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勸學篇
- 張之洞
- 4895字
- 2015-12-26 18:13:01
本朝篤念勛臣,優恤戰士,其立功而襲封者無論矣,凡戰陣捐軀者,但有一命,無不加贈官階,給予世職,自三品輕車都尉至七品恩騎尉。即至外委生監殉難者,亦皆有之。本職或襲二十馀次,或襲三四次,襲次完時,均予恩騎尉,世襲罔替,皇祚億萬,其食祿即與為無窮。咸豐至今,京師順天府及各省奏請忠義恤典,已至數百案。又職官雖非戰功而沒于王事,或積勞病故,亦官其子一人,名曰“難蔭”,自漢迄明,其待忠義死事之臣有如是之優渥者乎?是曰勸忠,仁政十五也。
此舉其最大者,此外良法善政不可殫書,列圣繼繼繩繩,家法、心法相承無改二百五十馀年,薄海臣民日游于高天厚地之中,長養涵濡,以有今日。試考中史二千年之內,西史五十年以前,其國政有如此之寬仁忠厚者乎?中國雖不富強,然天下之人,無論富貴貧賤皆得俯仰寬然,有以自樂其生;西國國勢雖盛,而小民之愁苦怨毒者郁遏未伸,待機而發,以故弒君刺相之事歲不絕書,固知其政事亦必有不如我中國者矣。當此時世艱虞,凡我報禮之士、戴德之民,固當各抒忠愛,人人與國為體,凡一切邪說暴行,足以啟犯上作亂之漸者,拒之勿聽,避之若浼,惡之如鷹鹯之逐鳥雀。大順所在,天必岉之。世豈有無良之民,如《小雅》所譏者哉。
明綱第三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此《白虎通》引《禮緯》之說也,董子所謂“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之義本之。《論語》“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注:“所因,謂三綱五常。”此《集解》馬融之說也,朱子《集注》引之。《禮記·大傳》:“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五倫之要,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圣人所以為圣人,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在于此。故知君臣之綱,則民權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權之說不可行也。嘗考西國之制,上下議院各有議事之權,而國君、總統亦有散議院之權,若國君、總統不以議院為然,則罷散之,更舉議員再議。君主、民主之國略同。西國君與臣民相去甚近,威儀簡略,堂廉不遠,好惡易通,其尊嚴君上不如中國,而親愛過之,萬里之外,令行威立,不悖不欺,每見旅華西人遇其國有吉兇事,賀吊憂樂,視如切身,是西國固有君臣之倫也。《摩醯十戒》敬天之外,以孝父母為先,西人父母喪亦有服,服以黑色為緣,雖無祠廟、木主,而室內案上,必供奉其祖父母、父母、兄弟之照像;雖不墓祭,而常有省墓之舉,以插花冢上為敬,是西國固有父子之倫也。[家富子壯則出分,乃秦法。西人于其子,必教以一藝,年長藝成,則使之自謀生計,別居異財,臨終分析財產,男子、女子皆同,兼及親友,非不分其子也]戒淫為十戒之一,西俗男女交際,其防檢雖視中國為疏,然淫佚之人,國人賤之。議婚有限,父族、母族之親,凡在七等以內者,皆不為婚。[七等謂自父,祖,曾,高以上推至七代,母族亦然。故姑、舅、姨之子女,凡中表之親,無為婚者]惟男衣氈布,女衣絲錦,燕會賓客,女亦為主,此小異于中國,[《禮記·坊記》大饗廢夫人之禮,《左傳》昭二十七年:公如齊,齊侯請饗之,子仲之子曰重,為齊侯夫人,曰“請使重見”。是古有夫人與燕饗之禮,因有流弊,廢之]女自擇配,[亦須請命父母且訂約,而非茍合]男不納妾,此大異于中國。然謂之男女無別則誣,且西人愛敬其妻雖有過當,而于其國家政事、議院、軍旅、商之公司、工之廠局,未嘗以婦人預之,是西國固有夫婦之倫也。
