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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譚曼伯賣友報私嫌

黃石屏劫牢救志士

話說張同璧對黃辟非說出丈夫被捕之后,抽咽不止,黃辟非只得安慰她道:“事到為難的時候,著急哭泣是無用的,請把情形說出來,大家想方法去援救便了。革命黨被官廳捕去了的也很多,畢竟殺了的還是少數。你是事主,你的心一亂,便什么事也沒有辦法了。你我已有好久不會面了,你近來的情形,我一點兒不知道,只聽說你結婚后,感情很好,你屈姐夫在東洋留學,是何時回國來的,如何會被偵探當做革命黨拿去?請你說給我聽吧。”張同璧遂詳細將別后的情形說出。

原來張同璧的丈夫,是江蘇無錫人,姓屈,單名一個伸字,號蠖齋,生得儀表堂皇,思想敏銳。他父親雖是個在洋行里當買辦的人,家中所來往的多是市儈,但屈蠖齋生成一種高尚的性質,從小就想做一個擔當國家大事的人物,在大學校的時候,就歡喜運動,所有運動的方法,他無不精密研究。張同璧也是一個好運動的人,因在運動場與屈蠖齋認識。張同璧本來生得整齊漂亮,一張粉團也似的臉兒,對人和藹可親,總是未開口先含笑,凡是見過她一兩面的男子,沒有不希望與她接近的。她對待一般歡喜與她接近的男運動家,都是一視同仁。那些男運動家希望與她接近,當然多不懷好意,但是張同壁每遇到男子有挑逗她情形發生的時候,她雖不惡聲厲色的拒絕人,只是自有一種嚴正的神態,使人知難而退。她對于曾經挑逗她的男子,都敬而遠之,就想再和她接近一次,或對打一次網球,不問如何要求,是決不可能的了。因此,張同璧在運動界的聲名雖大,結交的男朋友雖多,卻是沒有敢拿她當玩物看待的。屈蠖齋在初見張同璧時,心里也未嘗不與旁的男子一樣,不過屈蠖齋自視人格甚高,同時也極重視張同璧的人格,從來不肯有輕侮張同璧的舉動。在張同璧眼中,看屈蠖齋的人品、學問,覺得一時無兩,加以屈家富有產業,一般歡喜與張同璧接近的男子,舉動沒有能象屈蠖齋這般慷慨的。無淪如何有學問、有道德的女子,擇婿雖不以財富為先決條件,然手頭闊綽,舉動慷慨,總是一項極有吸引力量的資格。張同璧既覺得屈蠖齋事事如意,而愛她又是情真意摯,便不知不覺的動了以終身相托的念頭。屈蠖齋其所以對張同璧用情真摯,當然也有相與偕老之意。

無如此時戀愛自由、結婚自由的潮流,雖已傳到了中國,但遠不及民國成立以后這般澎湃。張同璧的父母,對于女兒這種婚姻,固不贊同,就是屈蠖齋的父親,也極反對這種自由結合的辦法。屈蠖齋為這事和他父親沖突了好幾次,經親族調解的結果,許可屈蠖齋討張同璧為妻室,惟不與父母同居,由他父親提出一部分財產給屈蠖齋,聽憑屈蠖齋自立門戶。屈蠖齋只要能達到娶張同璧為妻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遷就。張同璧既決心要嫁屈蠖齋,也顧不得自己父母的贊同與否,雙方都是自作主張的就把婚結了,成立了一個小家庭。

屈蠖齋動身到日本去留學,這時孫中山正在日本集合革命同志,組織同盟會。眼光遠大的留學青年,多有加入革命工作的。屈蠖齋到東京不上半年,也就當了同盟會的會員了。那時在國外的革命團體,就是同盟會,在國內的革命團體,叫做共和會。同盟會的革命手段,重在宣傳,不注重實行,一因孫中山的主張,宣傳便是力量;二因會員中多是外國留學生,知識能力比較一般人高,而犧牲的精神,反比較一般人低了。共和會的革命手段,恰與同盟會相反,全體的會員,都注重在實行,不但不注意宣傳,并且極端秘密,有時為實行革命犧牲了生命,連姓字多不愿給人知道。凡是共和會的會員,大家都只知道咬緊牙關,按著會中議決的方略,拼命干下去,如刺孚奇、刺李準、炸鳳山、炸王之春、殺恩銘、炸五大臣,種種驚天動地的革命運動,都是共和會的會員干出來的。在那時,滿清政府的官吏,和社會上一般人,多只知道是革命黨行刺,也分不出什么同盟會、共和會。但是南洋群島的華僑,及歐美各國的學生,平日與革命黨接近的,卻知道同盟會中人,并沒有實行到國內去革命的,除卻首領孫逸仙,終年游行世界各國,到處宣傳革命而外,其余的黨員,更是專門研究革命學理的居多,然每次向各國華僑所募捐的金錢,總是幾百萬。共和會倒不曾向華僑捐過錢,也不曾派代表向華僑宣傳過革命理論,因此之故,華僑中之明白革命黨中情形的,不免有些議論同盟會缺乏革命精神。同盟會中人聽了這種議論,倒有點兒著急起來。

湊巧這時候,首領孫逸仙從歐洲到了日本開同盟會干部會議。屈蠖齋入會的時期雖不久,革命的精神卻非常充足,在會議席上慨然說道:“我們同盟會成立在共和會之先,因一向只在宣傳上做工夫,實際到國內去從事革命運動,反遠不如共和會的努力,對國內民眾還沒有多大的關系,惟有失去一般華僑的信仰,于我會的關系最大,我會以革命為號召,每年向各地華僑募捐數百萬的金錢,倘若因失去信仰,斷絕此后的餉源,將來便想回國去實行革命,也不可能了。”當時到會的人聽了這番話,自然沒有不贊成的,孫逸仙也覺得同盟會自成立以來,成績太少,當下便定了一種活動的計劃,指派了數十名精干的會員,回國分途進行。屈蠖齋被派在江蘇省擔任一部的事務。

