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齊州,其治以疾奸急盜為本。曲堤周氏擁資雄里中,子高橫縱,賊良民,污婦女,服器上僭,力能動權豪,州縣吏莫敢詰,鞏取置于法。章丘民聚黨村落間,號“霸王社”,椎剽奪囚,無不如志。鞏配三十一人,又屬民為保伍,使譏察其出入,有盜則鳴鼓相援,每發輒得盜。有葛友者,名在捕中,一日,自出首。鞏飲食冠裳之,假以騎從,輦所購金帛隨之,夸徇四境。盜聞,多出自首。鞏外視章顯,實欲攜貳其徒,使之不能復合也。自是外戶不閉。
河北發民浚河,調及他路,齊當給夫二萬。縣初按籍三丁出夫一,鞏括其隱漏,至于九而取一,省費數倍。又弛無名渡錢,為橋以濟往來。徙傳舍,自長清抵博州,以達于魏,凡省六驛,人皆以為利。
徙襄州、洪州。會江西歲大疫,鞏命縣鎮亭傳,悉儲藥待求。軍民不能自養者,來食息宮舍,資其食飲衣衾之具,分醫視診,書其全失、多寡為殿最。師征安南,所過州為萬人備。他吏暴誅亟斂,民不堪。鞏先期區處猝集,師去,市里不知。
加直龍圖閣、知福州。南劍將樂盜廖恩既赦罪出降,余眾潰復合,陰相結附,旁連數州,尤桀者呼之不至,居人懾恐。鞏以計羅致之,繼自歸者二百輩。福多佛寺,僧利其富饒,爭欲為主守,賕請公行。鞏俾其徒相推擇,識諸籍,以次補之。授帖于府庭,卻其私謝,以絕左右徼求之弊。福州無職田,歲鬻園蔬收其直,自入常三四十萬。鞏曰:“太守與民爭利,可乎?”罷之。后至者亦不復取也。
徙明、亳、滄三州。
鞏負才名,久外徙,世頗謂偃蹇不偶。一時后生輩鋒出,鞏視之泊如也。過闕,神宗召見,勞問甚寵,遂留判三班院。上疏議經費,帝曰:“鞏以節用為理財之要,世之言理財者,未有及此。”帝以三朝兩朝國史各自為書,將合而為一,加鞏史館修撰,專典之,不以大臣監總,既而不克成。會官制行,拜中書舍人。時自三省百職事,選授一新,除書日至十數,人人舉其職,于訓辭典約而盡。尋掌延安郡王箋奏。故事命翰林學士,至是特屬之。甫數月,丁母艱去。又數月而卒,年六十五。
鞏性孝友,父亡,奉繼母益至,撫四弟、九妹于委廢單弱之中,宦學婚嫁,一出其力。為文章,上下馳騁,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經》,斟酌于司馬遷、韓愈,一時工作文詞者,鮮能過也。少與王安石游,安石聲譽未振,鞏道之于歐陽修,及安石得志,遂與之異。神宗嘗問:“安石何如人?”對曰:“安石文學行義,不減揚雄,以吝故不及。”帝曰:“安石輕富貴,何吝也?”曰:“臣所謂吝者,謂其勇于有為,吝于改過耳。”帝然之。呂公著嘗告神宗,以鞏為人行義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以是不大用云。
論曰:曾鞏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宋之中葉,文學法理,咸精其能,若劉氏、曾氏之家學,蓋有兩漢之風焉。
◎序跋
【南豐先生文集序】 宋·王震