圣人為人倫之至,是以因情制禮,品節詳明。西人禮制雖略,而禮意未嘗盡廢,誠以天秩民彝,中外大同,人君非此不能立國,人師非此不能立教。乃貴洋賤華之徒,于泰西政治、學術、風俗之善者懵然不知,知亦不學,獨援其秕政敝俗,欲盡棄吾教吾政以從之。飲食服玩,閨門習尚,無一不摹仿西人,西人每譏笑之。甚至中士文學聚會之事,亦以七日禮拜之期為節目,[禮拜日亦名星期,機器局所以禮拜日停工者,以局內洋匠其日必休息,不得不然]近日微聞海濱洋界,有公然創廢三綱之議者,其意欲舉世放恣黷亂而后快,怵心駭耳,無過于斯。中無此政,西無此教,所謂非驢非馬,吾恐地球萬國將眾惡而共棄之也。
知類第四
種類之說,所從來遠矣,《易·同人》之象曰:“君子以類族辨物。”《左氏傳》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禮記·三年問》曰:“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是知有教無類之說,惟我圣人如神之化能之,我中華帝王無外之治能之,未可概之他人也。西人分五大洲之民為五種,以歐羅巴洲人為白種,亞細亞洲人為黃種,西南兩印度人為棕色種,阿非利加洲人為黑種,美洲土人為紅種;[歐洲種類又自有別,俄為斯拉物種,英、德、奧、荷為日耳曼種,法、意、日比為羅馬種,美洲才智者由英遷往,與英同為白種,同種者性情相近,又加親厚焉]西起昆侖,東至于海,南至于南海,北至奉天、吉林、黑龍江、內外蒙古,南及沿海之越南、暹羅、緬甸、東中北三印度,東及環海之朝鮮、海中之日本[日本地脈與朝鮮連,僅隔一海峽],其地同為亞洲,其人同為黃種,皆三皇五帝聲教之所及,神明胄裔種族之所分。隋以前佛書謂之“震旦”,今西人書籍文字于中國人統謂之曰“蒙古”[以歐洲與中國通始于元太祖故],俄國語言呼中國人曰“契丹”,是為亞洲同種之證。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氣,故晝夜適均,寒燠得中,其人秉性靈淑,風俗和厚,邃古以來稱為最尊、最大、最治之國。文明之治,至周而極,文勝而敝,孔子憂之,歷朝一統,外無強鄰,積文成虛,積虛成弱。歐洲各國開辟也晚,郁積勃發,斗力競巧,各自摩厲,求免滅亡,積懼成奮,積奮成強。獨我中國士夫庶民懵然罔覺,五十年來屢鑒不悛,守其傲惰,安其偷茍,情見勢絀,而外侮亟矣。
方今海內之士,感概發憤,竭智盡忠,求紓國難者固不乏人。而昏墨之人,則視國家之休戚漠然無動于其心,意謂此非發捻之比,中華雖淪,富貴自在,方且乘此阽危,恣為貪黷,以待合西伙為西商,徙西地入西籍,而莠民邪說甚至詆中國為不足有為,譏圣教為無用,分同室為畛域,引彼法為同調,日夜冀幸天下有變,以求庇于他人。若此者,仁者謂之悖亂,智者謂之大愚。印度屬于英矣,印度土人為兵為弁,不得為武員,不得入學堂也;越南屬于法矣,華人身稅有加,西人否也。華人無票,游行有禁,西人否也;古巴屬于西班牙矣,土人不能入議院也;美國開辟之初則賴華工,今富盛之后則禁華工,而西工不禁也。近年有道員某,吞蝕公款數十萬金,存于德國銀行,其人死后,銀行遂注銷其帳,惟薄給息而已。夫君子不以所惡廢鄉,故王猛死不伐晉,鐘儀囚不忘楚,若今日不仁、不智、不恥為人役之人,君子知樂大心之卑宋必亡其家,韓非之覆韓必殺其身矣。《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春,叔孫婼聘于宋,桐門右師見之,[杜注:右師,樂大心,居桐門]語卑宋大夫而賤司城氏,昭子告其人曰:右師其亡乎?君子貴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禮。今夫子卑其大夫而賤其宗,是賤其身也,能有禮乎?無禮必亡。定公九年傳,逐桐門右師。[注:終叔孫昭子之言]《左傳》哀公八年:吳為邾故,將伐魯,問于權孫輒,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退而告公山不狃,公山不狃曰:“非禮也,君子違不適讎國,未臣而有伐之,奔命焉,死之可也,所托也則隱。且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惡廢鄉,今子以小惡而欲覆宗國,不亦難乎?”《通鑒》卷六:秦王下吏治韓非,非自殺。臣光曰:“臣聞君子親其親以及人之親,愛其國以及人之國,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為秦畫謀,而首欲覆其宗國,以售其言,罪固不容于死矣,烏足愍哉!”
