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
臨安馬指揮某,未嘗讀書,而雅欲教子。因延師于槜里之陸修。修固名士也,馬耳其名,豐館谷以相招。陸就馬,馬亦禮敬陸。陸固檢束自持,館政之外,不與他事。馬一子,名驥良,讓梨之歲,其父母愛如掌上珍。乳嫗婢女,日往來于絳幃皋比之間,如鶯梭魚貫,雜沓不休。陸唯端坐正襟,靜翻書卷,絲毫不為之動。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陸曰:“先生梅之。”陸搖首曰:“毋庸。”婢笑目:“不用梅,用我杏否?”陸持戒撲幾上,訇然有聲。婢咋舌去。自此館內肅然,不敢馳驅,皆奉先生。約半年,其徒頗循師范。陸每當課余,輒命驥良隅坐,喜講古今孝悌故事,媚娓不倦。陸嘗語人曰:“蒙以養正,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實為終身成敗相關。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藝其后焉。如始基不正,雖異時才華震世,大節有虧,何足重也。”馬及其妻,咸愛陸之能善誘。
時秋深綿雨,陸偶感寒疾,臥榻。晚課畢,良歸告其母。馬妻聞之,恐陸生衾薄,乃命婢袱新綢被送齋中。陸臥覆榻上。晨,馬來視疾。陸未起,馬見床邊有一紅女舄,竊拾而視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館后有徑通內,詰妻。妻告以送被誤。馬不之信。及夜,命婢詭傳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開門,即殺陸。陸聞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當撾殺汝。”馬返,疑未釋,更逼其妻往,陸曰:“吾承賢夫延為西席,詎以冥冥墮行哉?賢夫受朝廷官,一生名義,汝為之喪盡矣!”妻請開門,陸曰:“此門生死之關,人禽之界,速請回步。先生休矣,斷不為夫人啟也。”馬疑釋而棄刀焉。
翌旦,陸借故辭館。馬謝曰:“先生君子也。”為之備述昨夕顛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誤所自來耳。
甚矣,吾為陸生危矣。館扉一啟,禍何可言。不特立喪其元,抑且枉害彼婦。嘗謂陸生能絕邪徑之履,義也;申賓主之正,禮也;晨告辭,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為師矣。世之下榻東家者,正宜自檢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懷,反誚魯男子之閉門為遷也。
或云,此萬歷丁丑進士陸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黨而歸。
(吾鄉富甲某,忽欲延師課子。會當夏月,曬麥于場,雨驟來,諸傭工皆為之蓋藏。富甲問曰:“教書匠何以不至?”師聞之,怒而去。嘻,可怪也。師也者,言其文章品行足以矜式后人,故延之,盡禮以特之,折節以求之。寧為過情,毋為不及。情則尊師之道得,乃有以獲書香之報。
今富甲以教詩說禮之儒,儕之梓匠輪輿之列,猥曰其志將以求食也?夫亦思一器一物,倩人成就,尤必殷勤至而款洽申。況以子弟受裁于師,何等關系,何等慎重,顧以輕薄相嘗耶?而師之所以為師者,亦貴自尊其道,以為養正圣功之本,方不愧北面西賓之稱。不然,亦適宜為富甲打麥場爾,又何常師之有!)
擲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會試北上,舟泊吳江一高樓下。夜半樓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婦單衣墜于舟中。林急擲狐裘一襲,與之蔽體,置令坐于倉中,自挑燈出立船頭以待之。
天明,令登岸,送之歸。返,即解纜去。林以是科成進士。因偕同年謁房師,拜謝畢,房考曰:“子有大陰德。前閱卷時,見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時,夢一長髯赤面人閱此卷,且批云:‘裸形婦,狐裘裹。秉燭達旦,汝與我。’醒時,卷已在案,因薦中焉。”林因述前事,公嘖嘖稱奇。內有一吳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墜樓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聞失火,亟歸。一婢一仆已為灰燼,度妻亦必罹于難。平明,見妻歸,狐裘燦然,問所從來,云是舟中人所贈。我疑必有所污,斥歸母家,自謂恩斷義絕之意。年兄即活其命,又全其節,真恩重抵山,宜為天神所欽也。”房考嘆:“此若非圣帝顯靈,吳江生不兔為負心人,而夫人終抱不潔之名矣!宜速歸作好合計。”
生泣謝。后歸,夫婦如初。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訪,夫妻出拜歡謝。猶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員林濤,少年美貌,如粉妝玉琢,艷麗勝于裙釵。因下鄉莊收租,宿于佃家。
晚間,偶出垅上閑步,歸見案上有蘭花一枝,鮮香可愛,不知從何處來。明日,見一小女垂髻,窗前窺探。林就窗而語,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聲。繼而復來,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著我來討還。”林曰:“在此。”問:“此花為誰之物?”女曰:“我姊昨來看汝住處,落在此。”林笑還之。女去,又持花來擲林曰:“我姊說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樣兒。晚間月上,姊約你到東廂賠花問罪。”女去,燈靜,林至東廂。
