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碧環(huán)

金閶怡亭王子、石頑劉子、鴛鳩、拳石李子、焦亭曹子，同下榻于平江撫署之“來鶴樓”。時在暮春，積潤初滑，覺簾布綠云，燕銜紅雨。晝長無事，相與共涉遐思。奚奴在旁曰：“此樓昔有仙人，請之則降，叩之則靈。”眾聞之，遂盥手爇香，進(jìn)盤盂，布米沙，懸榻豎穎，禱祀以求。俄而乩詡詡動，既而撇畫成文，錄詩一首曰：

十年幽夢在墻陰，一夕無端碎玉琴。萬種春愁人不見，彩毫飛處墨花淋。

“奴碧環(huán)也。諸君子瓣香持至，于意云何？”時眾以亞闌朱檻之間，木香正盛，乞一賜詠。清談未已，佳闋早成。其詞曰：

不比楊花輕賤，不似梨花娟倩。棚底弄清芬，勾引蜂狂蝶戀。堪羨，堪羨，亂灑珠璣萬點。調(diào)寄《如夢令》

書畢，乩停，寂然。童子曰：“仙乎去也。”于是眾驚其事，且愛其文。

翌朝而又設(shè)壇焉。乃降曰：

細(xì)雨花魂在，荒園草夢迷。不關(guān)蝴蝶舞，自有杜鵑啼。

麥飯餐風(fēng)耳，椒漿吸露兮。最憐愁絕處，日暮下雞棲。

眾問其姓氏，又書曰：

聞雞起舞愧雄才，曾向元都觀里來。玉格冰清誰與共，阮郎攜我入天臺。

眾又問：“是否姓劉？何緣羈此？是豈紫燕樓頭，傷心關(guān)盼；黃鶴云外，返駕仙人乎？”又書一絕云：

絮語如綿問欲連，前生誤摘并頭蓮。深藏金屋空憐惜，翠繞珠圍十七年。

由是知其為金閣芳魂，玉樓幽艷，共叩示出處。又書一古云：

我家原住隋堤曲，阿父相攜戍鴨綠。十二十三學(xué)秦聲，十四十五教弦索。

裁得鸞箋寫硬黃，吟成小句藏笥腹。亭亭二八入侯門，可憐匝歲塵埋玉。

多情腸裂淚偷彈，床頭濕透芙蓉褥。夜雨鈴聲泣馬嵬，秋風(fēng)草色悲金谷。

詞名檐鐵付飄湮，瘦蘭十卷誰來讀。姻緣會合紅蓮客，何日妥予山之麓。

眾讀畢，咸為嗟嘆。復(fù)請埋玉之所。環(huán)曰：“諸君可謂憐香之至矣。”復(fù)作一絕云：

高冢如山牧馬牛，唐陵漢寢幾曾留。不想千年石寶塔，但求一個土饅頭。

書畢遂去。怡亭子曰：“前作有日暮雞棲之句，舊聞東墻下有瘞骨，得毋即是？”眾乃荷鍤相從。深不三尺，果得遺蛻，玉質(zhì)瑩然。眾急掩之，謀窀穸。

環(huán)臨乩致謝。拳石乃問：“夜臺寂寞，何如塵世凄涼？”環(huán)即書曰：

夜雨殘燈太寂寥，風(fēng)吹檐鐵伴秋宵。斷腸闋子無多句，只有零星舊數(shù)瓢。

眾乃請示《檐鐵》、《瘦蘭》二集。環(huán)曰：“《檐鐵》詞乃記來鶴樓隱事，未便浪示人間；《瘦蘭》詞，俟月夕錄考。”眾遂皆以詩吊，環(huán)一一步答。惟拳石構(gòu)思不就，僅得二句云：

往事追思血淚枯，音容回首已模糊。

環(huán)即接云：

感君吊我知君意，吟到傷心一字無。

拳石遂擱筆，唯唯遜謝而已。自此詩壇筆陣無寧晷，更無虛夕，詩詞不下千言，惜未盡錄。

會當(dāng)深夜，酒闌人散，拳石一心皈禮，展拜而祝曰：“竊愿一睹仙容，得遂仰止。毋令人聞聲感慕，空結(jié)遐思，致慨于霜露三秋之想，夢魂千里之情，誠為萬幸。”環(huán)即畫沙聚米，奮乩揮曰：

豈同仙女下陽臺，蔓草扶蘇莫浪猜。不必洪都尋羽客，一庭明月夢中來。

旋作蘭麝香數(shù)陣。拳石子心醉神移，于乩前折腰再拜。既乃就枕徘徊，情思繚亂，不覺身游于白楊荒草之間。頃見月色朦朧，風(fēng)情料峭，又聞鳴珮丁珰，雙勾蹀躞。恍惚之間，而碧環(huán)已姍姍至前，斂衽端肅曰：“蒙君雅愛，不避陋劣，忝顏冒瀆，感與愧俱。”拳石驚喜過望，相與促坐。第見其非云非雨，欲合欲離，如來洛浦，儼在巫陽。于是愛而生敬，敬則邪念俱融。環(huán)曰：“妾乃維揚(yáng)人。年十六，即為前撫軍小星之選，來至節(jié)署。緣以寵故，遂遘妒根。百般凌辱，竟至魂銷一縷，冤結(jié)千絲。幸遇太乙慈尊，以我屈死，拯出惡道，一切解脫。今已召赴騫林。惟是枯骨頹垣，尤望諸公憐而瘞之，則感佩厚德，永銜泉壤矣。”言罷，嗚咽掩面而去。

拳石驚寤，遍告同人，并記其集唐十絕志別。其一云：

漫道滄江吳楚分，獨悲孤鶴在人群。春風(fēng)一夜吹鄉(xiāng)夢，回首姑蘇是白云。

眾遂擇虎丘貞娘墓傍葬之，顏其墓道碑云“劉碧環(huán)之墓”。

胡曼

胡曼一名斷腸草，俗呼打破碗。閩廣山林川澤之阻，虎狼虺蝮雖能害人，其毒尤亞于此。葉如茶，其花黃而小。一葉入口下咽，七竅流血，人無復(fù)生。惟急服山羊血可救，蓋以羊食不死，故曰：“羊食大涼，人食斷腸。”此物種類頗繁，枝葉多不能識別。奸徒取以毒人固多，而誤中者亦復(fù)不少。又云被毒死者其魂嘗附其根，迷惑來往之人而中傷之。每每無風(fēng)能自招搖，誠妖物也。

