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近又見晦聞一詩,甚清婉,急錄之。《南歸經滬寄京邸舊游》云:“繞道江皋計早迂,經行湘曲又旬余。無多懷抱將銷歇,已換寒溫問起居。聽曲再來當暮雨,題詩還寄及春初。遲歸別有沈綿意,難為臨風一一書。”讀第三句,使我慨嘆無已。人之有懷抱者本已無多,而富有懷抱者更少。至懷抱無多,則一經頓挫遂爾銷歇矣。胥天下無懷抱之人,安能忍而與終古哉?
二二、林天遺(蒼)有《獨坐聚春園,夜向半矣。命車出湖上,遇還爽太古,湖亭看月出》,詩云:“獨游興味易闌珊,道左忻逢素所歡。夜半西湖如我醒,月中清景當詩看。歸人欲盡心逾爽,寂處相容地尚寬。生受涼風無一頃,車塵明日又漫漫。”天遺最工詩鐘,長于為寒瘦之句。近亦常作古近體,此首則闖入宋人藩籬,喜而錄之。
二三、舊和乙《菴山居圖詩》,四疊韻失其一首,昨忽檢得,亦不自憶是底言矣。但覺次韻尚妥,姑錄之,云:“三炎昔方僭,四陜乃分宅。有公孫垂,有眼波斯碧。良禽各自命,總總枳句覓。蠶叢猿狄峽,魚鰲黽灶窟。九江步故智,遂赭嘉魚壁。降表雖屢修,何嘗果屈膝。襄陽與合肥,重鎮空自昔。蹶然投袂起,霍若失故疾。輕裘爾何事,遽博龜頭石。帛須大領輩,糟粕填胸膈。童童札樸下,期期五丁跡。建業水斯飲,武昌魚既食。冠玉善捐金,此輩真陽翟。安樂復歸命,把臂共茲席。出亡法自弊,詢謀情終隔。公等其休矣,安用逐諸客。”
二四、丁未攜家由京漢鐵道入都,半夜過武勝關,黑無所見。己酉臘月復攜家過之,則在日中。刻意欲作一詩,不成,只得兩句云:“向北諸峰皆積雪,出關一道是中原。”
二五、由武昌入都時,廣雅督部囑有詩寄閱,甚賞《榮澤渡河》一律。余不自愜意,續刻詩集時刪去。惟前四句云:“春水桃花浪未生,榮波如掌御風行。中州忽盡刑河界,歷塊猶存鄭衛名。”尚有氣勢,以下則祖詠所謂意盡,可以藏拙矣。
二六、前數年和劉景屏運使“覃”韻詩云:“士人不挈兼不擔,地肥坐食有如蠶。吾鄉劉晏投袂起,欲振財賦雄天南。平生經營不稱意,三戰三北鬢毛毿。計然之學吾所講,舊臘日夕來深談。牢盆禺莢惡棄地,管篇桓論君常探。盈科漸進供挹注,子布乞食能無慚。錢流地上非妄語,山海官府原潭潭。鄂中廢墜昔稍舉,七策未及行二三。天龍地馬不利用,王面充斥將何堪?司農知人租稅理,但愿樂歲人聲含。有田且歸游倦矣,方生春水濃拖藍。濡魚趨獸讓健者,種秫釀酒杯猶貪。”此作嫌上半句用四字排偶太多,故未刻集中。而后數韻又有可存者。“子布乞食”謂革命后財政不理,惟屢求助于華僑。“三”、“堪”韻謂籌辦貨幣事。至無田不歸,為詩人習慣藉囗語,余常辟之。
二七、敷菴近將其年來所作寄正于伯嚴,伯嚴評點還之。復以示余,使重加評語。敷庵專學后山、山谷,余于其詩屢有評驚矣。此卷伯嚴少密圈而多密點,余意欲改密點者皆為密圈。如《會祭陳后山集法源寺》云:“心香一辦屬彭城,行集朝朝徹案橫。每惜盡情寒到瞑,祗今懷往事如生。人窮未必詩能累,官小何因晚始成?尚有餓夫謝文節,隔鄰吾欲薦蔬羹。”二聯、四聯皆可密圈,“能累”欲易作“為累”,“何因”欲易作“還教”。《丙辰三月三日壩河修楔,賦呈老暨同游諸子》云:“清明上巳并茲辰,百歲能經見幾春?近郭只應桃李笑,勝游寧必管弦陳?棲枝燕忘危巢覆,戀水鳧依野艇馴。暫把一尊收節物,莫嘲吾輩強吟呻。”此游余不與,適以此日挈眷南下也。聞同游者皆有詩,而惟見此一首,故亟錄之。諸同游巾,東最喜觀劇,敷庵絕無此嗜好,故第四句的是敷庵之言,非泛用《蘭亭序》意也。