移時,果見一女,嫣然而來,年十七八,俊俏無比。林一見銷魂,攜手并肩,覺香氣馥郁,竟體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膠漆。歘聞有呼“荷姑”聲,女曰:“空庭冷露,不可為歡。明日父兄入城,舍下無人,郎可從屋后繞入內房,當焚香掃榻以待。”叮嚀而別,林歸室臥,輾轉思慕,一夜自不交睫。繼聞枕上雞鳴,樹頭鴉叫,旦氣澄然,中懷頓釋。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時亂之,實為損德。明歲科場豈可望乎?”遂披衣早起,匆匆入城,自此足跡不至,女亦無由寄訊。聞其一病幾死,林毅然不顧也。丙子遂捷鄉書,人以為不淫之報云。
(人有轉念遂成惡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謂善補過者。)
冬烘生
吾鄉有前輩者,餼于庠,誠篤太古風,教胄為業。三十而鰥,終日靜坐。課讀之外,一無所問,亦一無所事事。與人言談,藹如也。嘗自塾中歸,手持一卷書,行路誦之,失足墜眢井中。自妻沒后,皆就館谷。東家某,愛敬之。
一日,其東納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聞之,囑其徒曰:“請若翁來,告一事。”頃東至,相對坐。半晌,老生注視之,不發一語。東人曰:“師適召何事?”老生曰:“無甚事。”東人以冗辭之出。老生蹀躞沉思,又以指圈畫空赴,復命其徒:“請若翁。”東再至,曰:“師有何事?直言毋隱。”老生乃趦趄曰:“聞君納一新寵,有諸?”東曰:“然,適買得一村女子耳。”老生曰:“女來幾日矣?”曰:“昔者。”老生乃曼聲曰:“昔者,盍與我?”東笑謂之曰:“吾亦知師鰥居久,當為吾師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當師中饋主,容再圖之。”老生起謝。家人聞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為非。
會前村有新孀,其東遂與老生媒焉。媒,婚于館后小園。屋一椽,釜、杓、床、帳,悉東與之辦。合巹之夕,老生簪花衣藍,中坐青廬,行交拜扎,而靦腆勝于少年。觀者殊不以為再訪藍橋也。三朝謝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歸寧,老生親為控驢,妻至前夫墓所,下驢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慟,老生則呼之為兄云。
時妻煮麥縷,少齏辛,欲乞諸鄰。囑老生視,勿過火。老生酣讀忘之。及妻歸,而縷亦成糊矣。鄰女子汲于井上,裙幅為風飏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詬厲焉。老生曰:“婦道衣裙不當如是。我不為整,是我之過也。”鄉人知其誠,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類是。
舉一子,有夙慧,長能文。會徵宏博,擢第二。晚歲至滇黔節制,咸以為忠厚之報。
(七如氏曰:冬烘一生行誼,皆如老樹著花,無一丑枝而古艷,躍躍紙上。蓋悃款出于自然,風流亦自不免。時對此篇猶令人神往于函丈春容際耳。)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黃牛洲,江姓家于此。嘗商于閩、廣間,航海上下,數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見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烏語數間,樂意可聆。今人籠之棘中,以聽其呼朋哀怨之聲,亦復何也?”
一年,自閩抵粵,過大磯島。颶風突起,四顧冥合。長虹掛天,海水震蕩。舟師入,向順風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濤中。自揣萬無生理,忽覺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沒一日夜,江力盡,風愈狂。江隨波至岸,覺水淺,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際,猶相擊也。
頃而勢暫殺,潮當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臥沙岸。風余威尚呼呼,滿身衣夾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舉目望北,皆巉巉巖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巔,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獨島后西向,草滿石礧,不辨徑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魚鱉,詎獨吝于虎狼?望洋無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緣磴下,入草窠雜樹之中。見山棗殷紅,脫落滿地。江啖之,不饑,望巖際茸茸處,微露一線行跡。江尾之二三里,聞雞犬聲,漸亦隱隱似屋角出叢莽。江喜而奔,無何,居然村落也。戶煙雖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來,長須髯,飄飄然道妝,與中華無異。江前致詞,告以舟遭風壞,望乞憐收。翁曰:“聽爾聲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鄉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見翁,皆拱立。江憶翁必林下紳。至門,入內,登堂,甚巍煥。江匍匐,翁掖之起,曰:“鄉里也,何必爾爾?既至此,可暫棲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備。