粵博羅某村，黎氏一女年十七。因隨母探外家歸，路傍見黃花的爍，碧葉如油，一莖暴長尺許，心異而摘之，插鬢間。歸飯，花忽墮飯器中，女箸入口，一嚼旋吐。俄而腸絞痛，色變。家人問視，飯器皆黑裂，知中蔓毒，急覓羊血得之，灌女復(fù)蘇。

同村麥秀者，嘗求婚于黎女，黎父母嫌其貧，不許。是日，麥自塾中歸。村外野籬邊，見一女子衣服鮮潔，獨立叢莽間，近諦，白皙而美。女招之，麥應(yīng)聲至前。女曰：“汝非麥門仔耶？”麥曰：“何知我？”女曰：“奴黎蜆妹。我父母雖拒婚，我固未嘗一日去懷也。”麥喜，四顧無人，遂與投綠蕉密箐之中而野合焉。麥覺女口中薌澤宜人，乃撫其頤曰：“何物甘香乃爾？”女曰：“嚼檳榔耳。”乃舌舐出尖，如碧芽茶，麥吮咽之。忽聞有人呼蜆妹聲，女曰：“吾家來覓我。”遂匆匆振衣，約以后會而去。

麥至家毒發(fā)，家人問之，麥告以途中事。家人曰：“早晨黎女中毒，聞羊血救甦。當(dāng)往乞其馀。”黎母曰：“無矣。”黎蓋恐麥之不死，其女便不得生。堅請，黎氏終不與，家人空而返。麥捧腹泣曰：“我生以貧故，不能娶黎氏女。想我死后，冥中另換

一世界，或不至如此炎涼。黎氏女，我必妻之。”言訖遂死。而麥固不知其死，心憶籬落，乃趨而往。見黎女坐木棉樹下，自靸其履。麥至，執(zhí)手曰：“妹何來恁快？”女曰：“郎厚意相愛，妹已身許。今父欲奪我志，故來見郎，同適他所，以圖永好。”麥曰：“奈未帶得行李資。”女于袖中出一帕，皆黃白鏹，示麥曰：“足用否？”麥曰：“何須太多。”遂與女行。

數(shù)十日，而路行者覿面曾不問及。至閩，凡五六年，生二子。黎女常思父母，終日涕泣。言曰：“妹當(dāng)時不忍負(fù)郎，違棄大義，竟蹈私奔之嫌。今經(jīng)六載，恩慈間隔；即郎違鄉(xiāng)井，亦裘葛屢易。覆載雖寬，何地不可容身，而撫心何處可容也？”麥然之，遂偕歸。麥令女且在舟中，先自抵家。及門，門有戟髯者持鐵蒺藜撾麥，麥奔。憶其家或他徙，欲往黎家，憤其岳，且羞見之，于是復(fù)返舟告女。女曰：“郎在舟，妹且當(dāng)歸告，來接汝。”

女登岸，攜一子，抱一子，至黎家。門人驚：“蜆妹病狂，奈何出行市上，拾人子女消遣耶？”女不答，笑而入。見黎父，拜于庭，訴其嫁麥至閩，養(yǎng)子來歸之事。父曰：“汝患病數(shù)年，輾轉(zhuǎn)床寢，何詭說為？速入自內(nèi)。”忽黎母自內(nèi)嘩而出曰：“蜆妹出外來矣。”是時，女臥室中，忻忻起，趨而出，問之不答，至庭外，而庭中者甫下階。是兩蜆妹也，眾皆見之。少則翕然而合。視其二子，呱呱于前，無所異。黎父母惑焉，使人驗諸舟中，麥郎果在。女乃令人持女衫覆麥迎贅焉。

麥至，人不能見，獨與女同處。麥家人聞之來視，皆女為之傳言，不得見麥之形聲也。惟黎翁待婿若稍有芥蒂，則百般擾亂，甚至門窗瓶盎悉為災(zāi)，故奉之如神明焉。

先君子署博羅令，欲盡草根以除民患，下令曰：“凡以事告理者，須拔數(shù)十本與詞來，然后得進(jìn)。”樵人不可得，黎女?dāng)y其

子往采，則盈捆載。邑人皆鬻之，于是麥?zhǔn)细欢荼M矣。

（是《聊齋·水莽草》一段情景脫化出來。七如

觀此，則倩女離魂，合抱為一，當(dāng)不虛也。傅聲谷）

泥鬼博

豫章靈官廟，為阛阓幽靜之所。廟久殘蝕，其肖像皆有神色，相傳非當(dāng)時人工所能。乞丐無賴常聚于此，夜則樗蒲幺擲之聲連宵達(dá)旦。耽于博者，往往不計美惡。

陳一士有賭癖，時或囊澀，便覓小局。每一往博。廟中皆破落子，見陳至，咸趨迎之，故陳亦樂就。既而陳賭資愈窘，而入廟頻頻。廟故無門鑰，來者忽去，而去者亦復(fù)可來，更柝者不屑稽留巡于此。

時有短須人來博，衣履如胥役狀。凡擲皆紅，亦不作呼盧勢，入手固無不如意。場上皆不識為何許人，問其里居，皆不答。每夜深來入局，曉籌未唱，則兜肚垂垂?jié)M腰以去。陳姓及諸人連日頗為所窘。即易局設(shè)法，亦無不見負(fù)于彼，咸以為異。局散，尾之，至門而忽沒。逾夕復(fù)來，眾乃嘩，短須者張皇而遁，后不復(fù)來。

會春淫雨彌月，滿城舍漏垣頹。廟門有塑泥馬二，作兩泥鬼羈之。其一鬼短髭，忽身旁馬滲倒，腹中錢堆滿地上。眾爭取，約十馀緡，舉首見泥鬼，酷類前之博者，乃悟為此物作祟。

噫！博何常之有？得之于人，終亦失之于人。至于泥鬼，且不甘心于一擲。然則博者皆鬼也，博亦奚獨鬼也哉！

鬼酌

博山多佳山水。有市井人尚可法，夜欲登山玩月。至半崖，有人呼之，遂與共坐，傾酒共酌。其斟杯皆凸起寸許，隆然不溢涓瀝。既而大醉，酩酊而歸，于時惘然。夜半微醒，因憶其人是孫姓名起，死于酒已數(shù)年。