他是一個極精明強干的人,加以膽大心細,家雖住在租界,為革命進行便利起見,在上海縣城內租了一所房屋,做臨時機關,招引各學校的有志青年,入會參加革命。凡事沒有能終久秘密的,何況這種革命的大事業?經屈蠖齋介紹的青年,有一百多人,消息怎能毫不外漏呢?這消息一傳到上海縣知縣耳里,立時派了幾名干差,偵察同盟會會員的行動。干差中有一個姓張名九和的,年齡只有二十五歲,也曾讀過幾年書,是上海本地人,他父親是上海縣衙門里的多年老招房。張九和從小在衙門中走動,耳聞目見的奇離案件極多,心思又生成的十分靈敏,因此在十四五歲的時候,便能幫助衙中捕快辦理疑難大案,各行各幫的內幕情形他尤為清楚,歷任的縣官對他都另眼相看。共和會的革命志士,經他偵察逮捕送了性命的,已有十幾人。屈蠖齋也是一個十分機警的人,回上海進行革命運動不到一個月,便知道張九和這小子可怕,費了許多手續,才認識了張九和的面貌,正待設法先把這個專與革命黨為難的惡物除掉,想不到這膽大包身的張九和,反化裝中學生,經會員介紹入會,也來參加革命。介紹他的會員,當然不知道他就是心毒手狠的張九和。喜得屈蠖齋早已認識了他的面貌,盡管他化裝學生,如何能逃出屈蠖齋的兩眼?當下屈蠖齋明知張九和忽來入會,是受了上海縣知縣的命令,來偵探會中行動的,卻不動聲色,只暗里知會幾個預聞機要的會員,使他們注意,不可把秘密給張九和知道,本人倒裝出與張九和親近的樣子。

張九和見屈蠖齋的舉動言語,對他比較對一般會員來得格外親密,也逆料是被屈蠖齋識破了,心里已打算下手逮捕。只因他知道屈蠖齋的黨羽甚多,都是散居各地,并有一大半是住在租界內的,若冒昧動手,反是打草驚蛇,逮捕不著幾個。他知道屈蠖齋已定期二月初一日,在臨時機關召集會員開會,此時離開會的期只有三天了,他計算索性等到——月初一日,好一網打盡。不過在這三天之中,他又恐怕會中發生別的事故,臨時變更開會的時期、地點,不能不每天到會中來偵探。這也是張九和心地過于狠毒,平日害死的人命太多,他自己的一條小性命,合該送在屈蠖齋手里。這日,屈蠖齋邀張九和到三馬路小花園一家小酒館里吃晚飯,另有兩個會員同席。這兩個會員,便是介紹張九和入會的。張九和雖已懷疑屈蠖齋識破了他的行徑,但絕不疑心動了殺他的念頭,以為租界上人煙稠密,要謀殺一個人,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酒館里吃喝得非常暢快,大家都有了幾分醉意,屈蠖齋有心計算張九和,因時間太早了不使動手,故意緩緩的吃喝。四個人猜拳估子,直鬧到十一點鐘。屈蠖齋既存心要把張九和灌醉,安有不醉之理?四人吃喝完畢,走出酒館,張九和已醉得東倒西歪,兩腳不由自主,口里糊里糊涂的不知說些什么。屈蠖齋伸左手將張九和的右胳膊挽住,示意一個氣力強大的會員,同樣的挽住左邊胳膊,是這般兩人夾著張九和,在馬路上寫之字一般的行走。此時馬路上已行人稀少,往來走過的人,看了這三個醉漢走路的情形,多忍不住好笑,并連忙向兩旁避讓。走過了幾條馬路,到了一段路燈極少、沒有行人和巡捕的地方,張九和被幾陣北風吹得酒涌上來,忽然張口要吐。屈蠖齋覺得是下手的時機到了,連忙從腰間拔出涂滿了白蠟的尖刀來,趁張九和停步張口吐出腹中酒的時候,猛然對準胸窩一刀刺下去。這尖刀是從日本買回來的,鋒銳無比,只一下便刺到了刀柄。因刀上涂滿了白蠟,刺進胸腹中,不但沒有血噴出,被刺的人并不能開口叫喊,也不至立時倒地,或立時死去,必須等到拔出刀來,才能出血倒地。屈蠖齋恐怕這一刀不能致張九和的死命,低聲向那挽左膀的說道:“我們夾著他多走一會吧。”遂拖住張九和仍往前走,只見張九和低著頭,哼聲不絕。

屈蠖齋和那個會員,雖都是極精干有膽識的人,然這種親手殺人的勾當,究竟不曾干過。在未下手以前,兩人的膽量很壯,下手以后,兩人倒都不免有些慌急起來。又走了數丈遠近,見路旁有一條很黑暗又仄狹的弄堂,屈蠖齋將張九和拖進那弄堂,兩人同時用力一推,張九和撲地倒下,再使勁在他背上踏了一腳,不料刀柄抵住水泥,經這一腳踏下去,刀尖竟在背上透露出來。喜得屈蠖齋穿著皮靴,底厚不易戳破,若是尋常薄底朝鞋,說不定還得刺傷腳底。兩人料知張九和經過這么一刀,又在大醉之后,萬無生理,即匆匆走了出來。還有那個會員,帶著手槍,遠遠跟著望風,準備萬一被巡捕發覺的時候,好出其不意的上前幫助。湊巧這段馬路上,既無行人,復無巡捕,使兩人好從容下手,毫無障礙。

次日各報的本埠新聞上,就登出這事跡來。報館訪員探聽消息真快,詳情雖不曾披露,但已登出張九和的真姓名,及奉令偵探重大案件的情形來。在半夜一點鐘時,即被人發覺,報告附近巡捕,因地上沒有血跡,加以酒氣撲人,還不知道是被人刺殺了,以為是喝多了酒,并發生了什么急癥。那巡捕一面叫車將張九和送進醫院,一面報告捕房,醫生看見胸前刀柄露出一寸多長,才知道是被人刺了,只得將刀抽出。說也奇怪,不抽刀時,不出血不出聲,剛把尖刀抽出,便大叫一聲“哎唷!”鮮血和放開了自來水管一樣,直射到一兩尺高下,再看張九和已斷氣了。檢查身上,在內衣的口袋里,搜出幾張名片來,張九和的姓名住址,片上都有。當即由捕房派人,按著地址,通知了張九和的父親。他父親到醫院看了自己兒子慘死的情形,始把奉令偵探要案,化裝冒險與匪黨來往的緣由說出,這回慘死,十九是落了匪黨的圈套。屈蠖齋自刺殺了張九和,便不敢再到城里去活動了,就是租界上的住宅,也即日搬遷到親戚朋友不知道的地方。

這時官廳緝捕兇手的風聲非常緊急,殺人要犯,卻不比國事犯,得受租界當局及各國政府的保護,只要中國官廳知道了兇犯的姓名住址,就可以照會捕房,協助逮捕。屈蠖齋在做革命工作的時候,雖改變了姓名,然既犯了這種重案,自然是提心吊膽,不敢隨意出外走動,便是本會的會員,也不肯輕易接見。