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飯頗潔精,不及葷酒。往來仆御,皆江西聲口。江因詢其眾,去中華幾遠?眾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爾能會計,為我司日掌記。”江諾。惟日記數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買物至江所,所過數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江固誠愨,翁喜之,問江曰:“汝亦念故鄉否?”江泣曰:“蒙長者留養,實所心愿;惟家有慈親,望子不歸,恐斷腸耳。”翁曰:“此地亦好,欲歸亦不難事。”江聞言,跪請歸省。翁許以異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訖。翁乃策杖出門,至海邊,杳無舟楫。翁擲杖波中,即化一巨艦。翁與江登之,令江閉目勿啟,但聞風聲浪聲。既而漸遠漸微,而鄉音市語隱約來前。翁曰:“至矣。”江瞪望驚喜,則“滕王高閣臨江渚”也。翁入閣,江隨之,見閣下神案香楮布滿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與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間。江又隨翁至廚下,見刀俎滿前,砧烹錯雜。翁持一紙函與江曰:“人問汝,以此貽之。”江納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沒。江急曰:“長者赴火。”而廚師執之曰:“此天師潔齋之所,閑人何擅至此?”江曰:“適與長者至,忽入灶內矣。”
遂出封函以驗,拆之,即早間天師祈雨表文。中有兩錯字,特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撫詢之,詳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處”。而江始知翁之為旌陽許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壽云。
(七如氏曰:“云中雞犬,合宅飛升,豈清虛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據此,則神仙蹤跡,仍在人間。第為桃花流水杳然潔處耳。”是說亦近理。)
墻折弄
吳門陸采侯者,慷爽人也,順治年間,有某商主其家置綢緞諸貨,已畢,欲束裝行。采侯止之曰:“詰朝重陽佳節,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載月船頭,不誠太煞風景耶?”商頷之,乃移貨貯他寓,為便行計。
明日,攜斗酒登治平寺,相與盡一日之歡。晚歸,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嘆惋,且傷客之蕩盡也。語商云:“是非客之過,我貽之咎。若貨未登舟,貨猶我貨也。且我若不強留,又安及火。”竟償其值。商感謝而去。采侯與其弟俊侯同居,鄰家火,左右俱燼,獨陸氏之廬無恙。
未幾,鄰再火,兩鄰又蕩然,而陸氏之廬仍無恙。時左鄰高墻已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僉曰:“陸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鋤,視之,見墻傾如折,中一弄然。兩人戰栗危坐,了無損傷。
金駝子
洞庭東山金駝子,背曲如弓,心性靈敏,人多愛之。肖其形,呼為“金元寶”。人家有喜慶事,總得金元寶到門,以為佳讖。金復能為諛詞祝焉,故遠近爭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錢、具酒食,欣然醉飽,盈袖而歸。
數年,家漸裕,有田二十畝,皆膏腴地,旱潦無虞,鄉人號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貪,涎之,求售于駝,駝不賣。諺曰:“鄉里老兒生得怪,越貴越不賣。”甲意甚恨,轉輾尋思,乃與役勾,使人訟駝,駝傾囊,遂欲鬻田,甲賤得之,價不及半也。駝自此貧,無有再問元寶來者;既自送元寶上門,而人亦視之為楮鏹也。
他日,傴僂田所,見秀穎連阡,曾輟耕之,幾時他人將飽其實,不覺咨嗟太息。鋤禾者,駝舊佃客也。相與語,因談及為訟某者即某甲,以此數十畝故。不然,無妄之災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駝憤然歸,磨利刃出入挾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偵知其飲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駝忽轉念曰:“貧,我命也。某謀產而得產,渠自昧心,我復舍命而殺人。我仍無產且亦喪命,何益之有?”遂擲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橋,忽聞人語曰:“這里是金元寶。”覺有人自駝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駝于板上,復以一板壓之,縛自勒板,如榨油麻。