翌旦，往視其坐處，空樽在焉，竟亦無恙。

（按沈石田有《挽醉死黃道士》一律云：“汝師因醉死，汝死亦師如。墳以糟丘筑，碑當(dāng)酒德書。足跏趺后折，面脹疽成虛。身化難留影，吾詩妙寫渠。”最佳。）

娟娟

張如瞻，魯人。幼孤，為諸生，游學(xué)晉梁間，以筆代耕，就壺關(guān)作書記。居署之東偏“古香書屋”后，草茨三間。琴書之外，了無長物。日與前庭談飲，晚間營營作魚雁使。齋外荒亭一區(qū)，有老楸樹數(shù)株，風(fēng)蕭蕭響。

更闌獨坐，童子垂頭。方凄惻間，忽聞齋外有人吟曰：

一年容易送春風(fēng)，打疊秋聲月影空。捱到夜深傳舍靜，怕人還步畫欄東。

反覆吟詠，聲楚楚，聽之細(xì)婉如女子。明日起視亭前，杳無蹤跡。逾夕二更后，吟如故。張潛步往，聲頓輟。良久，隱約間有女坐樹根，俯首低吟，張甫動，女遂杳然而沒。

張初以為署內(nèi)官眷，今乃悟其為鬼，然心竊慕之。由是常徙倚亭際，朗吟而和之曰：

荒原颯颯下西風(fēng)，孤館蕭然花事空。料得芳魂與客夢，一般凄楚隔墻東。

張歸就榻，忽見一麗人來，斂衽謝曰：“君子風(fēng)雅士也，妾多所畏避。”張驚喜，挽之坐。女秀俊宜人，大家舉步。張問為誰，答曰：“妾前邑侯韓鳳山女也，錢塘人，字娟娟。生前好食酸杏子，因誤食雙仁核中毒，十六歲殂。今停柩城外，魂固依署中。所吟己作，蒙君致和，光生泉壤。”張喜，與為歡會。自此靡夕不至。

女固善書，所有案頭啟事，暑夜寒宵，嘗為張捉管代勞。張愛秘之，二人綢繆如夫婦。一日女至，淚滴闌干，曰：“夙世緣盡今夕。受君恩愛，實不忍離。吾家父母將遣伻來遷柩，勢不可留，當(dāng)返省視。魂歸千里，后會為難。君一歲辭館歸，煩一往浙。”遂于發(fā)間摘一翠鈿與生：“可持見我二老。妾有隱愿，以圖報君情于萬一。然成否有數(shù)，不敢預(yù)期。”珍重涕零，張亦泣，侵曉而去。明日，果有浙人來遷女公子柩。自此亭舍寂然。

歲聿云暮，孤館愁思，簿書顛倒，時憶芳魂。偶翻遺墨，無不系人魂夢。乃辭居亭旋里。略為摒擋，家無遺孑，買舟作西湖之游。三月而抵杭。

先是女有一妹名好好，無兄弟，年已十八，未字人。今其姊櫬歸，家中忙醮事。其妹好好忽撲地昏絕，逾刻醒，曰：“大女娟娟不孝，中途棄高堂，別幾年矣！幸老人康健。”父母曰：“兒果來歸乎？勿驚汝妹。”女曰：“幽明異域，覿面河山。今兒自晉數(shù)年歸，兒冥冥中已定山東秀才張如瞻。兒已將所殉金翠鈿與之，不日婿來拜岳完娶。但兒魂魄無依，舊舍不可居，曷借我二妹軀？”父母曰：“不可。兒固得所，如汝妹何？”女曰：“二妹與兒幼時最相愛。小時曾共誓：得嫁一個好書生，吾兩人共事之，斯愿已足。今來特與妹妹合舍，使一其身而兩其人。望爹姥許我。”父母曰：“兒病狂耶！”女生時好以手撩鬢發(fā)，言次輒作故態(tài)，神氣聲音，宛然似昔。復(fù)諄諄訂其父，乃紿之曰：“俟婿來區(qū)處。”女喜謝。由是忽而娟娟，忽而好好。中夜幃帳唧唧作兩人語，儼若姊妹聯(lián)床，即趨視，孑然也。家人咸以為癇。

越日，張生果至，以刺及翠鈿入謁。翁異之，延入客舍。女窺簾見之，驟出，捉袂與語。父恚甚，母訶之，始慚沮而返。生感泣，遂告以晉署之事，垂涕拜伏不起。翁扶生，不以為侮，乃許以字。生謝出。至日，生往贅。花燭燦列，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生不敢認(rèn)。娟娟曰：“汝不識奴，何眈眈視？”巹飲后，歡洽縱談，別緒縷縷，乃謂張曰：“明日我妹子來，妹子年幼稚，望君憐之。以愛我之情愛我妹，則妹感君，而我更為感之也。君其視我與妹勿貳焉。”張曰：“卿即卿妹，卿亦卿姊，況卿妹固不殊于卿姊，而視卿妹者，又安忍異視于卿姊耶！”翌旦，如婚禮，而女則嬌羞婉轉(zhuǎn)，儼然新婦，非復(fù)昨日之如舊昏媾也。后一日為姊，一日為妹，皆相篤愛。或家中有宴喜大事，則姊妹皆出，為一人而事可兼綜而共理。彼二人者，既同氣而連枝，張待二人，自不敢二心而膜視。張在南中十年，岳父母終，殯葬后仍攜眷而東。

時稍有囊資，遂下帷攻苦。壬子舉于鄉(xiāng)，五年復(fù)官于晉，即為壺關(guān)令。衙齋無事，夫人嘗至“古香書屋”，撫此長楸，泫然流涕，曰：“此姊去妹，三年孤苦，離父母，會張郎，郁郁于此。今復(fù)何時？樹猶如此，不禁令人悲喜交集耳！”各生一子，視同己出。張官至和州牧，卒于署。夫人命其子詣杭，扶櫬來東，皆合葬焉。