這日,因一個住在法租界的親戚家辦喜事,張同璧定要屈蠖齋同去吃喜酒,屈蠖齋無法推托,只得夫妻兩個同到那親戚家去。真是事情再巧也沒有了,正在下車的時間,屈蠖齋剛從懷中掏出錢來開車錢,忽覺背后有人在馬褂衣角上拉了一下。他是一個心虛的人,不由得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原來是一個同從日本回國做革命運動的會員,姓譚名曼伯,原籍是江蘇常熟人,生得一副極漂亮的面孔,卻是生成一副極不漂亮的心腸。到上海后,屈蠖齋拿了幾百塊錢給他,派他去干一件很重大的事,誰知他錢一到手,差不多連他自己的姓名都忘記了,在一家幺二堂子里,挑識了一個揚州姑娘,一連幾夜住下來,仿佛入了迷魂陣,終日昏頭搭腦的,不僅把自己的任務忘了,連出外的工夫也沒有,新學會了一件看家本領,便是吸鴉片煙,每日須下午兩三點鐘起床,模模糊糊用些早點,就開始吸鴉片煙。普通人家吃夜飯,他才吃第一頓飯,戀奸情熱,既到夜間,當然又舍不得出門了。是這般把幺二堂子當家庭,鬧了一個多月,手中所有安排做大事業的錢,已是一文不剩了,還是舍不得走,暗地將衣服當了,又鬧過幾日夜,實在無法可想了,這才打定主意,回見屈蠖齋,胡亂捏造了一篇報告,打算哄騙屈蠖齋,再騙些錢到手,好繼續去行樂。哪里知道屈蠖齋當日派遣他的時候,已提防他不努力工作,或因不謹慎陷入官廳的羅網,隨即加派了兩個會員,也去那地方,一面在暗中偵察譚曼伯的舉動,一面暗中保護,萬一失事,也有人回來報信,以便設法營救。譚曼伯既是還不曾前赴目的地,對于那地方各種與革命運動有關的事情,不待說是毫不知道,反是屈蠖齋因早得了那兩個會員的報告,很明了各種情形。譚曼伯憑空捏造的報告,怎能哄騙得過去呢?當下屈蠖齋看了這篇不倫不類的報告,不由得心中忿恨,將譚曼伯叫到面前,故意一件一件的盤問。譚曼伯哪里知道屈蠖齋有同時派人偵察的舉動,還想憑著一張嘴亂扯,只氣得屈蠖齋拍著桌子罵道:“你知道我們此刻干的是什么事么?這種勾當也能由你虛構事實的嗎?你老實說出來,你簡直不曾到那地方去,我早已偵查明白了。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混了這些日子,領去的款項如何報銷?你不是新入會的人,應該知道會中的紀律,從實說來,我尚可以原諒你年輕,希望你力圖后效,若還瞞著不說,我便要對你不起了,那時候休得怨我。”

譚曼伯以為自己在二幺堂子里鬼混的事,沒有外人知道,料想屈蠖齋縱精明,也找不著他嫖的證據,哪里肯實說,一口咬定所報告的是真情實事。屈蠖齋氣忿不過,也懶得和他多費唇舌,一張報告到東京總會,請求開除譚曼伯的會籍。兩星期后指令下來,譚曼伯的會籍果然開除了。譚曼伯此時手中無錢,不但不能回東京去,便想回常熟原籍,也不能成行。屈蠖齋因他熟悉會中情形,恐怕他流落在上海,將于革命運動不利,復將他叫到面前,和顏悅色的說道:“你這次開除會籍,雖是由我呈請的,只是你是個精明人,素來知道我們會中的紀律。我今日既負責在此地工作,關系非常重大,對你違犯紀律的舉動,不得不認真懲辦。你應明白我對你絕無私人嫌怨,現在你的會籍既經開除了,自不便再支用公款,我只得以私人交誼,贈你四十塊錢,作為歸家的旅費,希望你即日動身回常熟去,萬不可再在上海停留。”譚曼伯當時接了四十塊錢,似乎很誠懇的感激,說了許多表示謝意的話,作辭走了。

屈蠖齋以為他必是回常熟去了,想不到這日在親戚家門口下車的時候,又遇了他,回頭看他身上穿的倒很華麗,不好不作理會,只得點點頭說道:“你怎的還在這里,難道不回常熟去嗎?”譚曼伯笑道:“我已去常熟走了一趟,因先父的朋友介紹,得了一件糊口的差事,所以回到上海來了。我前次荒唐,干了無聊的事,使老哥心里著急,又承老哥的盛情,私人贈我旅費,自與老哥離別以來,我無日不覺得慚愧,無時不覺得感激。有一次,自怨自艾的整整鬧了一夜,決心次日去求見老哥,要求老哥寬恕,予我以自新之路,不料一絕早跑去,老哥已經搬遷了。向那看管弄堂的人打聽,他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所在,從此便無從探聽,今日無意中在這里遇著,真使我喜得心花怒放。我如今正有一個極好機會,可以替會中出一番大力,以贖前次荒唐的罪孽,只苦尋不著老哥,不知老哥此刻可有工夫,聽我把這極好的機會述說一遍。”

屈蠖齋見他說的誠懇,自不疑心他有什么惡念,遂據實說道:“此刻委實對不起。你瞧,這辦喜事的人家,是我的親戚,我是特地來吃喜酒的。你既能悔悟前非,倘果能從此改變行徑,以你的聰明能力,何愁干不出絕大事來。我和你今晚七點鐘在青蓮閣見面吧,有話到那里去談。”譚曼伯連說:“很好,很好!”屈蠖齋回身挽了張同璧的手,同走進親戚家去了。

他這家親戚是個生意中人,很有點兒積蓄。這日為兒子娶媳婦,來了不少的男女賀客。屈蠖齋雖和這人家是親戚,并且也是以經商起家,只是因屈蠖齋是個漂亮人物,又是一個出洋的留學生,夫妻兩個的人品知識,都高人一等,這親戚家也特別的殷勤招待,主人夫婦陪著他夫妻倆談話,一會兒外邊爆竹聲響,西樂、中樂同時奏曲,新婦花轎已進門了,儐相立在禮堂,高聲贊禮。屈蠖齋喜瞧熱鬧,和張同璧走出禮堂來,只見禮堂兩廂,擠滿了男女老幼的來賓,四個女儐相等媒人開了花轎門,一齊把花枝也似的新婦,推推擁擁的捧出轎來。屈蠖齋定睛看了新婦幾眼,對張同璧笑說道:“新婦的姿首不錯,你看她不是很象如師么?張同璧瞟了屈蠖齋一眼,搖頭說道:”快不要這們隨口亂說,人家聽了不痛快。“