駝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猶以桮棬為杞柳也。駝覺腰背悉為夾碎,痛急昏去,復蘇,一無所有。反手腰背,大異于前。疾返叩門,妻見而訝之,曰:“汝何頎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驚笑達比鄰,共走視,果無復拳曲故態。遠近傳為異事。稍有周給之者,駝又小康。人問之,詭言得一秘方,而挾刀事密不言。
數月,仇某甲忽至,饋遺殷勤。逾日又來,邀幸其家,初竣拒,而請之者益力,不得已。治具中堂,豐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別館,把臂捉膝而語。駝心疑之,夜深,欲別,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懇于君,君其無吝教。”駝問所欲,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只一子,七令。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燈下,足掛屏風而仆,遂如鉤焉。其母日夜憐念,思所以療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當奉百金為壽。”駝聞言仰天直視,默默不語。甲笑曰:“豈薄百金耶?不靳益也?”駝曰:“妄取人財,恐腰之再折耳!”不覺慨然嘆息,涕泗交頤。甲怪,問,駝乃罄吐詳悉。計擲刀橋頭之日,正其子屏風得疾之夜。甲聞之憬然,繼且痛哭,深以為悔。乃載駝之夫婦,養于家,歸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觀之,損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誆以為己物;占人之財,騙為己財,謂非損在人而利在己歟。以此家室豐腴,安享其亨,豈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貧乏,我其坦然而對之乎?吾恐屏間顛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筆亦簡淡。)
孫元昌
孫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剛直果毅。與人洞達而隱回,至其意之所是,則斷辭一跡,雖賁育不能奪也。讀書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澤枝葉。久于庠序,屢進不偶。終不易其所學,論難衎衎,確如也。壯年論事,慷慨激發,無所施試。年未五十,婚嫁粗畢。遂閉門卻掃,漸疏外事,門前種柳,堂后刈葵,署其門曰:“辟俗理肱枕,隱心問藥籠。”有貧賤交。
一日,豪富車馬過存,將入門,一聞其聲,即飄然逾垣引去。終不復接對。其憤時迕俗,皆此類也。性好綜詳,臨事必先立矩度。即斷竹敗瓦,處之必安其據,用之必當其才。晚營孝水之濱,俯仰靜觀。窮年兀對,倦則策杖獨尋,從容信步,山邊林下,邂逅忘機,輒為盤桓。
移日,兒輩念其勞,間以仆馬追隨,卻不御,悵然獨返。亦其素懷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隱不違親,矯時礪俗而動不驚眾。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嘗一衣帛乘馬。臨病篤,尚自點檢余稂,代諸弟償負,亦未嘗掛一人錢。有四子,以長子廷銓,官封光祿大夫。
張民感
張民感,安邱人。少孤,為諸生,不屑事章句。嘗曰:“情非捧檄,禮豈翹弓,何數數于祿為?”因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鄉黨共推長者。中歲無子,妻王氏為購一妾。入門,見其淚痕盈頰,哀苦動人。問,知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直。女謝歸,面使者曰:“愿祝張公三子成名。”后果三子,孝廉嗣倫,明經繼倫,侍御緒倫,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諸子幼,乃呼其從子孝廉書紳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諸孤,豈能守?此付汝,待其長。可予則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書紳唯唯,諸季長,悉以原橐歸焉。聞者稱公誠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兒
從來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聞此事者,不必盡為媒之正。當巧言以諷其成,或微言以勸其成。往往有一種天性殘忍之人,不但不為撮合,且為之拆破者。如當夫妻反目,偶爾生離,年歲兇荒,甘心死別。因造無稽之言,設斷情之語,觀其鏡破鸞分,以為快意,何所利而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兒,初為人運船,偶一商登岸,遺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許妻以女。閱數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還之。船主有戚某,乘間破之,曰:“此兒薄福,一鉤金且不能承受,況欲得妻乎?終必餓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
李去,是日浴橋下,有物礙足,摸之,銀也。悉取之,可數百金,用以市販。遇前失銀之商,教以脫貨,利倍息。船主聞其富,乃以女歸之,乃逐其戚。此天之報施善人豈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張二棱