馬二娘

慨自南齊衰世，東昏驕淫，縱一日之侈靡，貽后人之沿襲。如金蓮貼地，事屬偶然。浸假而閨房士女，無不學(xué)步后塵。亡國之習(xí)，流毒一至于此。吁，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然而風(fēng)俗于人，賢者不免，又烏能力矯其眾非，而一衷于獨是？此馬二娘之自愛其纖纖也，可述已。

馬字桂樽，紹興人。隨父幕于晉之大同。初生，母夢流水上落花一片，遂拾入懷。父母以為不祥，因命桂樽以禳之。及笄，豐姿態(tài)度，澄然深秀，又善自妝飾。或增一分脂粉，不嫌其污；或減一分容華，愈覺其麗。至裙下雙鉤，尤所愛護(hù)。晉有纏足女師，朝夕縛結(jié)。桂復(fù)自為扎勒，裂繒刻玉，以求瘦小。又作金絲履，鳳頭尖，軟香幫，并刻梅花粉底，種種增華。通詩書。后其父隨張學(xué)山太守入粵，旋被逮。桂乃流寓羊城。年二十，無問蹇修者。父死益困。有鶴令雷姓，閩人也，以三百金鬻為妾。

令本粗俗，夫人更悍妒。初見日，即厲聲加凌，桂俯首受命。夫人固閩產(chǎn)，兩鳧如藕船。及睹桂之纖么，愈形己之壯趾，益恨桂。常錮禁之不與令通，又使終日侍立，稍不如意，即梃擊其足，否則以彼足躡桂足，一痛入骨，如刀刖脛。無人處，桂常蹲地，手撫雙翹，凄然淚下如雨。日則刻眉灼目，夜則長漏寒燈，了無生趣。遂絕食七日而逝，葬城南圓通寺側(cè)。

寺有李子玉寓居焉。一日，見一老嫗持一對串珠履欲售，李愛而買之。持歸，燈前把玩，見其針工縝密，僅二寸，以漢古尺度之，蓋三寸也。正凝想間，忽一美麗在前，蟬袖云鬟，若近若遠(yuǎn)。生曰：“卿豈遺舄仙人乎？卿固解不當(dāng)階，我亦非廋之自牖。”女曰：“一線之遺，漫勞三顧。感君雅愛，特來踵謝。”李挑燈撩裙，下照紅蓮，見其弓彎一捻。喜曰：“此誠卿物，否則無此巧，亦無此小也。”生抱女于懷，女殊羞赧，惟首自顧，漫蹴其裙邊金線。生與之狎，頗極歡昵。由是夕至不虛。生嘗弄其兩足，贊曰：“柔膩甘香，端正瘦小。”嘖嘖不己。女亦自深心賞。生復(fù)引其一彎，引入唇邊。女曰：“狂生太啰唣矣，盍為妾詠焉？”生遂成二律云：

一雙么鳳巧如錐，小立翹然恐不支。春暖瓣開花綽約，夜深鉤上月參差。

脫來似剝新菱角，裹后如纏嫩筍皮。漫擬凌波仙浦外，輕盈好向掌中持。

曾向潘妃步后塵，彎來寸寸可堪珍。印成軟玉留香徑，舞罷輕蓮落繡茵。

怕是蹴醒春夢客，幾回勾動早朝人。深閨夜靜雙遺舄，還當(dāng)金錢問卜頻。

女?dāng)狂旁唬骸暗么思秧崳烙锈艠s矣。”乃緬述其為鬼，并生前遭際坎坷，聲淚俱迸。生復(fù)曰：“卿何不效唐張云容故事乎？”女曰：“游魂所變，半涉荒幻。即令復(fù)起，無能益我，適足禍人，不屑為也。”言罷，杳然成煙，氤氳于衽席間，經(jīng)時而散。

（荊州沙市，有蜀妓徐金，足趾小瘦端好，嘗自愛其纖纖，客有譽(yù)之者則喜。余見而握，如珍瑜不釋手，徐感恩而相知，許以身事。我值被議，后不及。徐金今年廿五。夏間，有蜀武孝廉某，以三百金欲買為媵。徐不許，曰：“世間人誰是知己？惟知己不可負(fù)耳。”其鴇家亦知之，不相強(qiáng)云。徐面有微麻，身修長，步不輕佻，無妓女習(xí)氣。不喜歌笑，煙酒若無能者，心最靈警，又大方。）

沈耀先

沈耀先，嘉興人。居鄉(xiāng)，為人誠實。嘗出入大戶作保佃，人咸愛之。有年病卒。忽一日清晨叩其友門，童子應(yīng)出，訝其為沈。俄頃，其友出見之，聲音笑貌不類死者，因執(zhí)手慰勞曰：“人言汝已死矣。”沈曰：“病誠有之，何至于死？皆謬傳也。”遂留共飯。沈固好飲，嘗戀杯不起，且醉，無所不說。既而沈半醺，友探之曰：“陰陽相反，其世界亦自不同？”沈曰：“無大差別。大約好人得逍遙自在，惡人定受苦報。”友曰：“但不知陰曹著何樣衣履？”沈曰：“有紅頂花翎者位最尊，至縣城隍，則金頂耳，然有錢又掌權(quán)。”友曰：“世間所焚之楮錢果有用乎？”沈曰：“亦好。”友曰：“僧道誦經(jīng)有益乎？”沈曰：“若真修行僧，誦之甚佳；若凡庸輩，則是徒費饒舌耳。”友曰：“究竟此際甚么用得著？”沈曰：“看來還是讀書的用得著。冥司最重讀書人，且讀書者門路多。嘗見有小過犯，輒見朱衣人來關(guān)白人情。此時冥官多系陽世讀書者，往往以曲為直而徇蔽之。”友曰：“汝何知之真而見之鑿耶？”沈不能答。視其色，若慘沮，言有囁嚅，張皇四顧，倏歿于地，杳無所見。其友亟往其家吊唁之，而沈已死十日矣。

（濟(jì)寧有劉姓者，為吾友王惺齋硯席交。性慳吝，有半伊尹之風(fēng)，負(fù)人債多不還，又有富歲子弟之行。一日，為冥司勾去。見冥官，官怒曰：“負(fù)人債務(wù)累累，是設(shè)心不償還耶？”笞二十。而醒告人曰：笞之官戴亮藍(lán)頂，見其舉手掣簽時，亦尖口袍袖云。）