屈蠖齋正待回答,忽見一個男子,急匆匆的雙手分開眾人,擠到屈蠖齋面前說道:“屈先生,對不起你,請你同我去救一家人的性命吧!”屈蠖齋聽了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自然摸不著頭腦,愕然望著那人說道:“你是哪里來的,姓什么,我不認識你,無端教我去哪里救誰的性命?”那人表現出非善意的笑道:“屈先生當然認不得我,我是西門路沈家的親戚,我姓王。屈先生前日在沈家閑談幾句話不打緊,害得沈家大太太和姨太太日夜吵鬧不休,昨夜姨太太氣急了,吞生鴉片煙尋死,直鬧到天明才救轉來。大太太因受了老爺幾句話,也氣得吊頸,如今一家人簡直鬧的天翻地覆。沈老爺急的沒有辦法,只好打算請屈先生前去,把前日所談的話,向姨太太,大太太說明一番,免得她們鬧個無休歇。”屈蠖齋道:“我在沈家并沒說什么話,使他家大小不和,請你回去,我夜間有工夫就到沈家去。”

姓王的還待往下說,屈蠖齋已揮手正色說道:“你走吧。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的親戚家。此刻正在行結婚禮的時候,不要在這里多說閑話吧。”姓王的沒得話說,剛要退出,忽從門外又擠進兩個蠻漢,直沖封屈蠖齋前面,一邊一個將屈蠖齋的胳膊揪住,高聲說道:“人家因你幾句話,鬧出人命關天的大亂子來了,你倒在這里安閑自在的吃喜酒,情理上恐怕有些說不過去。走吧,同到沈家去說個明白,便沒你的事了。”屈蠖齋急得跺腳,恨不得有十張口辯白,但是來的這兩人,膂力極大,胳膊被扭住了,便不能轉動,連兩腳在地下都站立不牢,身不由自主的被拉往外走。張同璧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沈家說錯了什么話,滿心想對來人說,等待吃過喜酒再去,無奈來人氣勢兇猛,竟象絕無商量余地的樣子,加以來人的舉動很快,一轉眼的工夫,屈蠖齋已被扭出大門去了。主人及所有來賓,都因不知底細,不好出頭說話。張同璧畢竟是夫妻的關系不同,忍不住追趕上去,趕到大門口看時,只見馬路上停著一輛汽車,三個人已把屈蠖齋擁上汽車,嗚的一聲開著走了。

張同壁知道步行追趕是無用的,折身回到親戚家,對一般親友說道:“西門路沈家和蠖齋雖是要好的朋友,彼此往來親密。只是他家大小素來不和,吵嘴打架的事,每月至少也有二十次,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蠖齋說話從來異常謹慎,何至因他幾句閑話,就鬧出人命關天的大亂子來。我覺得這事有些可疑,沈家我也曾去過多次,他家當差的我認識,剛才來的三個人,我都不曾見過,并且來勢這么兇惡,沈家沒有汽車,不見得為這事特地借汽車來接。我委實有些放心不下,得親去沈家瞧瞧,若真是沈家鬧什么亂子,我去調和調和也好。”親友中關切屈蠖齋的,都贊成張同璧趕緊去。

張同璧慌忙作辭出來,跳上黃包車,徑向西門路奔去,到沈家一問,不但屈蠖齋沒來,大太太和姨太太并沒有吵嘴尋短見的事,這一來把個張同璧急慌了,只得仍回到親戚家,向一般關懷的朋友,說了去沈家的情形,即托一般親友幫忙援救。當下有主張報告捕房的,張同璧以為然,便親去捕房報告,自己并向各方探聽,倒很容易的就探聽得:當時三人將屈蠖齋擁上汽車,直駛到法租界與中國地相連之處,汽車一停,即有十多個公差打扮的人,搶上前抖出鐵鏈,套上屈蠖齋的頸項,簇擁到縣衙中去了。

張同璧探得了這種消息,真如萬丈懸巖失足,幾乎把魂魄嚇出了竅,隨即帶了些運動費在身邊,親到縣衙探望,門房衙役、牢頭禁卒都送了不少的錢。這些公門中人,沒有不是見錢眼開的,不過這番因案情重大,縣知事知道屈蠖齋的黨羽極多,恐怕鬧出意外的亂子,特地下了一道手諭:“無論何人,不許進監探望,并不許傳遞衣物及食品,故違的責革。”即有了這一道手諭,任憑張同璧花錢,得錢的只好設辭安慰,說這兩日實因上頭吩咐太嚴,不敢作主引進監去,過兩三日便好辦了。張同璧無可奈何,只得打聽了一番屈蠖齋進衙后的情形,回家設法營救。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來往的,多系商人,與官場素不接近,突然遇了這種變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無不前去請求援救。偶然想得數年前同學黃辟非身上,估量黃石屏是一個久享盛名的醫生,必與官場中人認識,親自前去請求幫忙,或者能得到相當的結果,因此跑到黃石屏家來,將屈蠖齋被捕的情形,泣訴了一遍,只不肯承認是革命黨。

黃辟非生成一副義俠心腸,聽了張同璧的話,又看了這種悲慘的情形,恨不得立時把屈蠖齋救出來,好安慰張同璧。無如自己還是一個未曾出閣的小姐,有何方法能營救身犯重案的屈蠖齋,脫離牢獄呢?當即對張同璧說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這種意外的事變,以你我同學的感情而論,凡是我力量所能辦到的,無論如何都應盡力幫忙。不過這事不是尋常的困難問題,非得有與上海縣知事或上海道關系密切的人,便是準備花錢去運動脫罪,也不容易把錢送到。若沒有多的錢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縣替你屈先生辯白,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辦到的。好在此刻家父還沒出外,我去請他老人家到這房里來,你盡管當面懇求,我也在旁竭力慫恿。只要他老人家答應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絕無辦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應。”

張同璧道:“老伯的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對他老人家太少親近,如今有了這種大困難的事,便來懇求,非有你從旁切實幫我說話,我是不敢十分相強的。”黃辟非道:“這事倒用不著客氣。”說著待往外走。張同璧趕著說道:“我應先去向老伯請安,如何倒請他老人家到這里來呢?”