張姓,行二,濟上人。性兇悍,故以棱名,書法也。為州小捕,鄉人怖之。值歲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張乃安享豐裕,自鳴其得意。
張嘗在道旁俟往來行車,有推載小男女四五人者,知其為販,截路而呼曰:“何處私來人口,敢從官道揚鞭耶?隨我官廨報驗。”方出境,販者恐,賄之如所愿,乃釋。垂斃乞兒載滿道路,張掖之,投鄉中大戶家。無何乞死,張必詐索,盡致方舁去。又或至鄉中,與大戶無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顱,血橫漬,得金以供十日醉。
城中有張姓商人,張思得其鈔,覓一妓候之城隅。俟商過,妓肩擠之而喊。張誣商白晝戲良家婦,紲之當官,用數百緡贖免,以所獲半入官衙,所以官知不治,反倚為鹯,且任其蠹也。前村有鄉甲,買一妾,張知其為遠來逃亡者。攜其夫往,初念無非索幾緡以為快,遂排而入曰:“爾何恃,娶活漢妻耶!”其妻聞之出,與其夫抱頭哭,甚慘。張憫之,縱其夫婦。甲不敢聲,復解囊令其圓聚而去。張乃醉飽于鄉甲之家,以防其襲。鄉甲固畏其悍,莫之何。嘗剝牛賣諸市,識者不敢指證其局。嚇鄉愚等事,張謂之為“配藥”;而破顱舁尸等事,張謂之為“打鍋”。皆實錄也。
一日午醉,休后園柳樹下,忽二皂衣至,腰間出鐵索,套其項。張曰:“二位何事?我即有罪,曷緩此小青龍,為我留一線光。狐兔相憐,何太逼耶?”二皂曰:“吾非陽世役隸,爾惡貫滿盈,冥府察之,來勾爾魂。尚夢夢作囈何為?”張自思:“我出入衙門數十年間,不怯官長,撞成把勢,豈冥地陰曹便打不開去?況陰陽并無二理,吾將試之。”曰:“去固易易,但二位遠來,曷少作漿水以勞困乏,可乎?”二皂許之。張入廚,先取灶灰,于前后門鋪散滿地,復持長鞭而入,曰:“何物鬼魅,敢來恐嚇老張!”遂揮鞭按跡而捶。二皂號啕萬狀,奪門,不敢履灰上,從窗隙中逸走,如人狼狽鼠竄去。張計得,嗣后嘗以灰圍其寢所。
越數日,如廁,一昂首,見馬面者捉之,竟去。張欲言不得,至官廟,見南面怒容猙獰像,頗不似世間笑面官。曰:“汝即拒捕者?罪惡累累,不自悛改,害人橫暴,合置油鐺。”南面筆判油單百斤,鑊焉。眾鬼牽至鐺前,焰烈,鬼擔油入。張曰:“諸位,一言奉贈,鑊一人,奚事百斤油?半用之,余者諸公攜歸,可以代膏燈半月。”眾喜,張又曰:“相煎略緩,假我一見閻君,返即就死,甘心也。”眾以其減油,牽之堂下。王曰:“復有何言?”張曰:“油鑊二棱,定以百斤,貴爪牙私吞其半。四體肥,入鼎不完其膚,乞賜滅頂之兇,較甚涸轍之苦,感德無既。”王大怒,眾鬼懾然,令以蒺藜撾其鬼卒,流血滿庭。一判稽簿進曰:“此人尚有兩善,合不當休。所以嘵嘵于鼎鑊間也。”王閱薄,稍霽,點首曰:“囚固狡獪,亦撾四十,始放還陽。”眾按之階下,捶楚交加。張固常受杖,鬼力盡而張亦不甚憊。杖畢,數十鬼呵逐之。張曰:“何所見而拘諳幽?何所見而還諸陽?望明示我。”判乃指簿示云:“張某生平無一淫行,為第一善;又于某年月日,救人夫妻完聚,亦一善事。有此二條,準上百惡。但當痛改前非,否則重愆俱罰也。”張亦駭異。出,眾鬼攔之,索討錢文。張曰:“我張二棱縱橫一世,門中朋黨,未有不拜下風者。一文錢真不費,爾等游魂餓鬼,亦敢手中討生活乎?”眾恐其嘶喊,任其去。
張蘇時,而雞已喔喔鳴矣。身熱,兩肘青腫,三十日痛苦不起床。張自此頗能改悔,誓行善事,以贖前愆。有人向張談及往事,則如批其頰,赤頳不自容。后竟以壽終焉。
薛清來
薛清來,豫章人,明經,為江蘇邑令。記三生事,前兩世皆為女身。初生在浙秀水,為貧女。父業漁,嘗藥魚鱔,不留孽,涸其沼。夜以火灼蛙蟹,后不能給。遂鬻女,甫六歲,為勾欄買去。十三稱佳麗。里有巨室沈二官,為之梳攏,情好最密。女號鎖二姑娘。嘗遇胡僧,受采補術,挾以縱淫,一宵可敵十健男。城中有學舍,眾子弟來飲女所,謔浪備極。眾素知女能,欲困之。坐中倡連橫之說者,楊生也,年老而倔。女解衣延敵,燭不移影,眾皆披靡,鳥獸散。獨楊生危坐不前,女招之,而楊已倒戈漂杵。女笑釋之曰:“楊先生何兵氣不揚也。”
后女以荒淫,十九歲死。至冥司,王怒曰:“爾前生作縣令,有穢政罰爾娼,償厥罪愆。今又縱淫害人,將議加。”女曰:“王罰我為女,何不令我為妻為妾為婢,奈何令我為娼?是假我淫具,誨我以淫也。欲加之罪,不亦冤乎?”王沉思曰:“此前官原錯斷。今爾復作女,當為尼,守清規,懺悔己過。否則墜入種種惡道。”女叩頭去。途中見一棚如茶肆,多人環向一池,執杓飲。有令女飲者,女嫌其濁,乃虛其杓,作飲狀。
去至一籬落,忽跌,已在蓐中,不敢聲。一婦抱之起,用兜出棄諸野。蓋私胎也。女凍冷,又懼,乃犬聲呼,耳中仍作兒音。頃,人至曰:“阿彌陀佛。”懷之去。女審之,老尼也。中心了了,但口不能言,及長,名鎖云。每憶前生,痛心懺悔。靜中偶動,強自斂抑。惟沈二官來庵,頗懷舊雨,不能恝然,亦未說破。月下禪關,甘心孤寂而已。十八歲,晨起,沐浴更衣,無疾而逝。
女飄飄出庵,如識故道。倏忽間,又至幽都。群鬼識之,曰:“鎖姑娘,鎖姑娘!”咸來相狎。女合掌宣佛,悉散去。及見冥王,嘉其悔過修行,許轉男身,給青衣。女謝去,投生豫章薛家,即今生也。
長聘同里沈氏,十六完娶。沈柔婉,事薛頗謹。薛固知其為沈轉生也。后以廩貢,出為邑宰。在江蘇諸邑,宦囊多盈余。好置姬妾,先后去留不計其數。凡置一人,價必廉,且多湊合。現在者,十余人,皆殊姿,善承迎。屋中設一大床,可半間,歷十余級,每級臥一人。自臥于沒階。早起,眾妾環侍,為之沃盥更衣履。凡餐,一妾為之置味一品。薛有未嘗之羹,司庖者心向隅終日。薛雖安享其豐實,乃應接不暇。沈氏夫人本不妒,而眾妾又相和處,可樂也。獨薛以為是孽障纏繞,擺脫不開,總無一刻清凈,空諸色界。或在錦瑟繁弦繡衾款語之時,不禁意趣索然。因得瘓疾,告歸,日劇。十余妾皆給妝資,遣之去,曰:“夫死無子之妾,不必守,不能守,且不可守。我死卿必去,卿留我亦死。與其離于死后,不若別于生前。卿等待我十余年,皆不知我為誰,故作此癡想打算。我固知卿為何者人,因何者事,以償我,以報我,抑以累我者。今不去,將何為?”妾有誓不去者,薛必遣之,不一留。沈氏以為忍,薛笑曰:“不用留,不用留,我已歸荒邱,留他正到頭。半夜無人私聽處,柳梢月上黃昏候。夢到春深先喚醒,黃鶯打起認歸舟。做鬼也風流,免得兒孫后日憂。”薛止一子,沈夫人出,亦邑庠生。
