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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甲部 入世界觀眾苦(8)

  • 大同書
  • (清)康有為
  • 3233字
  • 2015-12-26 18:10:28

人主喜怒不測,群僚疑間交攻,或妃后之爭權,或宦寺之讒間。于是亞夫搶地于獄卒,崔浩群溺于臺下,淮陰侯榜掠于鐘室,斛律光杖死于涼風。其它布襪之塞、蝎盤之設、車裂之痛,孰非王公卿相哉?若夫族誅之慘、排墻之殺、投河之酷,遭逢喪亂,尚不必言。即當世際承平,地居貴要,而傾軋排毀,憂讒畏譏,憂心段殷,魂魄若失。亞夫之怏怏退朝,殷浩之咄咄書空,靈均之行吟澤畔,史遷之著書蠶室,東坡之魂驚湯火,其繁憂煩憺,大恐縵縵,豈可言哉!若夫河橋而思鶴唳,上蔡而念黃犬,庸有補乎!人固不能盡貴,而車前八騶,食陳五鼎,何所益于憂患如山之寸心郁郁耶?太平之世,人皆有樂而無憂,豈此冠帶天囚之所能入耶。

老壽之苦:五福之首,第一曰壽。蓋無年命以持之,雖有富貴行樂,孰從受之!故永年老壽者,人情之所祈禱而愿望者也。然非當大同之世,徒以老壽為樂,則據亂世之老人,其苦方彌甚矣。蓋人少之時,如日方出,皜皜曦曦,其氣雄進而樂嬉。人老之時,如日將落,暗暗莫莫,其氣凄冷而蕭索。此固天之無如何者也。

第一則死喪也。妻妾子女,兄弟孫曾,故交至友,親戚舊朋,結織太多,恩義太深,而人非金石,無有久保而并存者,必有中道而分亡者矣。老人所識所交,亦必垂老,皆將就木之年,日有落葉之嘆:昨日某知識者死,今日某故舊者亡,明日遭某親戚喪,后日報至交逝。若家人愈多,死喪必愈甚,期月之中,必有一二人焉,非其子孫兄弟,即其妻妾女媳,棺柩日陳于堂,靈座日設于室,旒翣日就于墓,訃告日報于門。結識廣則感憾多,恩愛深則割舍苦,骨肉分亡,肝肺若割。歲月迭去,老懷何堪!忍淚掩袂,痛惻心腸,或牽連而生疾,或辛苦而破家。話故事則物換星移,念舊人則風流云散,思骨肉則多化黃土,憶妻孥則多化蟲沙。雖曠達之士,借絲竹以陶寫、臨山水以排遣,然中懷之痛,豈能忘情?浩浩乾坤,側身孤孑,憂來傷人,不復水年矣。

故哭父而毀死少,哀子而喪明多。始則結倫紀以助人之身,后即緣親戚而傷人之生。凡物理也,所益之物即所損之物,其取益愈大者,其見損亦必更劇,循環無端。故厭世之士,乃至欲遠離之也。

其二則疾病也。老人精力已憊,筋骨已疲,腦骨日枯,土性鹽質,又彌滿之,故耳目不聰明,手足不靈便,行步不捷疾,身體不強健,于是風露、雨霜、寒暑得以乘之。而又多哀怒、困苦、憂感,因以中之。內外交迫,疾病易作,綿綴床縟,纏綿湯藥,久則或彌年載,少亦多歷數月。富者絕無生人之樂,貧者遂有破產之憂。與死為鄰,以病度日,亦何能免此也。

其三則困窮也。何也?以壯者易于食力就功,人樂用之,老者難于奮身營業,人畏用之也,則壯者得金多而老者不若。且老者妻孥孫曾之人多,則分而累之愈多,則雖富亦貧,蓋舉家女稚皆待食之人、分利之人而非生利之人也。故四五十后,子女漸長,中人之家亦漸窮。至于六七十后,孫曾子媳數十口集焉,則有食粥不能均者,有病不能醫者,筑多室而不足居者,人買一履而盈箱不足,人裁一衣而傾篋猶缺。故下之干糇起愆,上之拄杖興嘆,齒危發禿,奔波于萬里,累錙積寸,立散于婚喪。窮老不息、赍恨以終者皆是也。

若夫老疾已甚,困窮無依,一家視為陳人,棄諸委巷,牛豕溷廁,雜沓其側;虱垢敗絮,擁滿其身,乞水不得,呼天無聞,雖邁百齡,亦何益也!歐美人人自立,然老而貧者,子更不養,窮獨無告;老而富者,親戚毒之,以分其產,寡得保首領以沒者。是故貧賤而壽,則有溝壑斷棄之憂;富貴而壽,則有死喪疾病之苦。人道本與憂同來。茍非大同極樂之世,則壽者愈長,得憂愈多耳。久憂不死,何其苦也!