南豐先生以文章名天下久矣。異時齒發壯,志氣銳,其文章之剽鷙奔放,雄渾環偉,若三軍之朝氣,猛獸之抉怒,江湖之波濤,煙云之姿狀,一何奇也。方是時,先生自負要似劉向,不知韓愈為何如爾。中間久外徙,世頗謂偃蹇不偶。一時后生輩鋒出,先生泊如也。晚還朝廷,天下望用其學,而屬新官制,遂掌書命。于是更置百官,舊舍人無在者。已試即入院,方除目填委,占紙肆書,初若不經意,午漏盡,授草院吏上馬去。凡除郎御史數十人,所以本法意,原職守,而為之訓敕者,人人不同,咸有新趣,而衍裕雅重,自成一家。予時方為尚書郎,掌待制吏部。一日得盡觀,始知先生之學,雖老不衰,而大手筆自有人也。嗚呼!先生用未極其學已矣,要之名與天壤相弊,不可誣也。客有得其新舊所著而裒錄之者,予因書其篇首云。宋元豐八年季春三月朔日,中書舍人王震序。
【元豐類稿后序】 元·丁思敬
仆嘗讀舍人王公所著《南豐先生文集序》,喜其有波濤、煙云、三軍朝氣之語,足以摹寫斯文之妙。及觀紫陽夫子序公家譜,甚恨世之知公者淺,而后未敢以前言為可喜也。公先世亦魯人,嘗欲抽瓣香,修桑梓,敬而未能。大德壬寅春,假守是邦。既拜公墓,又獲展拜祠下,摩挲石刻,知為魁樞千峰陳公名筆。至品藻曾、蘇二公文,則獨以金精玉良許曾文之正。信乎!曾文定之文價,至陳文定而后論定也。公余進學,官諸生訪舊本,謂前邑令黃斗齋嘗繡諸梓,后以兵毀。夫以先生文獻之邦,而文竟無傳,后守烏得辭其責。乃致書云仍留井公,得所刻善本,亟捐俸倡僚屬及寓公、士友協力鳩工摹而新之,逾年而后成,其用心亦勤矣。后必有不汲汲于它務者,憫其勤而壽其傳,斯無負雪樓先生品題云。大德甲辰良月,東平丁思敬拜手書于卷尾。
【重刊元豐類稿序】 明·姜洪
文章與氣運之隆替相關,信不偶然也。宋興,五星聚奎,文運大盛。然猶至于六七十年而后,歐陽公卓然以古文振起于天下。當是時,又有如蘇老泉父子、王介甫、曾南豐諸賢相與和之,故能丕變五代之陋,上追西漢、先秦之古雅也,斯豈偶然哉?
南豐先生天資高,學力超詣,其所得宏博無津涯,所趨則約守而恕行之,其言之而為文,亦雄偉奔放,不可究極。要其歸,則嚴謹醇正,推其所從來,實嘗師友于歐公之門,而其所自負,則先正謂其要似劉向,不知韓愈氏為何如。於戲!先生所際如是,所學、所行如是,所從來、所抱負又如是,其文足以鳴世,而并稱歐、蘇、王、曾四大家,又豈偶然哉?
洪家食時,嘗睹先生《元豐類稿》于邑之元氏,欲手鈔之而未暇,及期則已為有力者所取去矣。其后宦游京師,閱館閣,雖有此書目,而其帙皆留玩于他所。因又竊嘆不獨其文不偶然,雖讀之亦不可偶得也。歲之四月,洪疾,得告南歸。過宜興,訪友人鄒大尹孟旭,宿留累日,為洪道其始得《類稿》寫本于國子司業、毗陵趙公琬,謀刻之,繼又得節鎮南畿、工部左侍郎、廬陵周公忱示以官本,彼此參校,刻梓成矣,試為我序之。
洪曰:嗟夫!是書之行,亦豈偶然哉?有數存焉耳。蓋唐自韓、柳至宋三百余年,始有歐、蘇、王、曾出而繼之。自宋歐、蘇、王、曾至今大明,又三百余年矣,而我列圣誕布文命于四海,亦八十年,于茲所謂文運與氣運正當會合,亨嘉之日也,得無名世者出以繼歐、蘇、王、曾歟?此先生之文所以始于周、趙二公而刻成于大尹,以盛行于世,而為世學者之楷模也,豈復有區區不得讀斯文之嘆哉?洪不能序斯文,亦有不待序而行者,獨惟大尹之刻本,不為無補于世,無功于學者,不可使其無聞也,故忘其淺陋,為僭書此于篇端焉。
