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官署建置,亭樓臺閣,所列前人碑記序跋,仍其原文可也。志文敘述創建重修,一篇之中,忽稱為州,忽稱為郡,多仍《范志》原文;不知《范志》不足法也。按宋自政和五年以前,名為蘇州,政和五年以後,名為平江路府;終宋之世,無吳郡名。《范志》標題既謬,則志文法度,等於自鄶無譏。王氏不知改易,所謂謬也。
又敘自古兵革之事,列為平亂一門,亦不得其解也。山川田賦,坊巷風俗,戶驛兵倉,皆數典之目;宦跡流寓,人物列女,皆傳述之體。平亂名篇,既不類於書志數典,亦不等於列傳標人,自當別議記載,務得倫序;否則全志皆當改如記事本末,乃不致於不類之譏。然此惟精史例者,始能辨之,尚非所責於此志也。其馀文字小疵,編摩偶舛,則更不足深求矣。《蘇志》為世盛稱,是以不得不辨,非故事苛求,好摭先哲也。
書灤志後
家存《灤志》四帙,板刻模糊,脫落顛倒,不可卒讀;蓋乾隆四十七年,主講永平,故灤州知州安岳蔡君薰,欲屬余撰輯州志,因取舊志視余,即其本也。按《明史藝文志》,有陳士元《灤州志》十一卷。陳字養君,湖廣應城人,嘉靖甲辰進士,歷灤州知州,有盛名;著述甚富,多見《明志》,而史不列傳。《應城縣志》,有傳而無書目;然縣人士至今猶侈言之。余少僑應城,求其所著,一無所見。聞前知縣江浦金テ,盡取其家藏稿以去,意甚惜之。今此志尚稱陳君原本。康熙中,知州侯紹岐依例續補,雖十一卷之次,不可復尋,而門類義例,無所改易。篇首不知何人撰序,有云:“昔宦中州,會青螺郭公議修《許州志》。公曰:‘海內志書,李滄溟《青州志》第一,其次即為《灤志》。’”似指陳君原本而言。其書與人,均為當世盛稱,是以侯君率由而不敢議更張也。今觀其書,矯誣迂怪,頗染明中葉人不讀書而好奇習氣;文理至此,竟不復可言矣。陳君以博贍稱,而《灤志》庸妄若此,其他著述,不知更如何也。而郭青螺氏又如此妄贊,不可解矣。
其書分四篇:一曰世編,二曰疆里,三曰壤則,四曰建置。世編用編年體,仿《春秋》書法,實為妄誕不根。篇首大書云:“帝嚳氏建九州,我冀分。”傳云:“書者何?志始也。”云云。以考九州分域,又大書云:“黃帝逐葷粥。”傳云:“書葷粥何?我邊郡也。”又大書云:“周武王十有三祀,夷齊餓死於首陽,封召公於燕,我燕分。”此皆陳氏原編,怪妄不直一笑。《春秋》,魯國之書,臣子措辭,義有內外,故稱魯為我,非特別於他國之君。且魯史既以國名,則書中自不便於書國為魯,文法宜然,非有他也。郡縣之世,天下統於一尊,珥筆為州縣志者,孰非朝廷臣子,何我之有?至於公傳經,出於經師授受,隱微之旨,難以遽喻,則假問答而闡明之,非史例也。州縣之志,出於一手,撰述非有前人隱義,待己闡明,而自書自解,自問自答,既非優伶演劇,何為作獨對之酬酢乎?且劉氏《史通》,嘗論《晉紀》及《漢晉春秋》,力詆前人摩擬無端,稱我與假設問答,俱在所斥。陳氏號為通博,獨未之窺乎?國史且然,況州縣志乎?周武王十有三祀,文尤紕繆。殷祀周年,兩不相蒙。《洪范》為箕子陳疇,書法變例,非正稱也。陳氏為夷齊之故,而改年稱祀,其下與封召公,同蒙其文,豈將以召公為殷人乎?且夷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蓋言不受祿而窮餓以死,非絕粒殉命之謂也。大書識其年歲,不亻真甚乎?即此數端,尚待窺其馀乎?
