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逍遙游(1)
- 莊子內篇注
- 匡廬逸叟
- 3701字
- 2015-12-26 19:31:58
此為書之首篇。莊子自云:言有宗,事有君。即此便是立言之宗本也。逍遙者,廣大自在之意,即如佛經無礙解脫。佛以斷盡煩惱為解脫,莊子以超脫形骸、泯絕知巧、不以生人一身功名為累為解脫。蓋指虛無自然為大道之鄉(xiāng)、為逍遙之境,如下云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等語是也。意謂唯有真人,能游于此廣大自在之場者,即下所謂大宗師,即其人也。世人不得如此逍遙者,只被一個我字拘礙,故凡有所作,只為自己一身上,求功求名。自古及今,舉世之人,無不被此三件事,苦了一生,何曾有一息之快活哉。獨有大圣人,忘了此三件事,故得無窮廣大自在、逍遙快活。可悲世人,迷執(zhí)拘拘,只在我一身上做事。以所見者小,不但不知大道之妙,即言之而亦不信,如文中小知不及大知等語,皆其意也。故此篇立意,以至人無己、圣人無功、神人無名為骨子,立定主意,只說到后,方才指出。此是他文章變化鼓舞處。學者若識得立言本意,則一書之旨了然矣。
北冥(北海乃玄冥處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莊子立言自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一書之言,不出三種。若此鯤鵬,皆寓言也。以托物寓意,以明道,如所云譬喻是也。此逍遙主意,只是形容大而化之謂圣,惟圣人乃得逍遙。故撰出鯤鵬,以喻大而化之之意耳。北冥即北海,以曠遠、非世人所見之地,以喻玄冥大道。海中之鯤,以喻大道體中,養(yǎng)成大圣之胚胎。喻如大鯤,非北海之大,不能養(yǎng)也。鯤化鵬,正喻大而化之之謂圣也。然鯤雖大,乃塊然一物耳,誰知其大?必若化而為鵬,乃見其大耳。鵬翼若垂天之云,則比鯤在海中之大,可知矣。怒而飛者,言鵬之大,不易舉也,必奮全體之力,乃可飛騰。以喻圣人,雖具全體,向沉于淵深靜密之中,難發(fā)其用。必須奮全體道力,乃可舍靜而趨動。故若鵬之必怒,而后可飛也。圣人一出,則覆翼群生,故喻鳥翼若垂天之云,此則非鯤可比也。海運,謂海氣運動,以喻圣人乘大氣運以出世間,非等閑也。將徙,徙者遷也。南冥,猶南明,謂陽明之方,乃人君南面之喻。謂圣人應運出世,則為圣帝明王,即可南面以臨蒞天下也。后之大宗師,即此之圣人應帝王,即徙南冥之意也。所謂言有宗、事有君者,正此意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莊子意謂,鯤鵬變化之說,大似不經,恐人不信,故引此以作證據,謂我此說,非是漫談,乃我得之于齊諧中也。問曰:齊諧是何等書?曰:乃志怪之書,所記怪異之事者也。故諧之有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言翼擊海水,振蕩三千里,則其大可知。扶搖,大風也。以翼搏大風,以飛而上者,一舉而九萬里之遠,則其大,益可知已。六月,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fā),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也,意謂天地之風,若人身中之氣息。此筆端鼓舞處,以此證之,則言可信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此言大而又大之意也。野馬,澤中陽焰,不實之物。塵埃,日光射隙,以照空中之游塵。生物以息相吹,言世之禽鳥蟲物。以息相吹,謂氣息之微也。蒼蒼者,非天之正色,乃太虛寥遠,目力不及之地也。意謂鵬鳥之大,可謂大矣。然在太虛寥廓之上,而下視之,一似野馬、塵埃而已,眇乎小哉。即扶搖之大風以鼓之,亦若生物之以息相吹、相噓而已,何有于大哉。故曰:其視下也,亦若此已矣。意謂圣人之大雖大,亦落有形,尚有體段。而虛無大道無形,不可以名狀,又何有于此哉。此即以圣人之所以逍遙者,以道,不以形也。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凹處也)之上,則芥為之舟(謂芥子大舟也);置杯焉則膠(膠,粘著也。謂坳堂之上,不過杯水,止可以芥子大舟則浮;若以杯為舟,則膠粘不動矣),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謂鵬能一飛九萬里者,則是風在下而翼在上,鼓之負之,乃可遠舉。若風小,則無力,不能舉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大風在下,大鵬培在風上,使得背負青天,乃不墮落)而莫之夭閼者(天中道而折也。閼,壅滯而不行也。言得此大風培送,大鵬一舉九萬里遠,直至南冥,而不中路夭折、壅滯也),而后乃今將圖南(言必有此大風,然后方敢遠謀圖南之舉;風小,則不敢輕舉也)。
此一節(jié),總結上鯤鵬變化圖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養(yǎng),而可致用也。意謂北海之水不厚,則不能養(yǎng)大鯤;及鯤化為鵬,雖欲遠舉,非大風培負鼓送,必不能遠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淵深廣大,不能涵養(yǎng)大圣之胚胎;縱養(yǎng)成大體,若不變化,亦不能致大用;縱有大圣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興之大運,亦不能應運出興,以成廣大光明之事業(yè)。是必深畜厚養(yǎng),待時而動,方盡大圣之體用。故就在水上風上,以形容其厚積。然水積本意,說在鯤上。今不說養(yǎng)魚,則變其文曰負舟,乃是文之變化處,使人捉摸不住。若說在鯤上,則板拙不堪矣。意笑世人輕薄淺陋、口耳之學,又無積德深厚,何敢言其功名事業(yè)也。