大尹名旦,孟旭字也,世為樂安故家,知碭山、宜興二縣事,所至多惠愛及民,而律已尤嚴,若大尹可謂賢也矣。時正統十二年歲舍丁卯夏五月辛亥,賜進士、翰林修撰、樂安姜洪序。
【重刊元豐類稿跋】 明·趙琬
昔南豐曾氏之文,與廬陵歐陽氏、眉山蘇氏、臨川王氏并稱名家,而皆有集,板行于世。顧今歐、蘇、王三集世有印本,獨曾集散逸無傳,近世士大夫家蓋少得見其全集者。予鈔錄此本,藏之巾笥久矣,嘗議重刻諸梓,與三集并傳,而力不逮。比宜興縣尹、樂安鄒旦孟旭考秩來京,訪予太學,間論及曾文,而孟旭亦以世不多見為憾。予因出所藏以相示,孟旭閱之而喜曰:“宜廣其傳。”遂屬其回任所梓刻焉。板成,征言以識其后。
嗟乎!曾氏之文,粲然如日星之麗天,而光耀不可掩焉者,固無俟乎予言。然后之君子不為古文則已,茍欲為之,要不可不取法于此,猶離婁、公輸子之欲成方圓,而必以規矩也。孟旭尊崇先正,篤意斯文,而為此義舉,其好善懿德,何可以不書哉?庸題末簡以識其成云。正統十二年七月七日,毗陵后學趙琬識。
【重刻元豐類稿附錄】 明·鄒旦
聞刻南豐文集,喜而賦詩,以促其成。錄似大尹鄒侯鄉契:
曾子文章世希有,水之江漢星之斗。吾聞先儒有此言,盛事至今傳不朽。南豐刻本兵燹余,內閣所藏天下無。世儒欲見不可得,誰是世南行秘書?義興茂宰江西彥,兩度鳴琴宰花縣。首捐官俸再刊行,要使流傳天下遍。晝長公退親校讎,良工鐵筆重雕鎪。更煩精鑒正亥豕,使有文光沖斗牛。知君此舉非小補,書成速寄爭先睹。名姓長留天地間,千古清風播于汝。
鄉生大年稿呈。
右常州郡學司訓、臨川聶君大年聞予重刻《類稿》,以詩促其成。予愛其首稱先輩,謂“曾子文章世希有,水之江漢星之斗”。以“江漢”喻先生之文,則其雄放閎深可知。繼喻以“斗”,則其正大高明、芒寒麗天可見。夫以七字說盡先生文章之妙,可謂簡約有法矣。孰不愛之乎?況司訓此詩,亦通篇清麗,蓋才子之杰作也。且欲予親校讎,正亥豕,不致為謬,是又有益于予者也。書成,謹附于篇末云。
時正統丁卯夏六月望日,文林郎、知宜興縣事樂安鄒旦謹識。
【元豐類稿序】 明·王一夔
昔濂溪周子曰:文以載道也,不深于道而文焉,藝焉而已。圣賢者,深于道者也。六經之文,所以載道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極,為萬世開太平也。必如是而后可以謂之文焉。第以文辭為能,而不深于道,雖奔放如遷、固,高古如柳、韓,沈著縱肆如歐、蘇,亦不免周子“藝焉”之譏,尚得謂之文哉?若南豐曾先生之文,其庶幾于道者歟!
先生諱鞏,字子固,魯國復圣公之裔,遠祖徙吾江右之南豐邑。先生生而警敏,讀書過目輒成誦,年十二即能文,日草數千言,多驚人語。甫冠游太學,歐陽并齋一見其文,即大奇之。登嘉進士第,歷官外郡居多,最后始擢中書舍人。不逾年,丁內艱以卒。所至文章政事,卓卓為人所傳誦欣慕。惜時不能大用,而徙昌其文。先生之文,雖未始六經之襲,而未嘗不與六經合也。善乎!宋潛溪評先生之文,謂如姬、孔之徒復出于今世,信口所談,無非三代禮樂,此可謂知先生之深者。彼三軍、朝氣、猛獸、江湖、煙云譬者,尚得謂之知先生哉?