其世編分目為三:一曰前代,二曰我朝,三曰中興。其稱我朝者,終於世宗嘉靖二十八年;其題中興者,斷始嘉靖二十九年,實亦不得其解。疆里之目有六:曰域界,曰理制,曰山水,曰勝概,曰風俗,曰往跡。壤則之目有七:曰戶口,曰田賦,曰鹽法,曰物產,曰馬政,曰兵政,曰驛傳。建置之目十一:曰城池,曰署廨,曰儒學,曰倉庫,曰鋪舍,曰街市,曰坊牌,曰樓閣,曰橋渡,曰秩祀,曰寺觀。而官師人物,科目選舉,俱在編年之內。官師則大書年月,某官某人來任;其人有可稱者,即仿《左傳》之例,注其行實於下。科目則曰,某貢於學,某舉於鄉,其中某榜進士;其有可稱者,亦同官師之例,無則闕之。孝義節烈之得旌者,書於受旌之日。而ウ修之儒,能文之士,不由科目,與夫節孝之婦,貞淑之女,偶不及旌,則無入志之例矣。
尤有異者,侯君續陳之志,於明萬歷四十七年,大書我太祖高皇帝天命四年己未,分注前明年號於下;復大書馮運泰中莊際昌榜進士,又書知州林應聚來任。夫前明疆宇,未入我朝版圖;國朝史筆,於書明事,不關於正朔者,并不斥去天啟、崇禎年號。藉曰臣子之義,內本朝而外前明,則既書天命年號於上,事之在前明者,必當加明字以別之;庶使閱者知所主客,是亦一定理也。今馮運泰乃明之進士,林應聚乃明之知州,隸於本朝年號之下,又無明字以為之區別,是直以明之進士知州,為本朝之科第職官,不亦誣乎!至《灤志》標題,亦甚庸妄。灤乃水名,州亦以水得名耳。今去州字,而稱《灤志》,則閱題簽者,疑為灤水志矣。然《明藝文志》以陳士元撰為《灤州志》,則題刪州字,或侯紹岐之所為。要以全書觀之,此等尚屬細事,不足責也。
書靈壽縣志後
書有以人重者,重其人而略其書可也;文有意善而辭不逮者,重其意而略其辭可也。平湖陸氏隴其,理學名儒,何可輕議?然不甚深於史學。所撰《靈壽縣志》,立意甚善,然不甚解於文理。則重陸之為人,而取作志之本意可也。重其人,因重其書,以謂志家之所矜式,則耳食矣。余按陸氏《靈壽縣志》十卷:一曰地理,紀事方音附焉,二曰建置,三曰祀典,四曰災祥,五曰物產,六曰田賦,七曰官師,八曰人物,人物之中,又分后妃、名臣、仕績、孝義、隱逸、列女,九選舉,十藝文。而田賦、藝文分上下卷,祀典、災祥、物產均合於一,則所分卷數,亦無義例者也。其書大率簡略,而田賦獨詳,可謂知所重矣。《敘例》皆云:“土瘠民貧,居官者不可紛更聚斂,土著者不可侈靡爭競。”尤為仁人愷悌之言。全書大率以是為作書之旨,其用心真不愧於古循良吏矣。
篇末以己所陳請於上,有所興廢於其縣者,及與縣人傅維囗往復論修志凡例終編。其興廢條議,固切實有用;其論修志例,則迂錯而無當矣。余懼世人徇名而忘其實也,不得不辨析於後。如篇首地理,附以方音可也,附以紀事謬矣。紀事,乃前代大事關靈壽者,編年而書,是於一縣之中,如史之有本紀者也。紀事可附地理,則《舜典》可附於《禹貢》,而歷史本紀可入地理志矣。書事貴於簡而有法;似此依附,簡則簡矣,豈可以為法乎?建置之篇,刪去坊表,而云所重在人,不在於坊,其說則迂誕也。人莫重於孔子,人之無藉書志以詳,亦莫如孔子,以為所重有在,而志削其文,則闕里之志,可焚毀矣。坊表之所重在人,猶學校之所重在道也,官署之所重在政也,城池之所重在守也。以為別有所重而不載,是學校、官廨、城池皆可削去,建置一志,直可省其目矣。寺觀刪而不載,以謂辟邪崇正,亦迂而無當也。《春秋》重興作,凡不當作而作者,莫不詳書,所以示鑒戒也。如陸氏說,則但須削去其文,以為辟邪崇正,千百載後,誰復知其為邪而辟之耶?況寺觀之中,金石可考,逸文流傳,可求古事,不當削者一也。