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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唐文

  • 古文觀止
  • 吳楚材
  • 13366字
  • 2015-12-26 18:12:13

師說:(韓愈)

古之學(xué)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yuǎn)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也亦遠(yuǎn)矣,而恥學(xué)於師。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為圣,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xí)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xué)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fù),可知矣。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圣人無常師??鬃訋熪白印⑷O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

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guī)煛!笔枪实茏硬槐夭蝗鐜?,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jīng)傳皆通習(xí)之,不拘於時(shí),學(xué)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進(jìn)學(xué)解:(韓愈)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xué),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yè)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yáng)?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jì)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

貪多務(wù)得,細(xì)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yè),可謂勤矣。牴排異端,攘斥佛老。補(bǔ)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dú)旁搜而遠(yuǎn)紹。

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勞矣。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jǐn)嚴(yán),《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xué),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疐后,動(dòng)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shí)。冬暖而兒號(hào)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xì)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y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jìn)巧拙,紆馀為姘,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huán)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jīng),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yōu)入圣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xué)雖勤而不由其統(tǒng),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jì)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fèi)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dòng)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cái)賄之有亡,計(jì)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y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jìn)其豨苓也?!?

圬者王承福傳:(韓愈)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yè)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nóng)夫。天寶之亂,發(fā)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馀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dāng)焉。視時(shí)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馀,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養(yǎng)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qiáng)而有功也;心,難強(qiáng)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fù)衿湟诪槎鵁o愧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蛟唬荷砑人蓝渥訉O不能有也?;蛟唬核蓝鴼w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qiáng)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qiáng)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shí)、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yǎng)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圣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dú)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xué)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dòng)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jì)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yuǎn)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諱辯:(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jìn)士。賀舉進(jìn)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jìn)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甭犝卟徊煲?,和而倡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贬屩咴唬骸爸^若言‘征’不稱‘在’,言‘在’不稱‘征’是也?!甭稍唬骸安恢M嫌名?!贬屩咴唬骸爸^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jìn)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jìn)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于何時(shí)?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shí)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shí)有騏期,漢之時(shí)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dòng)种M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dòng)种M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jī)”也。惟宦者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jī)”,以為觸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經(jīng),質(zhì)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jìn)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wù)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wù)勝于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于宦官宮妾。則是宦官宮妾之孝于其親,賢于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爭臣論:(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于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xué)廣而聞多,不求聞?dòng)谌艘?。行古人之道,居于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yīng)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兇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蛞嘁运又畷r(shí)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jié);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jìn)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于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shí)乎為貧,謂祿仕者也?!撕蹀o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guān)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huì)計(jì)當(dāng)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于內(nèi),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蜿栕又眯?,亦若此者。”

愈應(yīng)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亻朁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jié)發(fā),愿進(jìn)于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于堯舜,熙鴻號(hào)于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賢士,皆非有求于聞?dòng)靡?。閔其時(shí)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dú)善其身,而必以兼濟(jì)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圣才能,豈使自有馀而已,誠欲以補(bǔ)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xiǎn)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賢者,時(shí)人之耳目也;時(shí)人者,圣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于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于德而費(fèi)于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于齊也,吾子其亦聞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于亂國,是以見殺?!秱鳌吩唬骸┥迫四苁鼙M言?!^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后十九日復(fù)上宰相書:(韓愈)

二月十六日,前鄉(xiāng)貢進(jìn)士韓愈,謹(jǐn)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謶植桓姨佣?,不知所為,乃復(fù)敢自納于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于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呼而望之也,將有介于其側(cè)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側(cè)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fā),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qiáng)學(xué)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xiǎn)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遍w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dòng)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shí)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dāng)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shí)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shí),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shí)哉?且今節(jié)度,觀察使,及防御,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于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jìn)人者,或取于盜,或舉于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后廿九日復(fù)上宰相書:(韓愈)

三月十六日,前鄉(xiāng)貢進(jìn)士韓愈,謹(jǐn)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于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fā)。當(dāng)是時(shí),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fù)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zāi)時(shí)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fēng)俗皆已敦厚。動(dòng)植之物、風(fēng)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jìn)見之士,豈復(fù)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復(fù)有賢于時(shí)百執(zhí)事者哉?豈復(fù)有所計(jì)議,能補(bǔ)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fù)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shè)使其時(shí)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fā)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于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fù)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zāi)時(shí)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fēng)俗豈盡敦厚?

動(dòng)植之物,風(fēng)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jìn)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zhí)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bǔ)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fā),亦宜引而進(jìn)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fù)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zhì)。然所以重于自進(jìn)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dú)善自養(yǎng),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jìn)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shù)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dú)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與于襄陽書:(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jǐn)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dāng)世者,莫不有先達(dá)之士,負(fù)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進(jìn)之士,負(fù)天下之望者,為之后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后,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負(fù)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fù)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dòng)谌恕?