(凡事太明白,皆無味。薛之前生了了,將一切夫婦子女,如稽簿欠,有何樂境?誠不若糊涂之為得也。)
李湘
甚矣,口生詬而口戕口。有吳慎修者,針工也,寧波人。妻袁氏,本蘇宦之婢,即如蘇人,面凹而口闊,身肥而足大,性蕩佚。吳素不如所好。
鄰有回人馬姓,偉而壯,屠羊為業。袁素倚門見之,喜其準高而力碩,以指示后,又掠裙跨步作態。馬喜。屋后固有短垣,夜,馬逾墻相從。且數,吳覺之,不敢發,誠以妻悍而馬惡。
吳有友李湘,好事而多言,且好雌黃人。一日,吳就李飲,將醉。吳忽垂首,咨嗟而涕洟。李問之。不答。固問,吳曰:“汝度人心事,試一猜之。”李曰:“汝不過意馬而心猿。”吳愕然,既請受命。李笑曰:“是不難,聞汝妻悍,且凌汝,何不贈馬,則馬德汝,而妻不仇汝。”吳怪曰:“汝渾家何不贈之。”李曰:“我婦若此,刃之,如烹小鮮,豈似汝甕中鱉縮縮然,使背高于首者!”吳曰:“我誠拼以命,何不可殲。但恐官方縶因耳。”李乃以指點吳曰:“汝好不惶愧,幾曾見殺奸而抵者?且將邀厚賞焉。”
吳歸,告其妻有夜工,偽出,抉刀俟于墻隅。更深,袁氏掩扉而脫衣,馬來入室,即與婦奸,立于床下。吳挺刃入,馬執燈檠格之,刀落,馬奪門走。吳拾刃殺其婦而函其首,詣李曰:“如命,將求賞于官。”示以首。李大驚曰:“馬首安在?”吳曰:“馬逸去。”李曰:“無馬首,必不可。”吳曰:“汝使我殺婦,固未言馬。無已,請以君首代。”遂欲殺李。李曰:“姑徐徐。今汝即殺我,不能移我尸于汝婦寢所。為汝計,莫若汝婦候于門,有過者,乘黑殺之,移尸而入室,方可以代。”吳釋李,倉皇歸。
適一人暗中來,甫及門,吳促之入。其人懾栗不敢聲,殺之。火而視,僧也。吳乃移尸掃跡,以二首鳴官,云其妻與僧奸宿,殺之當場。官抵吳所檢焉。婦赤身而僧裹衣,于是解衣剝膚。仵者喝報曰:“衣者亦女也。”蓋僧而尼。官大駭,鞠吳。吳不能諱,供以初謀于李,妻殺而馬逸,繼復謀于李,殺僧而化尼。
官乃捕馬至。馬伏罪律,以和奸而釀命,戍焉。而吳以擅殺而故殺,抵焉。至于李,始也戲吳殺妻,而類同謀;繼也詭吳殺尼,而甚加功,亦擬辟,讞遂定。
嗟乎,李惟口之故,出好興戒。
徐國華
揚州徐國華,虎而冠,以雄稱,食鹺商俸。自儀征鹽河至揚,多爬鹽賊。徐得俸,則竊匪便不上某船,否則群集蹂躪,不可當,用是而富。匪徒皆賴之,尊若盟長,見者必卑詞屈奉,稍有睚眥,則毆辱立至,并不用徐親覿面,自然能以毒中之。
生一子,不能繼父業。徐每授之方略,則殊不了了。徐嘆曰:“英雄豪杰,問世一生,甚矣,是父是子之難也。”
其妾名二侉者,本山東道上娼戶,為徐所強占,頗愛嬖。妻懟之,遂凌妻。徐病革,問其妾曰:“我死后,汝為我守乎?”妾乃以指豎鼻端曰:“俺這一朵花才半開,遂守空房耶?看你的行為,伸伸腿,大家都撒手。我不打誑語欺瞞死人。”徐哭曰:“枕邊恩愛何頓忘耶?”妾曰:“三伏天,炎炎炙背,想你的好情兒。”冷笑而出。至晚,與一仆懷細軟走矣。徐知之,憤急,氣如牛喘,暴亡。
當徐氣絕時,徐之子尚在某家豪賭云。且其子又愚,不知生理,嘗為人所市弄而魚肉之。是昔父之所取而施諸人者,竟今子之所受而還諸已。年余,有宿遷人至,謂其子曰:“宿某家,產一豕,身有白毛成字,作‘徐國華’,非汝尊者名乎?”與其子往宿,果見豕,如所云。抱豕痛哭,若見所生,乃欲售之。其家曰:“徐我仇也。生前曾詐我二百金,今天罰以假手于我,將碎臠以雪憤,奚售為。”于是往來關視,終以二百金贖之,圈而歸,敬以豢之,別犬馬之養。后豕肥腯,毛盡脫,渾變黑,字跡全無。始知宿遷某以術弄也。彼蓋素悉其父之惡,而又知其子之愚,以火烙豕身,摻藥而字,使白毛焉。夫而后招搖于市,使之聞之,復假一葉之舟,偕來審視。玩徐子于股掌之上,計亦巧矣。
噫,徐即非是豕,要必為豕以償人。觀其正罪輸金,冥冥中豈漫然乎?
(近日賣騾馬者,嘗作偽色,即此摻藥否?何官常烏須之難耶?)
大算盤
單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債,算析秋毫。凡有遠者銓選,借伊銀錢,甚至三扣,人號為“單算盤”。與之交者,無不吃虧。見人一器一物,亦設計獲職,因而家遂豐。起蓋房廊,陳設玩好,居然豪富。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輿馬無不如意。
一日,單于庭前睡,午見一青衣舁一大算盤至,庋桌上,兩頭寬尺余。盤中算子大于梨桉,橫棖上并無百十分兩字樣,皆號妻妾子女房產地土之類。其人對單曰:“爾剝眾小財為一人大財,則削眾小家成一大家。今以總算扣你零算,以惡算罰爾刻算也。”于是手推指挪,滿盤皆動,既而一一打去,止有“女”字上,一子尚存。其人以手捏子曰:“即去此,亦不足償,曷留之?適所以償也。”乃舉盤令單視,單忽醒。由是病疫,家盡死亡。又遭回祿,產業蕩然。剩一女,遂流為娼,而單亦至于丐云。
三生贅
丹徒張映薇,游于越。同舟有王姓者,越人也。通款洽,頗相投契。而王之左手,嘗以帛纏,捉之袖中,不見其肘。終吳越之路,雖欲握手道歡,皆虛其左。張異之,問曰:“足下袖手而旁觀,見疑也?何不直臂請拳,使我瞭如指掌。指頭禪好教人難猜也。”王曰:“倘我如出一手,何妨把臂相示。誠以指不若人,則知惡之。”遂脫襟相示,蓋人腕而豕蹄。