僧道之官,定於國家制度,所居必有其地,所領必有其徒,不當削者二也。水旱之有祈禱,災荒之有賑濟,棄嬰之有收養,先賢祠墓之有香火,地方官吏多擇寺觀以為公所,多遴僧道以為典守,於事大有所賴,往往見於章奏文移,未嘗害於治體;是寺觀僧道之類,昔人以崇異端,近日以助官事,正使周孔復生,因勢利導,必有所以區處,未必皆執人其人而廬其居也。陸氏以削而不載,示其衛道,何所見之隘乎?官師選舉,止詳本朝,謂法舊志斷自明初之意,則尤謬矣。舊志不能博考前代,而以明初為斷,已是舊志之陋;然彼固未嘗取其有者而棄之也。今陸氏明見舊志,而刪其名姓,其無理不待辨矣。自古諸侯不祖天子,大夫不祖諸侯,理勢然也。方志諸家,於前代帝王后妃,但當著其出處,不可列為人物,此說前人亦屢議之,而其說訖不能定。其實列人物者,謬也。姑無論理勢當否,試問人物之例,統載古今,方志既以前代帝王后妃,列於人物,則修京兆志者,當以本朝帝后入人物矣。此不問而知其不可。則陸志人物之首后妃,殊為不謹嚴也。
至於篇末,與傅維議,其初不過所見有偏,及往復再辨,而強辭不準於情理矣。其自云:“名臣言行,如樂毅、曹彬,章章於正史者,止存其略。”維囗則謂“三代以上圣賢,事已見經籍者,史遷仍入《史記》,史遷所敘孝武前事,班固仍入《漢書》;不以他見而遂略。前人史傳文集,荒僻小縣,人罕盡見,藝文中如樂毅《報燕王書》、韓維《僖祖廟議》,不當刊削。”其說是也。陸氏乃云:“春秋人物,莫大於孔子,文章亦莫過於孔子。《左傳》於孔子之事,不如叔向、子產之詳,於孔子之文,不如叔向、子產之多;相魯適楚,刪書正樂,事之章章於萬世者,曾不一見;《孝經》、《論語》,《文言》、《系辭》,昭昭於萬世者,曾不一見。以孔子萬世圣人,不必沾沾稱述於一書,所以尊孔子也。”此則非陸氏之本意,因窮於措辭,故為大言,以氣蓋人,而不顧其理之安,依然詆毀陽明習氣矣。《左傳》乃裁取國史為之,所記皆事之關國家者,義與《春秋》相為經緯。子產、叔向,賢而有文,又當國最久,故晉鄭之事,多涉二人言行,非故詳也,關一國之政也。孔子不遇於時,惟相定公為郟谷之會,齊人來歸汶陽之田,是與國事相關,何嘗不詳載乎?其奔走四方,與設教洙泗,事與國政無關,左氏編年附經,其體徑直,非如後史紀傳之體,可以特著道學、儒林、文苑等傳,曲折而書,因人加重者也。雖欲獨詳孔子,其道無由,豈曰以是尊孔子哉?至謂《孝經》、《論語》、《文言》、《系辭》不入《左傳》,亦為左氏之尊孔子,其曲謬與前說略同,毋庸更辨。第如其所說,以不載為尊,則帝典之載堯舜,謨貢之載大禹,是史臣不尊堯、舜、禹也;二南正雅之歌詠文武,是詩人不尊周先王也;孔子刪述《詩》、《書》,是孔子不尊二帝三王也,其說尚可通乎?且動以孔子為擬,尤學究壓人故習。試問陸氏修志初心,其視樂毅、曹彬、韓維諸人,豈謂足以當孔子邪?
又引太史公《管晏傳贊》有云:“吾讀《管子》、《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可見世所有者,不必詳也。此說稍近理矣。然亦不知司馬氏之微意,蓋重在軼事,故為是言。且諸子著書,亦不能盡裁入傳,韓非載其《說難》,又豈因其書為世所有而不載耶?文入史傳,與入方志藝文,其事又異。史傳本記事之文,故裁取須嚴;而方志藝文,雖為俗例濫入詩文,然其法既寬,自可裁優而入選也。必欲兩全而無遺憾,余別有義例,此不復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