蜩(小寒蟬也)與鶯鳩(學飛之小鳩也)笑之曰:“我決起(盡力而飛也)而飛,搶(撞也)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投也)于地而已矣,奚(何也)以九萬里而南為?”適(往也)莽蒼(一望之地也)者,三餐而反,腹猶果(實也,謂尚飽也);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此喻小知不及大知。謂世俗小見之人,不知圣人之大,猶二蟲之飛,搶榆枋則已極矣,故笑大鵬,要九萬里何為哉。此喻世人小知,取足一身口體而已,又何用圣人之大道為哉。莊子因言,世人小見,不知圣人者,以其志不遠大,故所畜不深厚,各隨其量而已。故如往一望之地,則不必畜糧,一飯而往返,尚飽。此喻小人,以目前而自足也。適百里者,其志少遠,故隔宿舂糧;若往千里,則三月聚糧,以其志漸遠,所養(yǎng)漸厚。比二蟲者,生長榆枋,本無所知,亦無遠舉之志,宜乎其笑大鵬之飛也。舉世小知之人,蓋若此。
小知不及大知(以上二蟲,以喻小知之人),小年不及大年(此以小年大年,又比小知大知也)。奚以知其然耶?朝菌(糞壤之菌,朝生夕枯)不知晦朔(一月也),蟪蛄(夏蟲也)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神龜也)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有壽之人)乃今以久(壽也)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此因二蟲之不知大鵬,以喻小知之人,不知圣人之廣大,以各盡其量,無怪其然也。如朝菌、蟪蛄,豈知有冥靈、大椿之壽哉。且世人只說彭祖八百歲,古今獨有一人,而眾人希比其壽。以彭祖較大椿,則又可悲矣。世人小知,如是而已。
湯之問棘(湯之賢相也)也是已(言小知不及大知,即湯之問棘,便是此事也)。窮發(fā)(不毛之地也)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要北冥、南冥,都是海,故此著天池字)。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長也)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旋風也)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氣在半空,而鵬飛負天,故云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斥澤名鴳,澤中小鳥也)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七尺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前引齊諧,以證鯤鵬之事。此復引湯之問棘,以證小知大知之事。言上說小知不及大知之說,即湯之曾問于棘者,便是此事。然且即舉鯤鵬,不但證其魚鳥之大,抑且證明小大之辨。故一引而兩證之,其事同而意別也。故下文即明小大之不同。
故夫(故夫者,承上義而言也)知效一官,行比(用也)一鄉(xiāng),德(才也)合一君,而征(所信也)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亦若斥鴳之自足也)。而宋榮子猶然笑之(宋榮子,宋之賢人也。笑,謂彼四等人,汲汲然以才智、以所一己之浮名者)。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沮,喪氣失色也),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竟,斯已矣(言宋榮子所以笑彼汲汲于浮名者,其自處以能忘名。故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此但定其內之實德在己、外之毀譽由人,故不以毀譽少動其心;以知榮辱與己無預。如此而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言宋榮子所以能忘毀譽者,但不汲汲以求世上之虛名耳)。雖然,猶有未樹也(言未有樹立也,以但能忘名,未忘我)。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輕舉貌)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列子雖能忘禍福,未能忘死生,以形骸未脫,故不能與造物游于無窮,故待風而舉,亦不過旬五日而即返,非長往也)。若夫乘天地之正(正,天地之本也,如各正性命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乘天地,則宇宙在子六氣者。陰陽風雨晦明,乃造化之氣也。御六氣,則造化生乎身,是乘大道而游者也),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彼圣人乘大道而游,與造化混而為一,又何有待于外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至人、神人、圣人,只是一個圣人,不必作三樣看。此說能逍遙之圣人也。以圣人忘形絕待,超然生死,而出于萬化之上,廣大自在,以道自樂,不為物累,故獨得逍遙,非世之小知之人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