先生所著文,有《元豐類稿》五十卷,已板行于世。屬者南靖楊君參來令南豐,乃先生故邑,因求全集,正其訛漏,將鋟梓以廣其傳,乃介教諭句容王鐸,求予文以引其端。於戲!一夔何敢序先生文哉?昔歐陽公作《五代史》,陳師錫序之,而半山誚焉。以一夔而序先生之文,其蹈師錫之誚必矣。一夔何敢序先生文哉?雖然,師錫之序《五代史》,固不能免半山之誚,師錫之名,亦藉是以有聞于今日。先生文在天地間,如景星,如慶云,如麒麟、芝草,而天下之人爭睹之者唯恐或后,一夔之名,誠得藉之以有聞于后世,亦何幸歟!為是不拒其請,而僭序之首簡。
成化六年庚寅歲冬十月望日,賜進士及第、奉訓大夫、左春坊左諭德、經筵官、兼修國史后學豫章王一夔序。
【重刻元豐類稿跋】 明·謝士元
南豐曾先生所著《元豐類稿》詩凡五十卷,宜興原有刻本傳于世。知南豐事楊君參謂先生邑人也,流風余韻猶有存焉,況文乎?乃以宜興舊本命工翻刊以傳,蓋欲邑之學者人人有而誦之。孟軻氏所謂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學者誦先生之文,則知先生矣。知先生則于感發也,特易易焉耳。參身任師帥,欲學者景行鄉之先哲,可謂善于教歟!書之末簡,豈徒識乎歲月,亦著參所存所施異于人云。后學長樂謝士元書于思政堂,時成化壬辰六月也。
【南豐先生文集后序】 明·陳克昌
南豐先生曾氏之文,與廬陵歐陽氏、眉山蘇氏、臨川王氏并稱名家,而皆有集行于世。先生之集,蓋刻自元大德甲辰。此為《元豐類稿》。宜興有刻,為樂安鄒君旦。豐學重刻,為南靖楊君參。縉紳章縫,遂有善本爭相摹印,人人得而觀之。鄒孟氏所謂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學者觀先生之文,則知先生矣,知先生則于感發也,特易易耳。歷歲茲遠,板畫多磨,雖嘗正于謝簿普,再補于莫君駿,顧旋就湮至不可讀。予謫于之再稔,公暇輒留意于斯。而郡齋所存,若《李于江先生集》、《養生雜纂》、《耕織圖》、《和唐詩》,昔所殘缺,悉為增定。既又取是集讎校焉,易其敝朽,剔其污漫,更新且半,庶幾全錄,閱三月始就緒。
嗚呼!先生之文何事于予,顧誠有不容己者,而亦學者誦法所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愿相與勉之。若徒以其文焉爾也,淺之乎求先生者矣。嘉靖甲辰仲春,前參議、仁和后學陳克昌識。
【序刻南豐先生文集】 明·邵廉
南豐先生之自敘文云爾,其言以一道德、同風俗為盛,由當理故無二,由不當理故二。后之評贊者亡慮十百,其不知者風影形似,知之者卮言無當,蔓衍而反蓋厥指,讀者輒病。敘南豐曾氏者,孰與其自敘文甚確也?故今揭而論敘。
夫曾氏之文,蓋庶幾乎孔門之文章也。《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也者,中也,天下之達道也。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辭,喜怒哀樂之成章也。達,達其由中出也。辭達而道達也,故通之天地萬物無二也。曾氏當理故無二,以此,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
自七十子喪而微言絕,其可得而聞者,卑弱者溺近,讠皮邪者荒遠,百家舛錯,如亡羊迷珠,即可得而聞者猶然,況不可得而聞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