黃石屏的診所房屋,前回書中已說過,是一所三樓三底的房子。樓上的客堂樓,是黃石屏日常圾大煙及會客之所,西邊廂房,便是黃辟非的臥室。張同璧來訪的時候,黃石屏正在客堂樓上吸大煙。黃辟非見張同璧這么說,便將她引到客堂樓來,向黃石屏簡單介紹了張同璧的來意。張同璧搶步上前向黃石屏跪下,說道:“侄女平時少來親近老伯,今日為侄女婿遭了橫禍,只得老著面孔來求老伯救援。”黃石屏忙立起身,望著辟非說道:“癡丫頭,立在旁邊看著,還不快攙扶屈太太起來!”黃辟非扶張同璧在煙榻前面一張椅上坐下,黃石屏問了問被捕的情形,說道:“我記得前天報上曾登載一件暗殺案,報上雖沒有刊出兇手的姓名來,但是據一般人傳說,那個被暗殺的,是上海縣衙門里的有名偵探,專與革命黨人為難,這番就是奉命去偵探革命黨,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說必是革命黨殺的,并且聽說兇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鋒利無比,刀上涂滿了白蠟,刺進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叫喊。大家推測這兇手多半是從東洋回來的,你家屈先生湊巧剛從東洋回來,大約平時與那些革命黨不免接近,所以這次就受了連累,究竟他的行徑,你知道不知道呢?”

張同璧流淚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過得求老伯原諒,侄女自遇了這種橫禍,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經昏亂,象這樣關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說亂道呢?”黃石屏點頭道:“這事是在外面胡亂說不得的。你不相信我為人,大約不至到我這里求救,請你將所知道的情形,照實對我說吧。我不知道實情,便不好設法去救。”

張同璧知道黃石屏平日為人極正大,在當時社會上一般正人,除卻是在清廷做官,所謂世受國恩的而外,大概都對于革命黨人表同情,存心摧殘黨人的最少。張同璧逆料黃石屏必是對她丈夫表同情的,遂將屈蠖齋回國后的情形詳細述了一番。黃石屏聽了,現出躊躇的神氣說道:“論現在的官場,本來上下都是極貪污的,不問情節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錢,又有相當的門路,決無想不出辦法之理。不過你們屈先生這案子的情形,比一切的重大案件,都來得特別些。他親手暗殺了那個偵探,此刻那偵探的父親,還在上海縣衙里當招房,那便是你家屈先生的冤家對頭。這種殺子之仇,是不容易用金錢去調解的。勸你也不用著急,你既和我辟非同學,又把這事委托了我,我當然得盡我的力量替你設法,但是我有一句最關緊要的話對你說,你得依遵我:你今天到我這里來的情形,及我對你所說的話,永遠不許向人說,便是將來你們屈先生僥幸脫離了牢獄,你們夫妻會了面,也不許談論今天的事。總之,你今生今世,無論在何時何地對何人,不許提今天的事,你能依遵么?”

張同璧救丈夫心切,黃石屏又說得如此慎重,自然滿口承認依遵。黃石屏正色道:“你這時想我幫忙,救你丈夫的性命,休說這些不相干的話,你可以答應依遵,就是教你把所有的財產都送給我,你也可以答應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何以這么慎重其事的對你說這番話呢?實因這事的關系太大,我黃家是江西大族,全族多是安分守己的農人,沒有一個受得起風波的。不用說我單獨出力營救革命黨入,便是與革命黨人來往,我黃家全族的人聽了都得害怕,從此不敢與我接近了。其他種種不好的影響,更毋庸說了。你就是這么答應我不行,你是真能依遵的,立刻當天跪下,發一個大誓,不然我不敢過問。”

張同璧隨即對著窗外的天空,雙膝跪下,磕了幾個頭,伸起腰肢跪著說道:“虛空過往神祗在上,信女張同璧,今因懇求黃石屏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依遵黃先生的吩咐,永遠不把今日懇求的情形,對一切的人說,如有違誤,此身必受天譴,永墜無間地獄,不得超生。”剛說到這里,黃石屏已從煙榻上跳下地來,說道:“好,好!請你就此回家去吧!只當沒有今天到我家的這回事,凡有可以去懇求設法的人,你仍得去懇求,不可以為我答應了幫忙,就能萬事無礙了。”張同璧一面連聲答應“是!”一面掉轉身軀,向黃石屏磕了一個頭,立起身作辭而去。

張同璧走后,黃石屏出診了幾個病回來,將魏庭蘭叫到跟前說道:“你趕快擬一張啟事,交帳房立刻送到報館里去,務必在明天的報上登出來。啟事上說我自己病了,不能替人打針,須休養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應診。”魏庭蘭聽了這番吩咐,留神看黃石屏的神情舉動,并無絲毫病態,心中懷疑,口里卻不敢問,只是覺得多年懸牌的醫生,每日來門診的,至少也有七八十號,一旦停診,與病家的關系極大。凡是有大名的醫生,非萬不得已,斷不登報停診,即算醫生本人病了,有徒弟可以代診,總不使病家完全絕望。不過魏庭蘭知道黃石屏的性格,僅敢現出躊躇的樣子,垂手站著,不敢說什么。黃石屏已明白了魏庭蘭的用意,正色說道:“你不知道么?我在這兩星期中,門診出診都太多了,精神實在來不及,若不休養幾天,真個要大病臨頭了。我這種年齡,這種身體,大病一來,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復原,恐怕連性命都有危險。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領,還不能代我應診,你不要遲疑,就去照辦吧!”魏庭蘭這才應“是”退出,擬了停診的廣告,送給黃石屏看過,交帳房送各報館刊登。

次日各報上雖則都登載出來,也還有許多不曾看報的,仍跑到診所來求診,經帳房拒絕掛號才知道。黃石屏這日連朋友都不肯接見,獨自一個人躺在煙榻上吸煙,直到吃過晚飯,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從來不常穿的青色洋服來,選了一條青色領結。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連忙招呼備車。黃石屏止住道:“就去離此地不遠,用不著備車。”說畢,穿好洋服便往外走,走后姨太太才發覺忘記換皮靴,也不曾戴帽子,腳上穿的是一雙玄青素緞的薄底朝鞋。姨太太笑道:“身上穿著洋服,腳上穿著薄底朝鞋,頭上帽子也不戴,象個什么樣子?快叫車夫拿皮靴帽子趕上去吧!”車夫拿了靴、帽追到門外,朝兩邊一望,已不見黃石屏的背影,不知是朝哪一方走的,胡亂追了一陣,不曾追上,只得罷了。

夜間十點多鐘,黃石屏才回來,顯得非常疲勞的樣子,躺在煙榻上,叫姨太太燒煙,吸了好大一會工夫,方過足煙癮。姨太太笑問道:“從來不曾見你象今天這樣發過癮,你這朋友家既沒有大煙,你何不早點兒回來呢!象這樣發一次煙癮,身體上是很吃虧的。你平日穿便衣出門慣了,今天忽然穿洋服,也和平日一樣,不戴帽子,不穿皮靴,我急得什么似的,叫車夫追了一陣沒追上。”黃石屏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一時高興想穿洋服,穿上就走,誰還記得換皮靴?”說著,將洋服換了下來。姨太太提起襯衫看了看,問道:“怎的襯衫汗透了呢?”黃石屏答道:“襯衫汗濕了嗎?大約是因為發了煙癮的關系,這衣服不用收起,就掛在衣架上吧!我明天高興,還是要穿著出外的。”姨太太道:“明天再不可忘記換皮靴。”黃石屏笑道:“你哪里懂得,外國人夜間出外,不一定要換皮靴的,便是穿晚禮服,也不穿用帶子的長靴,穿的正和我腳上的鞋子差不多,不是白天正式拜客,這些地方盡可以馬馬虎虎。”姨太太昕了,便不說什么了。

