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財與命相連,昔人豈浪言!有許多生死牽纏,方信錢財宜糞土,衣食外,且隨緣。日住屋三椽,竹林一宿眠,又何須累萬盈千。可放手時隨放手,休得要,結冤愆。
右調《唐多令》
詞中“錢財糞土”四字,大有意味。為何今人把來說〔壞了,境道是敗家子的所為;殊不知這一句正是成家子的作用。
怎么緣故?要曉得天下第一等養人的東西,莫如土;天下第一等養物的東西,莫如糞。算來糞土兩樣,乃是生發的根本,活命的源頭,直是天地間的寶貝。財為養命之源,是一般解說,但是一件,其功雖是極大,用之卻要得宜。譬如種麥的時節,卻種不得稼,若種了稼,不惟不能得稼之利,而反有害了麥;種稼的時節,卻種不得豆,若種了豆,不惟無益于豆,而且有損于稼,須要按時耕種,自然兩利俱收。至于糞,最自有用的了,然有宜于水,而不宜于糞,亦有宜于糞,而不宜于水。總是相時度勢,不可執一論〔的〕。〔猶之〕同是錢財,用之闞賭吃著,便為不當用而〔用〕,〔勢必至〕流落不肖,玷辱祖宗;用之于濟人利物,便為當用而用,不但收厚德長者的美名,抑且享安逸〔掌〕財的厚利。那不知稼穡傾囊浪費的,固不足道,就是一毛不拔十分吝嗇的人,到底算不得個成家。這是什么緣故?大凡錢財要流通于世,不是一人刻剝得盡的。若千方百計,得一求十,得十求百,勢必至招人怨恨,有家破身亡的日子。可知錢財如糞土這句是教人善于出納,如糞土之生生不窮,即此便是成家的秘訣。
不然,何不說錢財如瓦屑,如石塊,而獨取糞土以相比較〔也?〕為何今人不明這個意思,偏把這五個字加在敗家子身上,竟當了棄財的別名,譏刺的隱語,竟使這幾個字,抱千古不白之冤,甚可懊恨。今在下有一樁故事,善能體貼這句良言,把那下流不肖〔的〕事,早早杜絕;一毛不拔的病根,又已全消,后來到底得了許多便宜,說來與看官們,大家猛省一番,有何不可!
話說明朝萬歷年間,蘇州府長洲縣地方,有一位官人,姓張名國瑞,表字昌伯,妻室余氏。原〔是儒〕家出身,自他父親不喜讀書,開一個布店,掙起〔富翁,有盛名〕。傳到昌伯也便繼述父志,比著父親更〔覺筋〕節,那些家資卻又多了幾倍。那富翁兩字,不消〔說是居之〕不疑了。
一日,坐在店中,只見一人走過,隨又轉來,站在門首閑看。昌伯正要問他,適有買布的來,忙了半日,便不在心上。
直擠到晚間,做完生意,把店門收拾停當,進去吃了夜飯。算清帳目,已有二更天氣,方才脫衣上床。尚未睡著,只聽得門外有些響動,心上疑惑,要起來照看。
但家里人俱已睡著,若起來未免大驚小怪,深為不便。況門已關好,料來無事。因此,遂不去睬他。
誰知那響聲,再不肯住,竟漸漸弄進內里來了。昌伯聽了一會,此時卻耐不得。遂俏悄的起來,伏在房門后面。只見黑影里走進一個人來。昌伯手快,一把拖祝忙叫起家人,點〔燭〕尋照。幸喜家中物件一些未失,外面也無別賊。及看那人時,原來就是〔日〕間在門首閑站的主顧。
是時家中大小,個〔個磨〕拳擦掌,要替昌伯出一臂之力,到是昌伯喝住道:“你們眾人休得動手,他既不曾取我東西,卻又打他做什么?”那人聽得知是個肯方便的人,便連忙跪下道:“念小人家有老母,因無錢養贍,不得已做下這事。尚是個無知初犯,望相公饒我,下次再不敢吵鬧宅上了。”昌伯笑道:“這樣主顧,我也不愿勞動。但你既到我家,豈有空過之理。東西既沒有取,酒便與你一兩杯,沖沖寒罷!”連忙叫人暖起一酒壺來,擺出兩碟小菜,叫他坐下。
那人看見這個光景,不惟有些慚愧,反覺慌張起來,道:“這是怎的意思?他若放我出去,便算好善不過的人了,怎么到叫我吃酒?想是見我打不起,要我吃飽,才可做個受拳的靶子。”心上疑惑,不敢就吃。
昌伯知他意思,便道:“你且放心暢飲,料想不是暗〔算〕你的東西。我若要暗算你,何不就此時難為你一〔番〕,卻費了酒食,又來擺布你不成。”那人知是實心行〔善〕的好人,不敢拂他盛意,遂自斟自飲的受用。
昌伯見他吃得自在,甚〔覺〕歡喜,便問道:“你這漢子,叫做什么?在那里居住?看你不象個歹人,怎么不做些生意,干這犯法的勾當?”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小人叫做〔缺頁〕遂往上附在耳上,把自己要做掏摸的勾當及昌伯留酒與銀之事,細細訴說一番。媽媽嘆道:“幸喜遇著好人。這便僥幸之極。設被拿住送官打罵,有什么三長兩短,教我靠誰?
