭栗園、蝙蝠洞、五詠堂、獨秀峰，皆得遍歷。惟獨秀峰壁立百仞，行至峰半小憩亭，力疲而止。最奇為北城之風洞，一名彩勝山，有寺，甚宏敞。從殿後穿一大石洞出後山，仍在寺內，金碧照耀，不負彩勝之名。士人云：“從旁洞暝行，可渡漓江，達對岸之棲霞。在洞行時，聞頂上篙戢聲，蓋其石至巨，綿互江上，無罅漏也。”又云：“冬令可行，馀時有虺蜴患，今封閉久矣。”余為譜兀令一闋，未入拙稿，因疏游跡，并錄之，以證桂林之奇。詞云：“環寺皆山嵐翠擁。隔江波動。煙浪搖晴棟。認噓壁龍蛇，一徑通幽洞。乘興踏遍莓苔，云外天垂縫。又佛樓高聳。聽說人穿盤石空。暗風吹送。身似驂鸞鳳。早越度棲霞，舉首渾如夢。笑我戎馬偷閑，隨處夸馀勇。恨不曾飛。”詞雖淺薄，情景卻宛然也。

憶余入仕之初，第一知遇，為裕太傅莊毅公。次則粵東姚補之觀察，番禺籍，諱華佐。由幕而官，初權湖南郴州牧，補鳳凰同知，護辰沅道。丁艱後，揀發湖北，補襄陽府丞，總理武昌讞局。時有湖南莠民陳依精等傳布青蓮邪教，在漢陽府城西設總壇，扶乩惑眾，分往各省傳徒，蟲誘以數萬計。府縣密捕得之，搜獲符字籍兩巨篋。余在府幕，年少恃強，竭二晝夜力遍閱之，意在斂資，卻無悖逆。從各路書內，備知各省立壇犯住址，列單屬居停，稟大府飛咨各封疆飭提，旋皆獲辦。其本案委觀察會武漢二府督審，循故事應由武府幕友主持。觀察以余備悉其詭秘，堅邀入局，暫襄其事。曾戲譜滿庭芳一詞，述可矜意，觀察然之。旋有私釋教犯者，大府欲治以縱囚律。余曰：“囚者拘系在官之名，彼犯事尚未到官，應稱罪人，不得指為囚而重縱者之罪。”爭之甚堅。觀察愈相引重，遂訂忘年交。越半年，署漢陽府，聯賓主情，益增款洽。余之得登仁籍，實觀察提倡助以成，終身志感。後二年，觀察歸道班，署安襄鄖道，遽以痰喘薨，為之涕Д不止。觀察外嚴毅而內慈祥，以仁心施仁政，故孫權疊掇科第，曾孫已入詞垣，其食報如是。余之詞未存稿，得諸廢簏。詞不足錄，而感念舊如，不容棄置，且邪教之謬，亦可附儆焉。調寄滿庭芳云：“洗馬池荒，扶鸞地僻，避人潛渡晴川。［乩壇初設鄂省洗馬池，後有知之者，乃移住漢陽西城外。［琴臺南畔，深隱煉金丹。［壇在伯牙琴臺之南。］偏說乩壇示警，教扃戶、日斷炊煙。［乩云：“數日內有血光災，迅鎖閉前後門，勿舉火。官役往，寂無人，疑為空宅，欲舍去另覓。］誰知有，村童暗指，參合夢中緣。［先有人投匿名狀於督轅，語皆夢囈，所指住址，亦言夢中見之。後結犯供，始知具狀為張某，先已悔教歸湘，因悟乩批示警，蓋以得信，不及遠，猶神其說，以冀惑眾。］鋃鐺宵就鞫，神迷白梃，口誦青蓮。［首犯身懷白木梃，約尺許，名為降魔杵，搜之竟大哭，猶口誦教中經不絕。］道愿投犴獄，敢望雞竿。［各犯迷惑已深，曉諭百端，甘死不悔。］堪嘆愚頑至此，罹天譴、還羨登仙。［其教肇於四川南部縣，與白蓮教異派同源，以歷次到官正法之人，奉為仙祖，已積至二十馀世，故以決罪受戮為登仙。］哀矜處，休簿籍，黎庶怕株連。［余謂首從各犯，應按名咨提，以免遺孽。其所登被誘出錢各簿，請存內署，案結焚之。”］