第二日,黃石屏直睡到下午三、四點鐘才起床,叫魏庭蘭到跟前說道:“今夜我有事須你同去,恐怕要多費一點兒時間。你若怕耽擱了瞌睡,精神來不及,此時就可以去睡一會兒,到時候我再叫你。”魏庭蘭不知有什么要緊的事,仍不敢問,回動自己房里,睡到夜間十點多鐘,黃石屏親自到床前,叫他起來說道,“睡足了么?我們一道吃點兒東西就去。”魏庭蘭同到樓上,見桌上已安捧了菜飯,黃石屏喝了幾杯白蘭地酒,又吃了兩碗飯,看了看表道:“是時候了,我們去吧!”魏庭蘭平日跟隨黃石屏出外,總是為診病,照例替黃石屏提皮包。此時魏庭蘭不知為什么事叫他同去,仍照例把皮包提著。黃石屏也不說什么,魏庭蘭望著黃石屏的腳說道:“昨天老師穿洋服忘記換皮靴,姨師母急得叫車夫拿著靴帽在后追趕,今天老師又忘記了。”黃石屏不高興道:“你們真不開眼,穿洋服不穿皮靴、不戴帽,難道馬路上不許我行走嗎?人家不許我進門嗎?”這幾句話罵得魏庭蘭哪里敢再開口,走出大門,車夫已將小汽車停在門外。黃石屏對車夫說道:“你用不著去,我自已開車。”車夫知道黃石屏的脾氣,不是去人家診病,多歡喜自己開車,當下跳出車來。黃石屏和魏庭蘭坐上,開足速力,一會兒跑到一個地方停了,黃石屏望著魏庭蘭道:“我有事去,你就坐在車上等我,無論到什么時候,不許離開這車子。”

魏庭蘭也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應是,看著黃石屏匆匆的走了,獨自坐在車中。看馬路上的情形,雖是冷僻沒有多的街燈,然形勢還看得出是西門附近,大概是離上海縣衙門不遠的地方。等了一點多鐘,兩腳都坐滿了,越等越夜深,越覺四邊寂靜,雖在人煙稠密的上海,竟象是在曠野中一樣,但有行人走過,腳步聲在百步外也可昕得明白。魏庭蘭既不能離開汽車,只好坐著細昕黃石屏的腳聲。等到一點鐘的時候,忽聽得有一個人的腳聲,從遠處漸響漸近,卻是皮靴著地的聲音,一步一步的走得很從容、很沉重,知道是過路的人,懶得探頭出望。一會兒那皮靴聲走近汽車,忽然停了,并用兩個指頭在車棚上敲了兩下。魏庭蘭原是閉眼坐著的,至此是張眼向車外探望,只見一個外國巡捕,操著不純熟的中國話問道:“你這車停在此地干什么?”魏庭蘭道:“我們是做醫生的,我老師到人家診病去了,教我在此地看守汽車。”外國巡捕聽吧,點了點頭,又一步一步的走去了。魏庭蘭仍合眼靜聽,除卻聽得那巡捕的皮靴聲越響越遠,漸至沒有聲響外,聽不著一點兒旁的聲息。正在心里焦急,不知自己老師去什么地方,耽擱這么長的時間,還不轉來,猛覺車身一動,有人踏動摩達,車輪已向前轉動,驚得他睜眼看時,原來黃石屏己坐在開車的座位上,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從背后認不出是誰?汽車開行得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的不知經過了幾條馬路,方在一條弄堂口停下。黃石屏扶著那人下車,急忙走進弄堂去了,不到一刻工夫,黃石屏便跑出來,跳上汽車,直開回家,到家后低聲對魏庭蘭道:“今夜的事,切記永遠不可向人提起,要緊要緊!”魏庭蘭連忙點頭應“是!”

過了一日,報紙上就登出上海縣監獄里要犯越獄逃走的消息來,報上將屈蠖齋身家歷史,在日本參加革命,及回國活動,刺殺縣衙偵探,縣衙懸賞緝拿不著,后因屈部下譚某與屈有隙,親到縣衙報密,設計將屈騙出租界,始得成擒,不知如何竟被屈弄穿監牢屋頂,乘獄卒深夜熟睡之際,從屋頂逃走了。據那獄卒供稱:出事的前一夜,在二更敲后,仿佛聽得牢房上有碎瓦的響聲,當時已覺得那響聲很怪,不象是貓兒踏的瓦響,只是用百步燈向房頂上探照了一會,什么也瞧不見,只好象有幾片瓦有些亂了,以為是貓兒捉耗子翻亂的,便不在意。次日白天再看瓦頂上的瓦,并沒有翻亂的樣子,就疑心是夜間在燈光下瞧的不明白,事后想來,才悟出牢房頂上的窟窿,是在前一夜弄穿的,不過將屋瓦虛掩在上面,使人瞧不出破綻,這必是與屈同黨的人干的玩意。

這新聞登載出來,社會上一般人無不動色相告,說革命黨人如何如何厲害不怕死,誰也不疑心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名醫,會干出這種驚人的事來。這案情雖是重大,然因屈蠖齋夫婦早已亡命到外國去了,那時官廳對于革命黨,表面雖拿辦得象很嚴厲,實際大家都不敢認真,事隔不到兩月,那個親去縣衙告密的譚曼伯,一夜從雉妓堂子里出來,被幾個穿短衣的青年,用三支手槍圍住向他開放,身中九槍死了。兇手不曾捕著一個,但社會上人知道譚曼伯有叛黨賣友的行為,逆料必是死在革命黨人手里。這樣一來,更無人敢隨便和革命黨人為難了。事后雖不免漸漸露出些風聲來,與屈、黃兩方有密切關系的人,知道屈蠖齋是黃石屏救出來的,不過這樣關系重大的事,有誰敢胡說亂道呢?