這樣沒本錢的生意,我就餓死,也不要你做的。你下次不許如此胡行了。”朱恩道:“我也是無〔計〕所奈,故此做下這一次。難道喜歡做這下流不成?從今以后,依著媽媽就是。”從此合家歡喜。
等到天明,遂去置下一副擔子,又買些三牲祭品,獻過財神。吃了些酒飯,因心上無事,到門首閑立。
忽然天色陰晦,下起雨來。正要開門進去,只見有人走過,向他檐下避雨。他一眼瞧去,見衣服已是打濕。此時因有了本錢,未免寬懷,一時間又存個濟人的念頭。連忙邀進坐下,生〔個〕火盆與他,烘干那些濕衣。隨即問道:“尊居何處?要到那里去,卻遇了雨?”那人道:“學生姓樂,表字公濟,住在胥門街上。今早望了親戚回家,不想遇雨,到攪擾你們,甚是不安。”便問朱恩名姓。朱恩也把自己的名姓及向年開行,為官司客帳累窮的話,說了一遍。又問道:“我前日到胥門去,見有選日合婚的牌子,都是尊號在上,不知可就是臺相么?”
公濟道:“這個正是學生了。實不瞞你,我向年原是代人書寫詞狀,那些衙門人從沒一個不認得。近因年紀已大,算來那一張紙上,不知破過多少人家,害過多少性命,須不是積德的勾當,故此改這行業。但是一件,學生寫的狀子與別人不同,憑你那里衙門,只消三言四語,再沒有不準的。今日雖是改過行業,那尋我的卻也不少。我又一時不好推辭,只得將就寫幾張。再過一年半載,我自有合婚選日的生意,盡可度日,便立誓不寫了。”朱恩聽說,知是刀筆中的豪杰,不敢輕慢。漸漸話得投機,早已有納交的意思,要借他做個泰山之靠。
此時雨尚未祝心上想道:“既是要與他酬酢,那早上獻神余下的福物,何不請〔他暖暖〕寒色,也是個人情。”遂進去叫扶氏整備停當,〔自己擺〕出,留公濟坐下。公濟看見,面上雖有些跼蹙,〔但正〕饑渴之際,也不多辭謙讓。兩個一賓一主吃了。天色已晚,雨聲將次住了。公濟起身,要辭下泥滑,不好行走,心上躊躇未定。朱〔恩明白他的〕意思,便道:“這等濕地,怎好去得。待我借〔雙木屐與你〕,送你回去。”
公濟道:“這個極感盛情,但怎〔么就〕好〔勞〕動?”朱恩〔道〕:“怎說這話?我們日后正要往來,〔到〕是〔休要〕嫌我貧窮便好。”公濟謙遜兩句,遂向朱恩道:“〔只得有勞〕。”
朱恩因自己沒有,轉向鄰家借來,與公濟穿。〔朱恩〕尋一雙敝而不堪的,自己著了。遂進去與母〔親〕說了一聲,又叮嚀扶氏,叫他收拾碗碟,卻同公濟出門,要送他回去。公濟道:“天色將晚,怎敢勞步?”朱恩道:“一來趁今晚同去,識認宅上,省得明日相候,又多一番客套話頭;二來那雙木屐子是借人家的,順便帶還了他,恐怕他家也要等穿。”公濟道:“這等累及,卻把什么相謝?”朱恩道:“恁憑尊意了,我那好科派得。”兩個互相笑了一聲。在路上一遞一答,頗不寂寞。
不多時,已到了家中。大家說個不敢奉揖,各自坐下。此時,天尚未黑。朱恩瞧看擺列得甚覺精致。但見:紅黝門窗,粉泥墻壁。掛一幅名士畫圖,非新非舊;粘幾張鄉紳箋詩,半假半真。案上殘編,看破大明律法:幾頭訂簡,抄成七政通書。筆尖雖禿利如刀,墨色常新濃似漆。
那時,朱恩坐了一回,吃過一杯茶,取了木屐,起身告別。
剛出門,見了招牌,遂頓住腳道:“怎么有這等便,忘卻了一事,不曾相求。”公濟道:“忘了什么?如今說來,也算不遲。”朱恩道:“實不相瞞,目下坐食,甚是艱難。思量明日做些小生意,只不知明日可是個好日,因此要相煩一看。”
公濟道:“這等請坐,待我把《通書》一查就是。”當下遂取歷日看過,便道:“明日不是個上吉,還要等過兩三天。到十七日,卻是個上好無往不利日子。”朱恩受教,各相致謝而別。