宗經第五
衰周之季,道術分裂,諸子蜂起,判為九流十家,惟其意在偏勝,故析理尤精,而述情尤顯。其中理之言,往往足以補經義,[乾嘉諸儒以諸子證經文音訓之異同,尚未盡諸子之用]應世變,然皆有釣名僥利之心,故詭僻橫恣,不合于大道者亦多矣。即如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墨子貴兼,料子貴別,王廖貴先,兒良貴后,此不過如扁鵲適周則為老人醫,適秦則為小兒醫,聊以適時自售耳,豈其情哉?自漢武始屏斥百家,一以六藝之科為斷,今欲通知學術流別,增益才智,針起喑聾跛躄之陋儒,未嘗不可兼讀諸子,然當以經義權衡而節取之。劉向論《晏子春秋》曰:“文章可觀,義理可法,合于六經之義。”斯可為讀諸子之準繩矣。[漢書藝文志曰:“若能修六藝之術,觀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意與此同]蓋圣人之道,大而能博,因材因時,言非一端,而要歸于中正。故九流之精,皆圣學之所有也;九流之病,皆圣學之所黜也。
諸子之駁雜,固不待言,茲舉其最為害政、害事而施于今日必有實禍者。如《老子》尚無事則以禮為亂首,主守雌則以強為死徒,任自然則以有忠臣為亂國。《莊子》齊堯、桀,黜聰明,謂凡之亡不足以為亡,楚之存不足以為存[此不得以寓言為解]。《列子·揚朱》篇,惟縱嗜欲,不顧毀譽。《管子》謂惠者民之仇讎,法者民之父母,其書羼雜偽托最多,故兼有道、法、名、農、陰陽、縱橫之說。《墨子》除“兼愛”已見斥于孟子外,其“非儒”“公孟”兩篇至為狂悍,“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乃是名家清言,雖略有算學、重學、光學之理,殘不可讀,無裨致用。《荀子》雖名為儒家,而非十二子,倡性惡,法后王,殺詩、書[讀隆殺之殺],一傳之后,即為世道、經籍之禍。申不害專用術,論卑行鄙,教人主以不誠。[《韓非子》及他書所引]韓非用申之術,兼商之法,慘刻無理,教人主以不任人,不務德。商鞅暴橫,盡廢孝弟仁義,無足論矣。此外若《呂覽》多存古事,大致近儒。《晏子》兼通儒墨,瑕瑜互見。[劉向謂其中詆孔子者為辯士偽托]《戰國策》考見世變,勢不能廢。[晁公武以《戰國策》入子部,今入史部]孫吳、尉繚,兵家專門,尚不害道。[孫子,惟“用間”篇末有謬語,尉繚惟“兵令”篇末有謬語]尹文、慎到、鹖冠、尸佼,可采無多。至于公孫龍巧言無實,鬼谷陰賊可鄙,皆不足觀。又如《關尹子》多剿佛書,并有后世道書語;《文子》全襲《淮南》,皆出作偽。西漢儒家諸子,如賈長沙、董江都、劉子政,皆為儒家巨子,《說苑》、《新序》最為純正,《新書》已多殘缺,《春秋繁露》精義頗多,惟董治《公羊》,多墨守后師之說,幾陷大愚之誅,宜分別觀之。《法言》文藻而已,《孔叢》、《家語》甚多精言,兼存孔門行事,雖有附益,要皆有本,近人概斥為王肅諸人偽作,未免太苛。道家如《淮南》,可資考古,閑有精理]大抵諸家紕繆易見,學者或愛其文采,或節取一義,茍非天資乖險,鮮有事事則效、實見施行者;獨老子見道頗深,功用較博,而開后世君臣茍安誤國之風,致陋儒空疏廢學之弊,啟猾吏巧士挾詐營私,軟媚無恥之習,其害亦為最巨。功在西漢之初,而病發于二千年之后,是養成頑鈍積弱,不能自振之中華者,老氏之學為之也。[“大巧若拙”一語最害事,此謂世俗趨避鉆刺之巧則可矣,若步天測地、工作軍械,巧者自巧,拙者自拙,豈有巧拙相類之事哉?數十年來,華人不能擴充智慧者,皆為此說所誤]故學老者病痿痹,學馀子者病發狂。董子曰:“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圣人。”若不折衷于圣經,是朝夕不辨,而冥行不休,墜入于泥,亦必死矣,不獨諸子然也。
群經簡古,其中每多奧旨異說,或以篇簡摩滅,或出后師誤解。漢興之初,曲學阿世,以冀立學,哀、平之際,造讖益緯,以媚巨奸,于是非常可怪之論益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稱王之類,此非七十子之說,乃秦、漢經生之說也,而說《公羊春秋》者為尤甚。[新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乾嘉諸儒嗜古好難,力為闡揚,其風日肆,演其馀波,實有不宜于今之世道者,如禁方奇藥,往往有大毒可以殺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說,是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喜也。竊惟諸經之義其有迂曲難通、紛歧莫定者,當以《論語》、《孟子》折衷之,《論》、《孟》文約意顯,又群經之權衡矣。[伊川程子曰:窮得語、孟,自有要約處。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語、孟如丈尺權衡相似]道光以來,學人喜以緯書、佛書講經學,光緒以來,學人尤喜治周秦諸子,其流弊恐有非好學諸君子所及料者,故為此說以規之。
正權第六
今日憤世疾俗之士,恨外人之欺凌也,將士之不能戰也,大臣之不變法也,官師之不興學也,百司之不講求工商也,于是倡為民權之議,以求合群而自振。嗟乎,安得此召亂之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