秦鶴岐因與黃石屏交情深厚,黃石屏生平事跡知道最詳,因見霍元甲異常欽佩黃石屏的醫術,遂將黃石屏生平的事跡,約略敘述了一番。霍元甲、農勁蓀等人聽了,自是益發敬仰。霍元甲問道:“黃辟非小姐既承家學,練就了這一身本領,兄弟不揣冒昧,想要求秦爺介紹去見一面,不知能否辦到?”秦鶴岐搖頭道:“這事在去年上半年還辦得到,在去年十月間已經出嫁了。此刻黃小姐住在南康,如果你還在上海的時候,湊巧她到上海來了,我還是可以介紹見面,并且憑著我這一點兒老資格,就教她走一趟拳,使一趟刀給你瞧瞧,都能辦到。倒是要黃老頭兒做一手兩手工夫給你看,很不容易。”

農勁蓀道:“他對人不承認會工夫么?”秦鶴岐道:“這卻不能一概而論。有時不相干的人去問他,他當然不承認,遇了知道他的歷史,及和他有交情的人,與他談論起武藝來,他怎能不承認?”農勁蓀道:“他既不能不承認會武藝,若是勉強要求他做一手兩手,他卻如何好意思不做呢?”秦鶴岐笑道:“他推托的理由多呢!對何種人說何種推托的話,有時說,年老了,氣血俱衰,做起來身體上很吃虧;有時說,少年時候練的工夫,與現在所做的道功,多相沖突,隨便做兩手給人看了無益,于他自己卻有大損害,有時說,從前練武藝于打針有益,如今練武藝于打針有害,做一兩手工夫不打緊,至少有十二個鐘頭,不能替病人打針。究竟哪一說有道理,我們即不與他同道,又不會用針,怎好批評!”農勁蓀笑道:“可以說都有道理,也可以說都無道理。總之,他安心不做給人看,隨口推托,便再說出十種理由來,也都是使人無法批評的。”

秦鶴岐又閑談一會去了,次日上午又來看霍元甲,問道:“四爺的病全好了么?”霍元甲道:“承情關注,自昨日打針后直到此刻,不曾再覺痛過。”秦鶴岐道:“我見黃石屏診病最多,不問什么病,雖是一次診好了,在幾日之內,必須前去復診一次,方可免得久后復發。我著慮你因不覺痛了,不肯再去,所以今日特地又來,想陪你去將病根斷了。”霍元甲躊躇著答道:“謝謝你這番厚意。我這病是偶然得的,并不是多年常發的老毛病,我想一好就永遠好了,大約不至有病根在身體內,我覺得用不著再去了。”秦鶴岐聽了,原打算再勸幾句,忽然心里想起從前曾批評過霍元甲,練外功易使內部受傷的話,恰好霍元甲這次的病,又是嘉道洋行試力之后陡然發生的,思量霍元甲剛才回答的這幾句話,似乎是表示這病與練外功及試力皆無關系的意思,因此不便再勸。

過了幾日,霍元甲因不見有人前來報名打擂,心中非常納悶。正在想起無人打擂,沒有入場券的收入,而場中一切費用,多無法節省,深覺為難的時分,農勁蓀從外邊走了回來,說道:“那日嘉道洋行的班諾威,忽然開會歡迎四爺,不料竟是有作用的。我們這番巴巴的從天津到上海來,算是白跑了。”霍元甲吃驚問道:“這話怎么說?農爺在外邊聽了些什么議論?”

農勁蓀一面脫了外套,一面坐下說道:“不僅是聽了什么議論,已有事實證明了。四爺前幾日不是教我去打聽嘉道洋行歡迎我們的用意嗎?這幾日我就為這事向與嘉道洋行有密切關系的,及和英領署有來往的各方面探詢,始知道班諾威本人,雖確是一個歡喜運動的人,平日是喜與一般運動家、拳斗家接近,但是這次歡迎四爺,乃是英領署的人授意,其目的就在要實地試驗四爺,究有多大的力量?張園開擂的那日,英國人到場參觀的極多。四爺和東海趙交手的情形,英國懂得拳斗的人看了,多知道四爺的本領,遠在東海趙之上,所以能那般從容應付,東海趙敗后,更沒有第二個人敢上臺,因此英國人疑慮奧比音不是四爺的對手,沃林尤其著急。于是想在未到期以前,設法實地試驗四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他們以為兩人比賽,勝敗是以力量大小為標準的。奧比音是在英國享大名的大力士,他全身各種力量,早已試驗出來,英國歡喜運動及拳斗的人,大概多知道,中國拳術家不注意力量,又沒有其他分高下的標準,若沒有打東海趙的那回事,他們英國人素來驕傲,瞧不起中國人,心里不至著慮奧比音敵不過四爺。那日嘉道洋行原預備了種種方法,試驗四爺的力量,想不到四爺不等他們歡迎的人來齊,也不須他要求試驗,就把他的扳力機扳壞了。有了那么一下,班諾威認為無再行試驗的必要,他歡迎四爺的目的已達,所以開歡迎會的時候,只馬馬虎虎的敷衍過去,一點兒熱烈的表示也沒有。倘若我們那天不進他的運動室,他們歡迎的情形必然做出非常熱烈的樣子,并得用種種方法,使四爺高興把所有的力量顯出來。據接近班諾威的人聽得班諾威說,奧比音試扳力機的力量,還不及四爺十分之七。他們即認定比賽勝負的標準在各人力量的大小,奧比音的力量與四爺又相差太遠,他們覺得奧比音與四爺比賽,關系他英國的名譽甚大,敗在歐美各國大力士手里,他們不認為恥辱,敗在中國大力士手里,他們認為是奇恥大辱。有好幾個英國人寫信警告沃林,并怪沃林貪財,不顧國家名譽。沃林看了四爺擺擂的情形,已經害怕,得了嘉道洋行試力的結果,便不得到警告的信,也決心不踐約了。”

霍元甲搶著說道:“雙方訂約的時候,都有律師、有店家保證,約上載得明白,到期有誰不到,誰罰五百兩銀子給到的做旅費。奧比音被中國大力士打敗了,果然恥辱,被中國人罰五百兩銀子,難道就不恥辱嗎?”農勁蓀道:“四爺不要性急,我的話還沒說完。我們能罰他五百兩銀子,事情雖是吃虧,但是終使外國人受了罰,顯得他英國大力士不敢來比賽,倒也罷了。你還不知道,他那一方面的律師和保證人都已跑了呢!我今天出外,就是去找那律師和電器公司的平福,誰知那律師回國去了,電器公司已于前幾天停止營業了。沃林家里人說,沃林到南洋群島去了。你看這一班不講信義的東西,可笑不可笑!”