孟氏家鬼

鄒邑孟氏，賢裔家。長房多絕，又相繼夭殂，皆支嗣，家多孀婦。前廳厝三世柩，未就窀穸。

余從兄雨亭系其內(nèi)戚。嘗仆馬往探，晚則宿焉。夜談，止其家，遣婢燈送書舍宿。舍則前廳西廂。婢入內(nèi)，闔宅門。前廳去大門守宿處甚遠(yuǎn)。呼其仆，不知所往。初料其事芻秣，備戒旦行。雨亭素有膽氣，亦不介意。出院中，徘徊階除間。明月橫空，寒云四起，頗有蒼涼之況。第見一庭如水，壯志頓消，有不禁惕惕然為之心惻者也。

入舍閉管，就東北榻。榻臨窗，皆疏欞。幾上燈膏殆盡，吹就臥。月色照屋梁，反側(cè)不寐。俄聞廳格扇開，雨亭起舐窗，見朝冠老少者三，簪鳳衣帔婦女亦如之，蹀躞庭院，如有隱憂。其老者以手指西舍，馀皆西望，作點首狀，悵悵良久，互相嗟嘆而返。少間，又一婦人白衣缞绖，行至西舍，若欲啟扉。雨亭方無所計，忽廳格響，婦乃逡巡退歸。既而廳格頓合，雨亭心甫定，氣稍舒，思出尋仆歸。欻西北甬道中，一鬼突如其來，兇惡無倫。衣黑縷，咻咻而前，舉首對月，則須發(fā)交而血模糊也。低首望西舍，似知有人，喜而躍，抵門，洞開。入，左右視，目瞪瞪，見雨亭。雨亭不敢視，以手掩面，拳曲榻頭。鬼初作撲攫狀、招手狀，繼乃作嘻笑狀、哭泣狀，終復(fù)大嗥，滿屋躍跳，更無狀不作。雨亭渾身立冰雪，心怔忡出頂際，兩太陽憑空亂鐘磬聲。

良久雞唱，鬼乃張皇遁去。于是萬籟甫寂，而雨亭一靈方返舍。遂蹶然起，振衣躡履，開戶奔。忽覺耳后躑躅，又如鬼追。急行，撲面又一撞，蹌踉滿懷，雨亭竟于是乎仆。不知乃其仆方飲罷，自外歸也。仆朦朧視扶其主人，猶喃喃作醉中語。雨亭狼狽起，氣轉(zhuǎn)若游絲，亦不暇咎仆。侵曉入內(nèi)，細(xì)述所見。詢之歷歷不爽，甬道鬼是其悍奴受笞自戕者。

僵鬼

唐縣張姓，家貧無行，耽于博。有妻韓氏，紡績之資以及衣飾等物，皆供張一賭而罄之。于是家徒壁立，猶卜夜不歸也。

一日，張聚賭于某所，深更囊匱，群擠之出局，張猶戀不起。有張表弟蕭某，鼠竊也，亦在列。張私語曰：“吾內(nèi)室敗簏中有青蚨三百，是汝嫂賣棉錢。愿假我表弟妙手竊來，濟(jì)我一時之急。”蕭曰：“嫂溺也，不可以手。吾何敢盜嫂之金也？”張曰：“有兄在，即嫂覺，彼如季子何？”力促其往。蕭不得已遂行。

抵張舍，而韓氏適在戶外。蕭喜，入室，啟笥得錢。忽氏返，蕭即緣格板椽上，欲俟嫂轉(zhuǎn)動時，乘隙乃去。其嫂闔外戶，執(zhí)燈檠，持繅車庋門際，坐地軋軋不停。蕭不能出，正凝睇間，忽見門縫中進(jìn)一人，著油綠袍，青馬褂，小秋帽，微鬢縮腮，立其嫂身后。蕭曰：“嫂之私也。吾今為兄盜而得嫂奸，幸甚！”俟之約多時，視其人遙立不作一語，而嫂又若未之見者。“噫！何人斯？豈鬼也耶？”繼而其人以手?jǐn)嗥渖┦种芯€，嫂又不見，斷而復(fù)續(xù)，如是者三，嫂乃停手，遂潸潸淚落。其人在，久若有喜者。“噫！是鬼也，非人也。”審視之。既而韓氏起，持燈返，幾覓繩一縷，系窗欞間。鬼喜且躍，復(fù)為之挽結(jié)作套，移凳扶韓氏，將入套。蕭急，大呼曰：“吊殺

人也！”從梁格間跳落，后敗格一扇亦隨之而倒，其聲砰塌。

鄰人皆聞。哄然入視，第見韓氏墜地昏然，蕭伏地悚然，鬼則立地挺然。眾皆掖韓氏，問蕭指鬼為何人。蕭神定，述其來由，告以氏之縊，即是鬼之祟。眾始驚為鬼，噪之。鬼猶僵，眾擊以木，則空空然，過而復(fù)合，如煙凝，如氣結(jié)，如泡如幻，有形有影。儼然秋帽綠衣，悄乎其容，終夜達(dá)旦，不消不滅。于是一村之人，咸以為怪異之甚，遂鳴于宰。乃命二尹來視。時日已晡，尚覺形影可吊。后聞越三日而漸循墻，五日而身面壁，七日之后如淡描一人影于環(huán)堵之上。

吁！人見鬼而神能喪，鬼亦遇人而氣不伸。故游魂所變，不能不屈于精氣之充。蕭之一呼，精氣之充也，宜乎鬼遇之而餒已，鬼豈又有死乎？

（事甚詭譎，而筆能達(dá)之，故佳。）

楊椒水

錢塘楊大本，號椒水，邑庠生，性孤介，顛于詩，復(fù)狂于酒。其自署私居一聯(lián)云：“蠹腹食殘經(jīng)典，馬蹄踏盡煙花。”其自負(fù)如此。醉后嘗入學(xué)師署痛哭，教官惡之，楊亦復(fù)訶譙之。有詩云：

采薇非恥周人粟，頒胙能爭孔子豚。三月可憐忘肉味，蕭蕭苜蓿掩黌門。

月課“有教無類”題，文中有“不堪教諭，不足訓(xùn)導(dǎo)”之句，遂行請劣，褫其巾。楊益狂放不羈。游嶺外，當(dāng)?shù)乐T公憐其才，多懸榻焉。會七夕，宴于陶觀察署，成一詩云：