二八、近人為詩,競喜學北宋,學劍南者少。余舊曾提唱香山、劍南,《論詩送覲俞》有云“樂天善閑適,柳子工嗟嘆。奇兵雙井出,短劍渭南鍛”者也。顧應之者少。去年夏日,與東同游社稷壇,夜倚石橋,談放翁七言近體,工妙閎肆,可稱觀止,古詩亦有極工者,蓋蒼萃眾長以為長也。東極以為然,并云近方肆力讀劍南全詩,欲抄錄千百首,隨意評點,自備翻閱。今年冬月,忽以《劍南詩選》十大冊抵余,請為之序。翻之,則胥鈔學東書法,作北魏體,終始一律,朱圈細整,如真珠,如珊瑚,書眉評語則親筆小行草。茲采其圈點評騭確當者如下。
二九、《奇酬曾學士學宛陵先生體。比得書云,所寓廣教僧舍有陸子泉,每對之輒奉懷》云:“庭中下乾鵲,門外傳遠書。小印紅屈蟠,兩端黃蠟涂。開緘展矮紙,滑細疑卵膚。首言勞良苦,后問逮妻孥。中間勉以仕,語意極勤渠。字如老瘠竹,墨淡行疏疏。詩如古鼎篆,可愛不可摹。快讀醒人意,垢癢逢爬梳。細讀味益長,炙轂出膏腴。行吟坐臥看,廢食至日晡。想見落筆時,萬象聽指呼。亦知題詩處,緣井石發粗。公閑計有客,煎茶置風爐。倘公無客時,濯纓亦足娛。井名本季疵,思人理豈無?居然及賤子,娩謝恩意殊。幾時得從公,舊學鋤荒蕪?古文講聲形,誤字辨魯魚。時時酌井泉,露芽奉瓢盂。不知公許否,因風報何如?”評云:“放翁自壯至老,服膺宛陵,集中凡五六效其體,心折極矣。放翁詩鮮新俊妙,闊大閑曠,無美不備,而其精深處乃自宛陵得來。世之論放翁者,道其學宛陵,甚矣,真能讀放翁詩者之不易遘也。”仆謂放翁詩固無所不學,而此首實規撫宛陵。
三○、《霽夜觀月》云:“云重真愁無散時,可憐不奈一風吹。清輝如此那休得,誰誤虛空作許癡?”評云:“此詩亦著意學宛陵者。”
三一、《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云:“白發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胡兒敢作千年計,天意寧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興赦令疾風雷。懸知寒食朝陵使,驛路梨花處處開。”評云:“神似少陵《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作。”
三二、《過林黃中食柑子,有感。學宛陵先生體》云:“博士得黃柑,甚愛不忍擘。持獻太夫人,遠附海上舶。故山饒氛霧,可使酒杯窄。豈無荔枝好,饜妖恐不摘。相去三千里,無異娛旁側。乃知母子意,更遠未嘗隔。我昨往見君,從容弄書冊。藥分臘劑香,茶泛春芽白。主意顧未厭,筐笤自搜索。敢謂甘旨余,亦及此下客。霜包才三四,氣可壓干百。重是慈孝物,不敢吐其核。甘寒雖逵齒,悲感已橫臆。半生無歡娛,初不為湮呃。”評云:“得宛陵之深到,而自饒寬博之致。”
三三、《馬上》云:“燈前薄蝦陳鹽薯,帶睡強出行江堤。五更落月移樹影,十月清霜侵馬蹄。荒陂唱唱已度雁,小市喔喔初鳴雞。可憐萬里覓歸夢,未到故山先自迷。”評云:“寫曉行逼真,合眼遇之。”