霍元甲因無人打擂,本已異常焦急,此時又聽了這番情形,更氣得緊握著拳頭,就桌上打了一拳,接著長嘆了一聲說道:“一般人常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們這番到上海來,真可算是禍不單行了。”農勁蓀知道霍元甲的心事,恐怕他憂慮過甚,又發出什么毛病來,仍得故作鎮靜的樣子說道:“這倒算不得禍。我看凡事都是對待的,都是因果相生的。我們不為訂了約和奧比音比賽,便不至無端跑到上海來擺擂臺,不擺擂臺,就不至在各報上遍登廣告,不會有當著許多看客三打東海趙的事。因擺擂及沃林違約,我們雖受了金錢上的損失,然四爺在南方的名譽,卻不是花這一點金錢所能買來的。外國人說名譽是第二生命,不說金錢是第二生命,因有了名譽,就不愁沒有金錢,有金錢的,不見得就有名譽。四爺在北方的聲名,也算不錯,但是究竟只武術界的人知道,普通社會上人知道的還少,有了這回的舉動,不僅中國全國的人,都欽仰四爺的威名,就是外國人知道的也不少,這回四爺總算替中國人爭回不少的面子。奧比音因畏懼四爺,不敢前來比賽的惡名,是一輩子逃避不掉的了。我們若不是因金錢的關系,聽了他們全體逃跑的消息,應該大家歡欣鼓舞才是。少罰他們五百兩銀子,也算不了什么。我這幾天在外面專聽到一些不愉快的消息,卻也有兩樁使人高興的消息,只因我一則心里有事,懶得說它,二則因有一樁,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一樁暫時還難實現,不過說出來也可使你高興高興。有一家上海最著名的闊人,因你的武藝高,聲名大,想聘請你到他家當教師,一面教他家的子侄,一面替他家當護院,每個月他家愿送你五百塊的薪水……”

霍元甲不待農勁蓀說完,即笑了笑搖頭說道:“趙玉堂尚且不屑給人家做看家狗,我霍四雖是沒有錢,卻自命是一個好漢,不信便趕不上趙玉堂!不問是什么大闊人,休說當護院,就是要聘請我當教師,教他家的子侄,也得看他子侄的資質,是不是夠得上做我的徒弟?資質好的不在乎錢多少,資質若夠不上做我的徒弟,我哪怕再窮些,也不至貪這每月五百塊錢就答應。”

農勁蓀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那闊人在彭庶白家遇了我,向我提起這點,我已揣摩著你的心理回答他了。這事你雖不愿意干,然因這事可以證明你這番到上海擺擂所得聲名,影響你在社會上的地位不小。平情論事,大闊人的錢雖不算什么,但是你我所走的地方也不少,何嘗見過有這么大薪水的教師和護院?北方闊人是最喜請教師護院的,每月拿一百塊錢的都很少,倘若你不經過擺擂這番舉動,那怕本領再高十倍,也沒人肯出這許多錢請你。還有一樁是,上海教育界的名人,現已明白中國武藝的重要,正在邀集貲力雄厚的人,打算請你出面,辦一個提倡武術的學校。從前教育界一般人,專一迷信外國學問,只要是外國的什么都好,中國固有的,不問什么,都在排除之列,誰敢在這外國體操盛行全國的今日,說提倡中國武術的話?能使教育界的人覺悟,自動的出力提倡,這功勞也在擺擂上面。不是我當面恭維你,要做一個名震全國的人還容易,要做一個功在全國的人卻不容易。當此全國國民都是暮氣沉沉的時候,你果能竭平生之力來提倡武術,振作全國國民的朝氣,這種功勞還了得嗎?這才真可以名垂不朽呢!一時間受點兒金錢的困難,兩相比較起來,值得憂慮么?”

霍元甲聽了這番議論,他是個好名的人,功業心又甚急切,不知不覺的就把興會鼓動起來,拔地立起身說道:“我也知道我這個人應該從遠大處著眼,略受些兒金錢困難的苦,不應如此著急,不過時刻有你農爺在旁,發些開我胸襟的議論就好。農爺一不在旁邊,我獨自坐著,便不因不由的會想起種種困難事情來。農爺何以說那武術學校的事,暫時不能實現呢?”農勁蓀道:“這是一樁大事業,此時不過有幾個教育界中人,有此提倡,當然不是能咄嗟立辦的事,并且這事是由他們教育界中人發動的,他們不到有七八成把握的時候,不便來請四爺。”霍元甲聽了,忽就床沿坐下,用手按著胸脯。農勁蓀看霍元甲的臉色蒼白,雙眉緊皺,料知必是身體又發生了毛病,連忙起身走到跟前問道:“你那毛病又發了嗎?”霍元甲跺了跺腳,恨聲說道:“真討厭透了!人在倒霉的時候,怎的連我這般銅筋鐵骨的身體,都靠不住了,居然會不斷的生起病來,實在可恨啊!”說時,用雙手將胸脯揉著,鼻孔里忍不住哼起來。

農勁蓀看了,不由得著急道:“前幾天秦鶴岐特地來陪四爺到黃醫生那里去打針,四爺若同去了,今天決不至復發。”霍元甲忍痛叫了兩聲劉震聲,不見答應,農勁蓀叫茶房來問,說劉先生出門好一會了,不曾回來。霍元甲道:“那天我不同秦鶴岐去,一來因那時的病已完全好了,二來秦鶴岐與那黃醫生是要好的朋友,有秦鶴岐同去,黃醫生必不肯收診金。我與黃醫生沒交情,如何好再去受他的人情?劉震聲若回來了,就叫他去雇一輛馬車來,我還得去看看,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厲害。”農勁蓀道:“雇車去瞧病,何必定要等震聲回來呢?叫茶房打電話去雇一輛車來,我陪你去一趟就得啦!”霍元甲道:“怎好勞動你呢?”農勁蓀道:“你病了還和我鬧這些客氣干嗎?”遂叫茶房吩咐了雇馬車的話。

茶房剛退出房,劉震聲已從外面走進房來,一眼見霍元甲的神情臉色,現出異常驚慌的樣子,問道:“老師怎么樣?真個那病又發了嗎?”農勁蓀點頭道:“你老師說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厲害,正望你伺候他到黃醫生那里去。”劉震聲聽了,忽然和小孩子被人奪去了餅子一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這一聲哭,倒把農、霍二人都嚇了一跳。農勁蓀忙阻止他道:“你三十多歲的人了,不是沒有知識的小孩,怎么一見你老師發了病,就這么哭起來呢?不要說旁人聽了笑話,便是你老師見你這么哭,他心里豈不比病了更難受嗎?”平日劉震聲最服從農勁蓀的話,真是指東不敢向西,這回不知怎的,雖農勁蓀正色而言,并說得這么切實,劉震聲不但不停哭,反越說越哭得傷心起來。不知劉震聲有何感觸,竟是如此痛哭,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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