一拳打破支機(jī)石，兩手拆坍烏鵲橋。四十鰥夫猶未返，雙星不許度今宵。

滿座為之擊節(jié)。嘗病酒，上元不起，有句云：

傲我乾坤醉復(fù)頑，驚他歲月去難還。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燈光到冥關(guān)。

性愛硯，至端州購石十馀方，置行篋。舟人以為金也，將磨刃而甘心焉。楊覺之，啟鑰出石，濡墨磨研，故令舟人見之，始解。楊詩曰：

鳳凰山下苦書生，行李蕭蕭一擔(dān)輕。酒債詩逋多未了，榜人何用太相驚。

年近五十，醉于胥江，扣舷對月，忽憶李白騎鯨故事，一躍入水，杳不可得。后十年，其友曾子一卿入粵。夜泊江干，聞沙際吟曰：

枯骨葬江邊，浪打形骸朽。知音人忽來，奠我一杯酒。

曾子凄然曰：“此錢塘楊椒水也。”于是唏噓憑眺，酹酒江心而誄之曰：“嗚呼悲哉！楊子椒水，生為才人，死為才鬼。”

其人為吾師袁南莊先生所契重，唱和詩甚夥，惜忘之不復(fù)記憶也。聞其遺稿轉(zhuǎn)在張?zhí)匦⑷帲瑥?fù)經(jīng)袁師評選。未知曾付刊否？

鬼妻

任城東仲家淺，賢裔仲氏居焉。有為仲氏傭者，母子二人，誠樸謹(jǐn)篤，任勞力，寡言笑，其子年二十未娶。仲氏故家鮮有禮，子弟豪肆，多狹斜群妓淫娃，聚于臨水一樓，絲竹笑語之聲，朝夕不絕。樓臨遠(yuǎn)河，過客望之，未嘗不逆而送焉。獨傭子仆役其間，終若勿顧。

一日，主人役往卞泗寄物。歸，至班村凹中，夕陽在山，暮煙將垂，疲息柳陰路傍，擊石鐮吸淡巴菇。往來無人，遙見一女子飄逸而來，年約十八九，蒙髻網(wǎng)，衣服樸潔，面白皙，著秋白褲，小紅布兩翹，疑近村女。傭不敢視。至近，女即趺地坐。傭他顧焉。女曰：“爾吸者濟(jì)寧煙草耶？乞假一管。”傭欲易而與之。女曰：“不勞更換。我不勝此力，但令唇尖一嗅香味足矣。爾居何莊？”傭曰：“仲家淺，為人傭。”女曰：“有父母否？”曰：“母在堂。”女曰：“有家室否？”傭曰：“未有也。”女曰：“我作爾婦何如？”傭頰頳，曰：“還我煙具，日暮當(dāng)遄歸。”女笑曰：“呆塊！年若許，尚靦腆作羞態(tài)。野合本非禮，今夜?fàn)栙刮矣跔枌嬎！眰蚵?yīng)之，取具而去。亦意料為誰家蕩婦耳。晚抵舍，返面主人畢，與老傭同草炕，闔戶就寢。

殘月明滅窗欞，目未交睫，忽見門棖下露婦人足，心憶其來，佯睡。女已入室，且倚其床云：“路遠(yuǎn)弓窄，爾先我多時至？”傭不答。女曰：“爾無怖。我固非人，然不為爾害，實與爾有夙緣。我亦善經(jīng)理。垂白母，我事之，環(huán)堵室，負(fù)郭田，我當(dāng)為爾辦。何必向玉川先生家作裹頭奴一世哉！”傭曰：“此事當(dāng)告我母，許則遂，不許則已，我不敢擅專。請俟異日。”俄而老傭起溲，赤身出戶。女怒曰：“老奴太無禮！女流在，何褻？”以手指之，老傭遂以手自批其頰十馀下。傭為告免。女不得已，訂之而貽以一物，囑勿令他人見，言訖而滅。

及晨，老奴起操田事，自云半面皆腫，不知何故。傭?qū)ふ砼希屑埞瑔⒁晞t繡鞋一只，折花囊一枚，持以入，告其母。母戒勿與通。易其處。而女又來，傭堅不與合。其少主人索鞋藏之，而病囈，乃還傭。后女子每夜必至，求媒合，母頗厭患之，無能治。

適濟(jì)上落拓生鄉(xiāng)進(jìn)士劉天驥者，過仲太史家，言其事而異，繼而疑。終乃呼其母子而告之曰：“夫鬼，人為之也。人能為鬼，鬼即可以為人。使人即與人合，而以鬼道處其人，則人亦與鬼近矣。茍人而與鬼合而以人道交，其鬼則鬼特即為人用，即人也，何鬼之有？”乃指架上通書云：“我當(dāng)與爾諏吉。今夜天德合，河魁不房，無再諉。今不取，恐反受殃矣。”遂與之合。

后年，春夏多雨，將漫蓮堤，傭母子夫婦先其災(zāi)而去之西鄉(xiāng)。果置產(chǎn)力田，今稱小裕。而傭之謹(jǐn)愨，見之者以為不異其初。

（七如氏曰：傭以愿守。維今之人，意其遭際窮約，殆不可以庇一身，又烏料其擁妻子享庸庸之福，而鬼神且陰護(hù)之？是故佻達(dá)儇薄，巧終見拙，又何異于所適之多不偶也。）

鹽亭舊屋

鹽亭舊屋一區(qū)，多怪異，人無敢居者。有吳伶數(shù)十人，過其地欲僦寓焉。主人告以故，伶曰：“能無懼，魅縱厲，烏能困我數(shù)十伶哉！”晚，眾皆寢。其三人夜飲醉，涂面著優(yōu)孟衣冠，妝關(guān)帝像暨周將軍、關(guān)平侯侍焉，秉燭以觀其變。俄而風(fēng)格磔響，欻見一人血糊滿身，號而入跪于前。三人懼。鬼復(fù)起，大號滅燭而去。眾聞之起，獨三人仆而死，冠冕皆毀裂。

甚矣，人之不可以偽為也。畸人正士，尚不容以襲取一時，況冒天帝、假圣神，自取厲也？固然無足怪。又見豪門大族，每于“曉風(fēng)殘月”之中，翻演“大江東去”，不亦褻之已甚也乎？