張驚怪,王曰:“坐。我明告子:此三生孽報,猶未脫然也。前再生為邳州役隸。有同村霍姓,欠糧,捕甚急,曾揭備銀拾兩,托余代為完納。余侵蠹之,不為給完。逾年,催舊欠,羈霍去,備楮栳掠至死,訴于冥司。尋勾余至陰曹,對質,實我所侵。冥王怒,謂椽曰:‘與其陰慘以刑,不如陽受以報。’遂筆判一狴牌,縶我至一處,陰霾無光,隱隱一石,圈門如城圈。鐵扇有守者,見牌發鑰,門開則濕熱之氣隆隆蒸起,背后一推,兩耳聞啼豕聲,即落一婁豬腹中。自覺在其腹內,轆轆不得舒展,且膨悶。排擠有日,砉然委地,乃見身在笠中,與諸小豭呶呶,始悟人化為豕。恨不食乳,餒甚,有人以水拌粒飼我,匍匐往食;又善饑,如是日厭糖粃,數月而碩大無朋矣。嘗觸籬,見園中多苦瓜甕菜,始知為豫章地。既乃肥腯好睡,而懶腹垂在地。當暑熱,無可為法,于水塘涸廁伏滾一大泥窩,稍覺涼爽。一日,有一人繩我至案上,其貌酷類霍姓者,出屠刀,篦諸石上,錚錚然。吾第知一刀之慘有不能免,孰知江西人每生剝豕皮以蒙鉦鼓。屠乃自我頷下以刀中裂分許,直至尾閭,痛如火線一條。又以鐵撾分剝,自腹及脊,以及于臀,如脫裹衣。其疼苦初在皮裹膜外,繼即萬鏑攢心。所最難忍者,至蹄足如沸揚一滾,姑徐徐褪落耳。至第三只,皮斷身墜,而心氣遂絕。又見冥司王者曰:‘霍負既償,若揮之去。’旁一鬣須者,引入一圭竇,不覺落地,呱呱而泣。自幸復為人身,迄于今,一豚蹄猶不敢交于右手。嗚呼!我負我友,實有豕心,而況于手,故纏之不可以示人。”
沈肯堂構堂錄
沈肯堂、構堂,兄弟也。幼不率教,長不循禮,略識之無,遂至不安恒業,而機心生焉。一為醫,一為幕,彼兩人未嘗無茍合之時。
肯堂始軔藥肆,懸壺都市,秋蜂之房,枯魚之牙,以及宿草敗皮,堆滿瓶盎。間設一二方書,臨時剽竊。偶有所得,秘不傳人。
一少年項間偶患熱節瘡,來求肯視。肯見其衣服華好,嚇之為疽,重其售,許以三十金。肯陰以毒置油膏中。敷之,一夜而腫紫。患者呼號達旦,急輿請沈。辭之,赴宦家酒,更闌不至。乃以百金為壽,方為之解此痛厄,猶自嘖嘖為良國手。時盛夏,鄰人貧者有陰癥,其子踵門跽請。肯醉中往視,略一診切,曰:“此中暑也,宜用香薷飲。”服后氣將脫,始惶恐,急以八味附子投之,乃蘇。繼連服十劑,瘳。又嘗取薺苨蒸曬,充作人參;桂皮以胡桃浸刷,假號清花。并合宮方,縱人淫惡,奪人壽箕。由此利倍起家,而其術終不精,往往誤。癥疑,難下手,后乃專用平藥數味,創為兩歧之論,以待病者之自痊,作藏拙計,甚得也。
至若構堂之偽幕也,與肯堂之術則殊途而同歸。醫可以庸死人,幕則以劣殺人。其初游保定,錄陳案;繼入京師,為科吏。精熟律例,強記無遺。懷之徑寸,遨游當事。一得館地,始則高抬聲價,以聳東人,而隱則逢迎居停之意,倡導主人之非,串官婪財,通役作弊。每致徇私死公,強詞奪理,立成鐵案,牢不可破。覆盆之下,永載沉冤。曾為石城史公幕,一富賈過境,有車夫墜車碾死。構堂以其富,過為推敲,安生疑竇,使東家逐節嚴鞫風之,以詐其財至千金,則構堂一舉筆之勞,杯酒釋之矣。又為閩中某公幕,一人命為某毆死,構堂初以為誤傷致死。后府司行駁,東家覆訊,實為毆死無疑。而竟執以案由已定,不欲申文詳辨,以形其短。且曰:“失久不如失出,節屈法,寬之未為不可。”在泉州署,妄以海濱貧人,誣之為盜。心知其冤,欲為官邀功,不之救,且實其辭,盡誅之。每聞獄有未定讞而死者,必撫掌稱快,以為“又省我許多筆墨,便可早結。”是何復知朝廷明慎詳刑之義,務期情實罪允,方正典刑。茍有矜疑,猶予緩決,以延旦夕之命,而顧草菅視之乎?
夫幕猶醫也,良相之無異于良醫者,不以其事之懸絕,而力之足以活人,一也。士之不得志于時,借術托途,豈但糊口,最好積善。肯堂分文不費,可以救人之危;構堂聲色不動,可以全人之命。顧何憚而不為,乃刻薄若是?無他,見利而忘義也。故肯堂半年,家遭回錄,蕩然一燼,妻子俱焚;構堂今將六十,流寓嶺表。雖稱名幕,而擱筆輒窮老而潦倒。
(七如氏曰:“醫與幕,唯恐傷人,亦唯恐不傷人。慎斯術也。存乎其人,擇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陳,行三。由進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墜馬死,見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椿,嘗徹夜不釋。因罰為北地女,使其纏足穿耳,生產穢褻種種罪惡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歲,山東臬司王某,因公過境,傳呼于于氏之門,女望見之,曰:“王年友猶識陳某乎?”王停輿,驚詢。女備道生前,縷晰可據。王知其前生善畫蘭,給筆札,令作。女筆拳屈指不隨腕,遂相向大哭。及長,面麻大于錢,項有宿瘤。見惡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頸上癢
蕭山屠戶張六,性兇暴,宰牲為業。日必宰獵十數,以此獲利。遂娶妻,數年無子。后身體日漸臃腫,頭項亦自短縮,遍胸生毛如鬣,兩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間,門首肉案旁獨坐,覺頸上偶癢,張以屠刀搔之,朗朗有聲,忽狂風吹墜檐木,一擊而首落。其妻坐產招夫,改業謀生。
手掌痕
湖州凌漢章,見一丐者,形軀長大而兇惡,面頰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從之,觀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謂此丐聶姓,父為刑曹員外。曾因一過掌擊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見其仆入門,繼無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見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長,日以殺父為事,父憂死。子蕩產,遂為丐。
嗚呼!縉紳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聶也。夫官至貴而丐至賤,不能長守貴者,賤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號,稱謂無所不呼。亦猶之乎高官顯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萬聲,無量稱道。茍為不慎,則出乎爾者,亦反乎爾。不丐而何?