這兩日已過,更無別話,看看又到生意日期。朱恩趁早起來,燒些湯水吃了。停當擔子,要去販賣些東西,吩咐扶氏關好門戶。自己望著月光,一步步的走將過去,恰又到昌伯門前。
偶然抬頭一看,只見有人靠在他門首。心上吃驚道:“想必也是個掏摸東西的。但此時天色將曉,便不該還在這了。”隨即喝問兩聲,不見動靜,遂硬著膽去一扯。他忽然滿身寒顫,開口不得。原來是:壓頭顱,摸去可能抽瓦;磚堆腳趾,伸來尚是無泥。忽驚平地之高升,疑是青云之得路。本非道士,胡學步虛之儀;不是佳人,竟效秋千之戲。可驚可駭,欲知此事何如;是鬼是人,且看下文便見。
當下朱恩一扯,但見那人把身子團團的轉起來。連忙定睛看去,卻是懸梁自盡的。伸手去摸他的身上,已是毫無氣息,不知死過幾時了。心下十分驚駭道:“這等好人,不知有什么冤家與他不合,走這條門路去害他。”思量要報他知道,又恐怕敲門打戶,未免驚動鄰里。欲待走了過去,做個不干我事的局面,卻又放心不下。”他既救了我的難,我怎么不去救他的難?”思想一回,除非把這死尸離了此處,或者省些口舌。算計已定,遂把些磚石襯高了腳,站上去,解將下來。也不辨他是何等樣人,駝著就走。約有半里多路,到一橋邊放下。又將項上索子解開,把塊石片捆在他身上,輕輕弄下水去。隨即轉身運開磚石,挑了擔子,自去做生意。有詩為證:已將小惠濟饑寒,不使偷兒冷眼看。
只此救人還自救,如何塵世善緣難?
如今放過朱恩的話,且說那死人的緣故。原來昌伯對門有個光棍,姓刁名星,表字德甫,最喜無風起浪,詐人錢財。久仰昌伯是個富厚長者,要領他些盛惠,只是沒有妙計。適值昌伯為了朱恩到家叫喊時節,那合家大小都起來幫助。有個做飯婆子,年紀七十余歲了,是時未免隨行隨隊也出來瞧看。不料年紀已大,吃了一驚,又冒了些風寒,竟頭疼身熱起來,兩三日的光景,早已告殂。昌伯因他沒有親戚,竟自買棺入殮。且念他在家已久,平昔最是勤儉當心,不忍將去焚化,思量要埋在祖墳空地上,到上墳的時節,也去燒塊紙,報他辛勤的意思。
那刁星知了風聲,心上歡喜,已有算計他的機括。只是一件,也得個人來與他尋鬧,才好畫策,于中取事。終不然沒有先鋒,做軍師的自己去上陣不成。躊躇了一回,選不出個可當大任的人,只得要尋個相知,與他商議。
剛走出門,忽見個賣雞的鄉村人過去。他便叫住,要買他的雞。講定價錢,已自拿了進去。誰知雞便拿去,再不見拿銀子還他。等了一回,連人影也不見半個出來。他心頭焦躁不過,只得進去催討。叫喚三兩聲,才有人出來接應。及至接應之后,到底不曾有銀子。不惟沒有銀子,連身子也不肯放他回去。總是推辭有事,叫他略略等候。
直到點燈時分,那刁星方才出來,滿口賠下不是,殷勤留住道:“我料你不是城中朋友,你實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婁門外。”刁星道:“既如此,你歸家不及,不如住在我家,明早回去如何?”那人道:“官人不要取笑,只求見賜銀子,急急趕去,或者還可出城。”刁星道:“豈有此理!我已耽悮你的歸程,若不留你,心上也覺過意不去。若一時走不及,豈不兩頭脫空?還是住下的好。”那人見他說話諄諄,不敢拂他盛意。況且歸去,實是天晚,遂致謝兩聲,安心住下。
刁星見他肯住,忙叫進去一個側廂里坐定,喚小使點起燈來。袖中摸出銀子付與他道:“這是還你的雞錢。已依你的價,一毫不少。”那人打開紙包一看,見是足紋,心上甚是歡喜,把來放好。正要問個尋睡的所在,只見早已擺出酒飯,且是豐盛。刁星陪著一面吃酒,一面閑問道:“你的姓名叫做什么?”