（昔余在都門，見梨園扮演關(guān)圣，必先焚楮鏹，告誡誠敬，然后敢施朱繪面。終闋后，猶跪拜默祝，其尸敬何如耶！）

床前影

余前在單父，居署西偏矮屋中。時值夏秋，淫雨連綿。一夜更深忽醒，窗紙透亮，視床前有人影。余披衣起，遂不見。復(fù)睡，且聞履聲。又起，寂然。晨興，余促濟(jì)南之裝。閽曰：“雨載途，不可以車。”余曰：“盍易以馬？”及中道，馬陷泥中，乃舍而徒，幾憊。余有句云“西風(fēng)東向南城客，臥病騎驢苦雨時”，即此時也。

后聞余去之日，至夜而西墻頹。吁，使余一日不去，余將在巖墻之下矣！彼所謂榻間蹀躞而諮咀者，果伊誰耶？說者曰：“鬼神實陰相之。”嗚呼，生死禍福，有數(shù)存焉否耶？世之巧為趨避，卒蹈陷阱而不自知者，抑獨何哉？抑獨何哉？

鬼頭王

金陵指揮王敏，無子，以運(yùn)糧把總，過濟(jì)寧。買一妾，極美，未幾生一子。夫與正室相繼死，妾治家撫子。既而子襲官，復(fù)為把總。部運(yùn)北上，懇請其外家所在。但言嫁時年幼，已忘之矣。歸王氏三十年，早起梳沐，必于榻上帷幙中，至老愈嚴(yán)肅。子婦晨省，立于戶外，伺其自出，然后敢前。近侍有二婢，亦未嘗見其梳沐也。

一日晨興，甫晏，二婢立榻前。忽風(fēng)動帳開，乃見一無頭人持髑髏置膝上，妝飾未完。見二婢，倉皇舉頭加頸不及，身首俱仆。婢驚呼子婦入視，則一枯骨也。人因呼其子為鬼頭王。

（此條見盛百二補(bǔ)入《濟(jì)寧志》。）

金酒缸

登州屬某邑令奉調(diào)入簾，有金姓候補(bǔ)者往攝篆務(wù)，車從簡少，惟廝仆二三人而已。金好飲，嘗理民詞，登堂以大瓢置案頭，當(dāng)其喜則以糊涂了事，其怒則捶楚交下。邑人惡之，名曰“金酒缸”。一日，為司鐸邀請，大醉不能升輿，遂就其坐椅，群舁之歸。招搖于市，司鐸某公送之，謔曰：“堂上翁今滿載歸，真可謂名教之罪人也。”后金偶得熱癥，暴卒。尸未殮，仆役四人邏守。

夜深，相與席地共飲。其三人背尸坐，一人坐東而西向者則對尸。尸忽起，西向者見之驚仆。三人回首，見尸下，眾嘩起。尸躍于席，眾急以掛錁哀杖亂擊之，乃倒。比曉，視尸右手捧握黑磁椎壺，牢不可破。其西向之仆亦死。探其喉間，有一小粗磁酒杯呃于嗓，為之抉出，而氣亦不復(fù)續(xù)。聞是仆嘗貪主人之馀瀝者。

朱廣

濟(jì)南朱廣，邑庠生。妻張氏，魂游于野，孑然獨行，衣無下體，徘徊于石橋危磴之間。俄見一女郎環(huán)珮璆然，翩躚而來，如貴家娃，侍婢一人前導(dǎo)。張氏自慚形穢，避之橋下。女至，指婢曰：“此朱相公家娘子也，可掖之來，我與語。”婢引之出，女?dāng)狂旁唬骸吧┖沃链耍烤脤⑸癫环瞪嵋印Ｎ遗c朱兄久別，常相憶，欲一覿面，恒難。我送嫂歸，盍假舍以見吾朱兄？誠為兩得。”張氏許之，遂與同歸。

入門戶，張氏上床隅，女即襆被而起曰：“兩世隔絕，與兄固途人也。兄固不識弟，且弟又隔世為女，況今又借嫂舍以探兄耶？然弟深愛兄?jǐn)?shù)首詩，惓惓不能去諸懷，猶記四首詩。如《憶梅》一首云：

盎盎春生到兔園，此花消息費評論。遙知南國佳人信，遠(yuǎn)嫁西湖處士村。

三尺雪深還偃蹇，一聲笛慢又黃昏。茂陵詩本今猶在，曾否沖寒下蓽門。

《探梅》一首云：

野色圍橋古驛遮，瓊瑤碎踏興偏奢。幾回路暗初無跡，不斷香蒸何處花。

人到嶺頭纖月落，神傳竹外一枝斜。未知持贈伊誰好，欲寄遙情天水涯。

《賞梅》一首云：

孤山選勝白云鄉(xiāng)，何遜幽懷此寄將。淡處還如僧入定，夜深渾覺月生香。

亭亭瘦影思無邪，寂寂寒芳味正長。今日斷橋春尚早，正披風(fēng)帽過雷塘。

《惜梅》一首云：

冰胎結(jié)到此時成，褪盡繁華卻有卿。入畫豐神曾作態(tài)，墜樓時節(jié)總無聲。

書傳隴上相思恨，夢繞江南逆旅情。惆悵歲寒蹤跡少，漫勞仙客竟呼兄。”

乃作曼聲吟詠，或以手承頤，或搔首而踟躕。張氏素不知文。朱異之，以筆記焉。女復(fù)謂朱曰：“今世為山陰王幕之女，夭殂，厝于正覺寺中。幕無子，最愛我，明日扶我櫬歸。后會無期。然兄詩固常吟誦于屋梁落月間。”俯首仆枕，半晌而蘇，則妻張氏也。共述其異。明晨訪諸城隅，果有南來扶柩歸者，詢之，為節(jié)署幕友王雨亭之女也。

（七如曰：作幕者多無后，何也？蓋刑名法術(shù)，稍不慎重，即能殺人。是不必有心草菅人命、倒置是非也。余友雨亭，謹(jǐn)愨士也，胡令其一掌珠尚沉網(wǎng)底耶？豈果天罰其嗣哉！嘗見一“幕字本草”，云：“幕，性寒，有毒，味微酸，無種，產(chǎn)江浙，皆晚生。”）