三四、《蟠龍瀑布》云:“遠望紛珠纓,近觀轉雷霆。人言水出奇,意使行人驚。人驚我何得?定非水之情。水亦有何情?因物以賦形。處高勢趨下,豈樂與石爭。退之亦隘人,強言不平嗚。古來賢達士,初亦愿躬耕。意氣或感激,邂逅成功名。”評云:“極似宛陵,析理洞情,文能見道。”
三五、《題梁山軍瑞豐亭》云:“我行都梁窘風雪,史君喜事能留客。瑞豐亭上一尊酒,渺渺郊原水初白。峽中地褊常苦貧,政令愈簡民愈淳。本來無事只畏擾,擾者才吏非庸人。都梁之民獨無苦,須晴得晴雨得雨。史君心愛稼如云,時上斯亭按歌舞。歌闌舞罷史君醉,父老羅拜豐年賜。圣朝尚實抑虛文,縱產芝房非上瑞。”評云:“通首卷舒自如,神完氣足,大似坡老。”
三六、《岳池農家》云:“春深農家耕未足,原頭叱叱兩黃犢。泥融無塊水初渾,雨細有痕秧正綠。綠秧分時風日美,時平未有差科起。買花西舍喜成婚,持酒東鄰賀生子。誰言農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一雙素手無人識,空村相喚看鑠絲。農家農家樂復樂,不比市朝爭奪惡。宦游所得真幾何?我已三年廢東作。”評“小姑”句云:“雋鏈。”
三七、《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絕》云:“豐年食少厭兒啼,覓得微官落五溪。大似無家老禪衲,打包還度棧云西。”評云:“極清亮。”
三八、《送劉戒之東歸》云:“去國三年恨未平,東城況復送君行。難憑魂夢尋言笑,空向除書見姓名。殘日半竿斜谷路,西風萬里玉關情。蘭臺粉署朝回晚,肯記粗官數奇聲。”評云:“全首能不脫送別,亦合分際。”
三九、《南沮水道中》云:“舍臨湍瀨,瘦船聚小潭。山形寒漸瘦,雪意暮方酣。久客情懷惡,頻來道路諳。家山空悵望,無夢到江南。”評第三句云:“用字極精。”五、六兩句:“意已極足,再著‘家山’二句,徒詞費耳。”仆不以此評為然。五六句平常,末兩句謂家山終是空望,連夢也不必到矣。宋徽宗詞云:“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放翁似套其意。
四○、《長木晚興》云:“沮水皤山名古今,聊將行役當發臨。斷橋煙雨梅花瘦,絕硐風霜槲葉深。末路清愁常袞袞,殘冬急景易。故巢東望知何處?空羨歸鴉解滿林。”評三四句云:“最傳之句。”仆謂第二句,眼前語說得動情,首句豪壯。
四一、《劍門道中遇微雨》云:“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評云:“劍南七絕,宋人中最占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賢之壘。”仆謂以細雨騎驢劍門,博得詩人名號,亦太可憐,況尚未知其是否乎?結習累人至此。然此詩若自嘲,實自喜也。
四二、《羅江驛翠望亭讀宋景文公詩》云:“撲馬征塵拂不開,高亭欹帽一徘徊。蜀山地噢稀逢雪,閏歲春遲未見梅。陂水近人無鷺下,煙林藏寺有鐘來。宋公出牧曾題壁,錦段雖殘試剪裁。”評云:“鮮新雅健,亦極自然,此種律句惟放翁最擅長矣。”仆謂五句從山谷“近人積水無鷗鷺”句來,六句從摩詰“不知香積寺”四句來,“閏歲”句反用“江春入舊年”意,然自鍛成放翁之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