側(cè)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dú)行;道方而事實(shí),卷舒不隨乎時(shí),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后進(jìn)之士,有遇知于左右,獲禮于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bào)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后于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fèi)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bào)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zhèn)ブ?,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jǐn)獻(xiàn)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懼再拜。

與陳給事書:(韓愈)

愈再拜: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yù)。貧賤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后閣下位益尊,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jìn)。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jìn),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jìn)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jìn)謁于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jìn)謁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fù)進(jìn)。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jìn),輒自疏其所以,并獻(xiàn)近所為《復(fù)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biāo)軸?!端兔辖夹颉芬皇祝垖懀患友b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于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應(yīng)科目時(shí)與人書:(韓愈)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匯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fēng)雨,上下于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

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xiǎn)為之關(guān)隔世,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yùn)轉(zhuǎn)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fù)其異于眾也,且曰:“爛死于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笔且杂辛φ哂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dāng)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hào)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zhuǎn)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hào)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shí)有類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送孟東野序:(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于時(shí)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fēng)鳴冬。四時(shí)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shí),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yuǎn)。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shù)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shí),司馬遷、相如、揚(yáng)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耶?

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jié)、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送李愿歸盤谷序:(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蛟唬骸爸^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被蛟唬骸笆枪纫玻亩鴦葑瑁[者之所盤旋?!庇讶死钤妇又?。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shí)。坐于廟朝,進(jìn)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yù)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fù)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dāng)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yuǎn)。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shí),惟適之安。與其有譽(yù)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

大丈夫不遇于時(shí)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jìn)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fù)。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yuǎn)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hù)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送董邵南序:(韓愈)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舉進(jìn)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shí),茍慕義強(qiáng)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fēng)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fù)有昔時(shí)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楊少尹序:(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于時(shí)公卿設(shè)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shù)百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yè)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xùn)后進(jìn),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xiāng)。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shí),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候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于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dāng)時(shí)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于其鄉(xiāng),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shí)所釣游也?!编l(xiāng)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候不去其鄉(xiāng)為法。古之所謂鄉(xiāng)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送石處士序:(韓愈)

河陽軍節(jié)度、御史大夫?yàn)豕?,為?jié)度之三月,求士于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游,未嘗以事免;勸之仕,不應(yīng)。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dāng)否,論人高下,事后當(dāng)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后也;若燭照,數(shù)計(jì)而龜卜也?!贝蠓蛟唬骸跋壬幸宰岳?,無求于人,其肯為某來邪?”

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干家。方今寇集于恒,師環(huán)其疆,農(nóng)不耕收,財(cái)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涂,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qiáng)委重焉,其何說之辭?”于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謀于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于門內(nèi)。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于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zhí)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庇肿枚T唬骸胺踩ゾ统鎏幒纬??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wù)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于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庇肿T唬骸笆瓜壬鸁o圖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圖?!毕壬鸢葑^o曰:“敢不敬早夜以求從祝規(guī)?”

于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韓愈)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茍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yàn)豕?,以鈇鉞鎮(zhèn)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shù)月也,以溫生為才,于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zhí)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

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問業(yè)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于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yàn)豕绘?zhèn)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于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內(nèi)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于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于懷邪?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后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十二郎文:(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yuǎn)具時(shí)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shí)尤小,當(dāng)不復(fù)記憶;吾時(shí)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后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zāi)?,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yuǎn)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dāng)久與相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fā)蒼蒼,而齒牙動(dòng)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qiáng)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qiáng)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qiáng)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

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bào),何為而在吾側(cè)也?嗚呼!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yè)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dòng)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shí),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qiáng)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蔽嵩唬骸笆羌惨玻现耍3S兄!蔽词家詾閼n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bào)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bào),不知當(dāng)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yīng)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馀奴婢,并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shí),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yǎng)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fù)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yǎng)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shí)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dāng)求數(shù)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

祭鱷魚文:(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jì),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qū)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遠(yuǎn)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nèi),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yáng)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jù)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xì),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fā)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qiáng)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柳子厚墓志銘:(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jì)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士贾M鎮(zhèn),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quán)貴,失御史。權(quán)貴人死,乃復(fù)拜侍御史。號(hào)為剛直,所與游,皆當(dāng)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dá),逮其父時(shí),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jìn)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xué)宏詞,授集賢殿正字??〗芰?,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fēng)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shí)皆慕與之交。

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yù)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lán)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shè)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時(shí)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shè)方計(jì),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dāng),則使歸其質(zhì)。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jìn)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fù)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dāng)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闭堄诔?,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詡詡強(qiáng)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fù),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shí),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jì),聞子厚之風(fēng),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shí)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shí)也。使子厚在臺(tái)省時(shí),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shí),亦自不斥。斥時(shí)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fù)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xué)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shí),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cè)。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予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fèi)皆出觀察使河?xùn)|裴君行立。行立有節(jié)概,重然諾,與子厚結(jié)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jǐn)慎,學(xué)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jīng)紀(jì)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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