帝王之苦:有國土人民而君之,操生殺予奪之權,處富貴之極,食前方丈,后宮萬數,離宮三十六,臣民億萬,極人世之尊崇榮赫者,其帝王耶!然今者或為過去矣。且一日萬機,崇高益危,早朝晏罷,業業競競,一夫失所,皆君之責,為牲祈旱,吞蝗滅災。其有邊烽傳警,潢池弄兵,敵國外患之來,群盜滿山之變,偶有失誤,則淋鈴夜雨,蜀道艱難;煤山海棠,望帝不返。甚或青衣行酒,凄涼五國之城;歸命錫侯,痛絕牽車之藥。或倒執太阿而賊臣弄權,則有靴里著刀,或索蜜而呼荷荷者矣。或內寵亂政,淫妒擅權,則有賈南風、武曌或韓金蓮之毒弒者矣。或宦寺作孽,門生天子,則有仇士良之廢罵唐文宗者矣。或兄弟爭國,煎豆摘瓜,而建文之仁,金川門改為僧。或父子起禍,巫蠱咒詛,而唐太宗之英武,且自撞床下者矣。若是之事,不可比數。至若喪亂之際,公主流離而為婢,王孫困苦而為奴,后妃而掠為人妾者,不可勝道。故憤極之言曰:“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豈不然哉!

若列國競爭,互相擒虜,革命日出,黨號無君。波斯王之頭可為飲器,宋理宗之頭可為溺器,宗室王主皆為奴虜。近者印度故王抉雙目而在獄,其余購一巾、買一餅,皆須請令英吏。而緬甸之王妃、公主,竹棚無席,斗食無衣,饑寒若丐,誓不嫁人者,是皆帝王之家者也。若夫查理士斷頭之臺,路易殺身之所,尼古喇被弒之宮,罅禮飛蝶南逃避之路,革命軍朝起而帝王震懾恐懼,王族旁皇奔走。而荊軻博浪之徒尋間而發、歲月頓易,蓋有一刻不安之狀焉,俄王亞力山大、意王伊曼奴核、美麥堅奴(Mckinley)可鑒也。昔人有言曰:“左手據天下之圖而右手以匕首揕其胸,愚夫不為。”今以亂世之帝王,其苦若此,豈若大同世之一民,其樂陶陶,不知憂患哉!夫以帝王猶苦惱如此,故據亂之世,舉世間人皆煩惱人也,皆可悲可憫人也,不改弦易轍、掃除更張,無以度之乎!佛慈悲能仁,強以空為普度法,五濁惡世,愚冥眾生,豈能受之哉?就使人人受之,而強攝之境,豈能久乎?

神圣仙佛之苦:神圣仙佛,以自度而度人者也,入濁世救人而不厭不倦者也,入地獄救人而不苦不惱者也。然言則易矣,若實行之,則經無量患苦,經無量生死,經無量險難,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以故斷頭殺身、破家沈族以救世之患。雖浩氣剛大,萬劫不變,然當其難,心憾目怵,情傷神苦,肢解魄動,蓋亦有萬難者焉。夫有人之形而無人之情,身若枯木,心若死灰,是避世之士也,滅絕之果也,非大道也。夫既為人矣,則入而與之俱,不易其形,不易其情,因以為波流,因以為弟靡,時其得失,達其苦心,而與之救之,則為圣者之至道矣。而丁是亂世,竭其智能,或托天以勸仁,或設法以立義,或多方以開智,或濃熏以禮樂文章,或直捷以明心見性,要皆小補,無俾大方。橫目之民,憂患滔滔,大劫源源,無以救也,于是冒險以嘗之,犯難以濟之。故亂世之神圣仙佛,凡百教主,皆苦矣哉而尚未濟也。豈若大同之世,太平之道,人人無苦患,不勞神圣仙佛之普度,亦人人皆仙佛神圣,不必復有神圣仙佛。故吾之言大同也,非徒救血肉之凡民,亦以救神圣仙佛舍身救度之苦焉。蓋孔子無所用其周流削跡絕糧,耶穌無所用其釘十字架,索格拉底無待下獄,佛無待苦行出家,摩訶末無待其萬死征伐,令諸圣皆優游大樂,豈不羨哉!康有為若生大同世也,惟其極樂,豈須舍身萬死、日蹈危難哉?嗟哉,生于亂世也,凡人之有神圣仙佛之名者,其亦不幸也哉!

凡此云云,皆人道之苦,而羽毛鱗介之苦狀不及論也。然一覽生哀,總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

一曰國界,分疆土、部落也;

二曰級界,分貴、賤、清、濁也;

三曰種界,分黃、白、棕、黑也;

四曰形界,分男、女也;

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婦、兄弟之親也;

六曰業界,私農、工、商之產也;

七曰亂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

八曰類界,有人與鳥、獸、蟲、魚之別也;

九曰苦界,以苦生苦,傳種無窮無盡,不可思議。

甚矣人之不幸也!生茲九界,投其網羅,疾苦孔多。既現形于宇內,欲奮飛而無何,沉沉億萬年,渺渺無量生,如自繭之蠶、撲火之蛾,彼去此來,回輪織梭。俯視哀酸,感不去懷。何以救苦?知病即藥,破除其界,解其纏縛。超然飛度,摩天戾淵,浩然自在,悠然至樂,太平大同,長生永覺。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

第一曰去國界,合大地也;

第二曰去級界,平民族也;

第三曰去種界,同人類也;

第四曰去形界,保獨立也;

第五曰去家界,為天民也;

第六曰去產界,公生業也;

第七曰去亂界,治太平也;

第八曰去類界,愛眾生也;

第九曰去苦界,至極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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