羅浮心

岱宗之高四十里，衡山四千一十丈，華山五千仞，恒山三千九百丈，嵩山少室八百六十丈，天臺一萬八千丈，羅浮三千丈，青城三千六百丈，天目七千五百丈，武夷五百仞，昆侖一萬一千里。此蓋天地盤礴之勢，孕結(jié)而成。好奇者不知經(jīng)幾千百人之游歷，幾千百年之考志。微特高人逸士蠟屐支筇，探幽而尋勝，即深閨名媛，未嘗不開卷臥游，時怦怦動于中，而不能恝然置也。

湘陵熊孝泉，少負(fù)奇氣，讀書略識大意。家素封，不求名達(dá)，恣情山水。出則搜羅巖谷，入則參訂方輿，因鐫印章曰“有名山美女癬”。

一年游西湖靈隱寺，僧寮幾上，一庋筆物，非金非石，五彩相宣。熊見而愛之，問所自來。僧謂得之山中古冢旁，土剝蝕滿，刷而新之，寶莫能名。熊愿以金易，僧喜。熊得之，置齋頭，日夕撫玩。高不二寸，周不完規(guī)，重不逾兩，而洞壑崇巒，層見疊出，不可勝數(shù)。諦觀三月，難窮其奧境。雕以檀坐，貯之錦囊，若匹夫懷盈尺之壁，鮫人獲徑寸之珠，竟不令他人見。

會當(dāng)月夕，有款戶聲。熊啟視，則嫣然一女子入，華妝妙麗，婉而多風(fēng)，笑謂熊曰：“劫墳賊今得之矣。”熊悅其美，戲曰：“從未見夤夜入室，反誣良人為盜者。”女曰：“汝懷中者，是吾舊家物。”熊白其無。女乃取諸袖，曰：“此一品非耶？”熊錯愕，捉襟已失，遂與女爭辯為己物。女曰：“誠如君言，此物何名？”熊不能名。女曰：“吾固知之也。此名‘小羅浮’，中有四百名峰，歷歷可指，請以驗之。”女于燈前按跡而稽，若者為“鐵橋”，為“老人”，為“大、小旗”諸峰，“通天”、“朱明”各洞，皆毫厘可認(rèn)，直如問道素經(jīng)。熊狂喜，以為得遇真賞，挽女入坐。女曰：“失而得之，不幸之幸。”囊裳欲去。熊曳女裙，不令出。女曰：“君欲我投璧而返，我則欲君完璧而歸。君既不忍舍此，我又安能割愛耶？”熊曰：“卿留此，與不穀同好，何如？”女曰：“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將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熊曰：“石不能言，花如解語，皆我所欲也，無一可去。”遂抱入幃，相與狎。問女名，曰：“朝霞。”自此每夕必至，宛如夫婦。有時談?wù)撛娢模g及游覽。凡熊昔日所歷之境界，盡為霞今日所言之陳跡。兩人無事，指點其風(fēng)雨合離之狀。熊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物何獨異？倘抱此區(qū)區(qū)，遂謂與勾漏遺跡若合符契，正恐此山真面目，又未必如斯耳。”女曰：“君言誠是也。所謂徒有勝情，恨無情具。”熊曰：“是不難。海上游蓄心已久，卿如有志，當(dāng)作仙侶同舟。”女應(yīng)之。

買舟入粵，十日抵廣州境，去羅浮尚三百里。南望一抹黛痕，彎如新月。女曰：“此增城飛云頂也。”熊不之信，詢舟師，誠然。抵增，籃輿入山。日暮至梅花村，宿賣酒田。是夜月明，熊與女憑欄遠(yuǎn)眺，遙見兩山蜿蜒，青翠插天。晨起迤邐前進(jìn)，觀夫星壇天成，石鑒圓潔，湖韞冰玉，竹產(chǎn)蘢蔥。奏清音于樂地，耀寒光于丹灶，而文禽異卉，交錯如錦繡，誠可謂此外無奇。群峰壁立，石樓倚漢，鐵橋橫空，勢憑天倪，影侵溟渤。郭之美之圖傳，良非虛語，而神在阿堵之間，更無間然矣。女喟然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自有吾生，便憶此山。游蹤客跡，登此山、坐此石者，何可勝道！百年之中，誰復(fù)能料此身之登此山、坐此石。即百年之后，又烏能料有知之魂魄，猶登此山、坐此石哉。”言已泣下，謂熊曰：“妾有羅浮癖。生前以未到此山，成恨而死。迄今百五十年，始得與君竟了夙緣。我將別矣。”

熊方欲語，女忽頹然，發(fā)禿肌黃，身縮如繭，杳杳而滅。熊驚，急探袖中，已化數(shù)點杜鵑紅淚，斑斑如漬而已。

噫！熊之好，女之病也。癖之于人甚矣，獨熊也乎哉！熊有六言三絕云：

蝴蝶飛來栩栩，梅花開后沉沉。香閣無緣覽勝，芳魂何幸登臨。

丹灶仙翁葛令，西湖賢守坡公。心在桃源洞里，人歸飛瀑巖中。

危石深林鳥道，小橋流水人家。梵宇聲沉暮靄，天風(fēng)吹散朝霞。

（又與《情史·化石人》同一窠臼，而胸羅青翠，離合風(fēng)雨，更有奇致出塵。）

泥娃娃

顏神鎮(zhèn)國氏女，嫁人，即有病，未久而死。其夫哭之痛。數(shù)日后，夫獨宿。忽見妻牽幃入，華妝盛服，艷逾生時。夫挽諸懷，見其言笑，皆極燕婉情意，多喜悅事。每夜必至，凌晨攬衣而去，衣作紙摺聲。其夫往往訴伊生前死后，備極凄楚，婦對之愈為展笑。

月馀家人覺之，以為祟，驅(qū)之不能。將及一載，撫其婦腹膨膨，然至房事亦不戒。一日，婦忽告其夫曰：“今當(dāng)赴泰山，不復(fù)能時來。但身有孕，分娩后，當(dāng)送來交汝育之。”遂去，自此寂然。次年，其夫夜眠醒，摸被中得一泥娃，亦無他異。

（是鬼之冒妻送兒，皆成游戲，亦鬼道中之趣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