黑氈帽
山左有包攬錢糧者,士庶家多為之設肆于市。或兌換銀錢,或打造首飾。置一大熔爐于室中,如浮圖,名為傾寶于官,而實則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準自封投柜,復不準他人開設。此鋪而后得龍斷焉。是以犯禁之攬人,反視為奉官之包戶矣。
鄉人負鏹入城,登門請納,任意倍算,不可測度。有鄉人無錢者,請為代納,其毒更甚。當麥熟,則賤索其麥;谷熟,則賤索其谷,以至棉煙絲布,及于車牛田土,無不設法取之。而被害者猶曰:“官項也。”吾鄉有愚老,有田數十畝。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蕩其產。老飲恨日甚,以致病漸。將死,曰:“吾必作惡犬嗾殺之。”其家殮以黑氈帽,紫花布袍。未幾,來一犬,黑頭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壯,包者又來索其子之物,犬聞其聲,躍而出,嚙其腓,不釋,百計不能脫。門前故有積水一池,遂相滾入水,犬竟曳至深處,兩斃焉。聞于官,具述冤報。官令其妻自行收斂,且埋其犬,毋再結冤。
償負驢
吾鄉劉心木者,家素封,好濟貧乏,有善人之耳。時有田姓,濟寧人,單寒,流落井里間。劉翁與之語:“幾聿云暮,云胡不歸?想爾家亦不遠,豈無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負逋告。翁曰:“幾何?”田曰:“十五緡。”翁歸出鏹金八兩與之,田曰:“予負不能償而避于此。今復負翁,以償負,是一負也。徒多此轉移耳,不如不償。”翁曰:“彼求償急,汝不得歸。我求償緩,汝得歸。且償不償任汝也。”田喜,謝而去。則不知田之果歸?果償?所負與否?且不知果有是負否也?后翁遂置之。
數年,翁偶坐,夜半聞叩扉聲,且呼劉。翁啟戶,無所見。是夜槽間老蹇下一黑驢。閱月而駁唇,皆白皙,渾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來,童稚任控轡,從無蹄嚙事。秋夏場圃,每系涼于柳陰下。有晉人過,愛之,曰:“噫!個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與之。翁即于是夜夢田姓人來償負云。
男女變易
鄆城李常和,居城,開藥肆。家迄可四十,無子,娶妾,三年誕一兒,李甚喜,時時撫弄。嘗使其妻服侍繃褥,稍不慎,則罵其不賢。彌月,把兒尿,視其蛹,縮小如豆。越日,內陷,旬而溝,男化為女,哇聲轉雌。
城西鄉之方大頭,不知其名,農也。亦無子,產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惡之,欲溺斃,方曰:“子女皆肉也,與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絕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風動屋,其女哭聲壯,辰視之,變成男。哄其鄉里,咸以為奇。有自城中來者,言李藥鋪同日男而女,交相詫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愛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間事。
嘉慶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萬興呈稱:其長女金姑,年十七歲,許字城內李宏聲之子為妻。忽于十八日變為男子。熊故無子,其二女,恐李戚誣以賴婚,且此事合郡皆知,報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異,亦人之妖也。毋用報。如恐李氏誣,簽目俱在,可指而驗;如何等系念姻婭,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續之耶?”熊叩頭欣謝,撤其報呈而去。)
拔一毛
陳眉公繼儒,優游林下,聲譽一時。當時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龍總制三邊,會母壽,思得陳一言以為榮。特遣將校赍重幣往求。陳遲欠未予,將校恐誤期,登堂坐索,頗事羅唣。陳大怒,斥逐之,遷怒于毛。是豈毛之罪哉?即將校之索文亦不過黨將軍帳下羔酒習氣耳,何足掛懷?適門人某,為兵部尚書,過訪求教。陳遽語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門人再拜謝曰:“謹受教。”履任,誣毛以罪狀而誅之。毛既被誅,邊事大壞。論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實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殮后,雷復震其尸。聞其生平,止蒞荊宜觀察一任。說者謂其曾準人筑州種葦,以致堵截江流,遂貽灌城決堤之患,故有此譴。嘻!若據數世誅鋤,如白起牛,曹瞞豕,則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鱉僧
余杭一僧,極奢侈,窮極其嗜,因之巧極其飪。好食鱉,于斧頂開一孔,火盛水沸,鱉頭出口張,僧以醢醬姜桂之屬,杓而飲之。鱉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發。僧故樓居,倉猝間,思鉆月窗以遁。窗小,僅容一首,竟燒死。觀者曰:“今日之燒死僧,如當日之活煮鱉。”
(按<洗冤錄>,甲魚同莧菜食,生鱉,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殺人;又有一種毒蛇,與鱉交,精入地三尺,凝結鱉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脹死。)
李五
濟寧三井閘,為運河蓄泄湖水而筑。糧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牽挽,聲振斷流,如聞鼞鼓。行而引者謂之“短纖”,止而提者謂之“排夫”。餓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憶友人有憫糧艘纖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運船立紅幟(王建),落帆渡橋來浦里(張籍)。送風上水萬斛里(王建),自憐淮海同泥滓(李紳)。
計合一條麻繩挽(韓文),有力未免遭驅使(張籍)。郵夫防吏急喧驅(張籍),夜間鼉聲人盡起(錢起)。
不辭手足皆胼胝(李溫),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爾來氣少筋骨露(吳融),因風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韋應物),頑鈍如船命如紙(白傅)。柳絲挽斷腸牽斷(來鵬),千聲萬血誰哀爾(韓文)。
嗚呼余心誠愷悌(溫飛卿),莫言自古皆如此。誰人為奏圣天子(陸龜蒙)?
有纖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滿面斑大于錢,一目,鼻兩孔如突黔,唇齒皆隨意布置,如今水墨畫中寫意人。余從泲水之旁,往往見之,未嘗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為之也。”問其故,李曰:“我河內人,家有薄產,耽于賭,故種麥一年,供骰一箝;種秫一秋,打葉一周……”
歲將暮,家家辦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煙。妻罵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終歲操作,不曾換得一餐飽。今歲將盡,爾其與之俱盡乎?”李紿之曰:“我將覓自盡。”妻指窗前一小樹曰:“盡在樹間。”李憤然取廚刀,斷其樹,睨而視之,竊有所喜,以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國門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葉,應手而去。妻亦不問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樹下。夜北風凜凜,一人負行李踉蹌來,意其為歲暮遄歸者。棒喝之,其人懼,遺所負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歸,啟視錢物,新衣,頗足辦五辛盤。夫妻皆欣欣度樂歲。第倘來物,不甚愛惜。曾幾何時,瓶罍告匱。李復技癢,婦諫曰:“得意不宜再往。”不聽,復要于路。月朦朧上,見驢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騎。去三步,擊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發立起,曰:“若是誰?”李不答,復問,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撥,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試汝梃。”一梃而齒牙脫,再梃而鼻梁折,三梃而眉飛目去,如薺辛臼,千捶百搗,至無口無耳無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議諸般色相。叟興盡,復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復蘇,血與淚迸,曰:“我復有何面目返家門對妻子耶?”遂流于今蓋二十年。余異其狀,故備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