吳中觴詠，推拙政園最多，以張子青尚書、鞠太守昆仲為賢主人也。尚書名之萬，直隸南皮人。丁酉選拔，庚子舉人，丁未大魁天下，歷職清要，屢掌文衡。由豫撫升漕督，調撫江蘇，後晉閩浙軍制。以親老不能遠行，陳情乞養。拙政園為吳中第一名勝，明季王侍御獻臣所構，文衡山有記。輾轉易主，同治間售作八旗奉直會館。尚書撫蘇，假為衙署，引退後仍居之。太守名之京，己亥孝廉，官湖北知府，亦以養親告歸，同居園內。尚書工書畫，太守精絲竹，同善收藏，好植花木，而又并愛交游。消夏消寒，時為文酒之燕，同人亦樂就之。一月輒數集，或彈琴作畫，或分韻賦詩，惟不填詞，以好者少也。丁丑春，太夫人棄養，八月將歸，各有憐別之情，聚會益密。十六日戒行，余與沈仲復廉訪，吳平齋廣庵喬梓兩觀察聯舟送之。暮泊楓橋，與三君登鐵鈴關晚眺。次午先抵無錫，同游惠山。入夜尚書昆伸至，始與作別。余譜浦云：“秋水漲橫塘，送歸人、各泛吳江輕棹。日落鐵鈴關，扁舟艤、同展楓橋幽眺。群峰漸暝，暮煙深樹迷荒草。一幅云林平遠畫，商略再摹新稿。宵來風順帆懸，正晨餐乍了，惠山迎笑。躡屐賦重游，登高、棖觸遠離懷抱。天涯路杳。相看霜鬢垂垂老。龍吻飛泉初試茗，別淚知攙多少。”作此詞時，更深月冷，頗難為懷。後尚書行至淮安，以水涸道艱，為文質夫漕帥挽留，暫住淮城，次春始歸。書問往還，眷念不已。今夏，鞠太守因余前患臂痛，以蜀中之風藤釧寄贈，其誠摯如是。天涯知己，再見何時，錄而存之，覺別緒離情，猶在筆底。

西湖山水之秀甲天下，余以浙人生長嘉禾，足跡未能一到，心常然。丁丑春間，覓得咸淳臨安志、西湖游覽志等書，朝夕展視，以作導師。是冬，罷官旋里，游志益堅，因欲挈眷偕行，居湖上始便。在吳門時，商之俞蔭甫太史，許以主講之詁經精舍相借。恐稍Τ仄，又為另借蘇公祠。蓋向作孝廉堂書院，山長未蒞，可以借居。遂於三月二十三日自嘉郡起程，二十五日抵大關。易小舟至松木場，呼輿歷寶石山，過斷橋而抵祠內。祠屋甚宏敞，東南有樓，時一登臨，湖山在目。住彼旬日，凡靈隱、天竺、法相、理安，名勝之處，排日暢游，默數平生山水之緣，以此為最。自往及返，日課數詞，皆成於舟次輿中，無暇修飾，不足存。初往時，太史書云：“代請東坡先生為東道主人。”頗不俗。余則謂：“愧無佳句，不免為髯翁笑也。”今錄初至湖上調曲游春一詞，以紀勝游。詞云：“放浪天涯久，悵故鄉名勝，偏未游歷。蘿熟西泠，認六橋絲柳，似曾相識。堤畔停吟屐。暫假館、蘇公祠側。念當時、玉局風流，休息再尋陳跡。望極。高峰南北。剩孤云迷，叢樹煙冪。徙倚斜陽，聽荒庵暮鼓，遠村漁笛。歸舫沖波急。蕩四面、湖光一碧，看萬松嶺月飛來，夜燈暗壁。”

游西湖歸，螺青疊函細詢游蹤，蓋慮孱軀不耐勞也。螺青雙姓金吳，名瀾，嘉興名諸生。幕游江北，與余訂交揚州軍次，同處十年，金石誼深，骨肉無間。後以明經援例得知縣，同官江蘇。前江督曾文正公奏調赴直隸治積牘，著優績。迨回兩江任，復請調回，奉部。又自引咎固爭，始得請歷宰江陰吳江，今補昆山縣。廉介持躬，尤以子惠黎元振興文教為己任，民頌之如慈父母。自余歸里，書問益殷，因譜憶舊游以慰之。詞云：“記松場系楫，竹市尋輿，西渡紅橋。到眼鷗波綠，去蘇祠數武，候吏相招。畫樓竟容假榻，緣壁掛吟瓢。正春事將闌，亭臺如倦，花柳都驕。連朝際晴暖，任小扇輕衫，乘興游遨。遠策云棲杖，看峰圍孤塔，江涌回潮。選勝遍探名跡，懷古意難消。逮夜擁蘭衾，山光水色勾夢遙。”詞愧平庸，卻紀實事也。

前於庚子春，在里居之丁，辟地數畝，累石疏池，小葺亭榭，顏曰憩園，為歸老計。至戊寅五月，始得移居園中，以消長夏。閑中無事，念春游西湖之勝，山光云影，尚往來於胸臆間，不可無圖以紀之。乃自涂抹大致，函李眉生廉訪，轉丐吳縣顧若波茂才為寫圖，眉生署檢曰蘇樓春眺。余自題一詞，調寄掃花游云：“小樓縱目，遇驟雨初晴，萬山環笑。艷游正好。看蘇堤數里。垂楊芳草。十日行吟，遍訪名巖勝沼。問啼鳥。自南渡至今，遺恨多少。人去花事杳。倩妙手留香，怕隨春老。翠云四繞，向圖中認取，燕昏鶯曉。尚悔來遲，舊約探梅誤了。待重到圣湖邊，細尋鴻爪。”自知淺俚，僅能去上無訛，聊志游情，以丐同人珠玉。 壬午五月廿三日，長洲潘鐘瑞校讀一過，廿四日覆校六卷畢，并志於香祥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