那人道,“我叫做虞信之。”刁星道:“你可做些生意?”信之道:“只種五、六畝田,別無甚么做。今為錢糧要緊,把這雞賣來湊納。”刁星道:“五、六畝田須不是聚寶盆搖錢樹,那里濟得饑渴!今日有這個雞賣還好,明日沒有雞卻把什么去抵償?終不然上官見你沒雞,便不要你拿糧么?”信之聽到此處,便覺愁悶不過,無言可答。刁星知是可以利動的,便道:“你也不須煩惱。我今有一項錢財送你,你可要么?”信之認是戲言,遂帶笑問道:“多謝相公美情,但不知送我多少?”
刁星道:“我是實話,并不哄你。這也是不費之惠,原不在我處取出來的。那多少也要看你的機緣。”信之道:“最感相公扶持。只是我鄉里粗人,干不得什么事。”刁星道:“原不要你干什么,只要你說幾句話,便可以到手。”因把張婆子致死緣由,細細述過。遂替他算計一番應對的言語:“認做婆子的親戚,到張家尋鬧,我從中說合,少不得弄些湯水出來,可不是白白受用的一注大財?”信之聽這篇議論,那利心早已掀動,也不及致詳,竟欣然允諾。當下吃完夜飯,各自安睡不題。
且說信之到明日,依著刁星的教導,望昌伯家里走來。那昌伯在店看見,問其來意。信之道:“我有一個姑娘,在宅上幫工,我一向在別處去,不曾問候得,今日特來看他一面。”
昌伯疑惑道:“他在我家住了二十余年,并不見有個親戚往來,如何才死了,忽有什么親戚?這也未知真假;心生一計,遂把那婆子年紀來歷,細細駁問。
信之卻一時支吾不來,未免有些慚愧之色。昌伯看見這個光景,已猜是火囤的腔調,竟不去理他。那些家人,又你一句,我一聲,搶白了一常信之見不是易哄的主顧,轉身就走,心上想道:“自己見不透,怎么聽一時之言,討這場沒趣。料想不義之財,原不容易強求的。”也不去回復刁星,竟急急的要回家了。
誰知那刁星正在門首打探,看見信之走過,連忙叫住,問其緣故。信之道:“這項銀子得不成了。只是一件,銀子得不成,也還小事,那條街上卻不好常來走動。我這面皮竟削去一半。”刁星道:“他曾說了甚么?這等利害。你且述個詳細,待我再與你計較。”信之也不敢隱瞞,把那些盤駁搶白的話,細細述了一遍。刁星道:“你這人真是個扶不起的。怎么為這幾句,就怕他起來?且不要忙,我還有話與你商量。”竟一把拉他進去,不肯放出。
直至夜間,依舊擺出酒來,比著昨夜更覺豐盛。信之心上甚是不安,向刁星再三致謝。刁星道:“這個算得什么!我畢竟要扶持你一番,也不枉了相知。”當下兩個吃了一會。刁星遂道:“你被張家罵了一場,為今之計,你還是怎的意思?”
信之道:“這個原是歪纏的事,怎好認得真,只索罷了。”刁星笑道:“你怎么這等扶不上樹?我今有一條妙計,依著做去,萬無一失,只是要做得穩當。”信之道:“難得相公如此費心,但不知怎樣做法?”刁星道:別無他法,你今夜須是死在他門首,便好說了。”信之吃驚道:“相公不要取笑,這怎么使得!”
刁星道:“不是取笑,卻是實話。我原叫你假死,不叫你真死。
如何叫做假死?你今到他門首,要做自縊的模樣,我便出來,一面解救你,一面叫破地方,那怕他不設處些銀錢與你。除非這著,還可行得。”信之聽罷,乘一時酒興,料刁星必來與他做主,也不更自斟酌,竟向刁星討條索子,一徑闖到張家門首。
此時,已有三更天氣,月色明亮。尋個可掛索子的所在,做好圈套,爬上去。不消半個時辰,早已向鬼門關去了。
可憐未與妻兒別,已化清風泣夜憐。
從此泉臺多〔飲〕恨,何年再作賣雞人?
卻說刁星哄信之去后,自己遠遠立著。看他諸事了局,然后閉門進去,向妻子水氏,說知就里。水氏道:“好是好了,只是忒覺難為了賣雞的。”刁星道:“當今之世,若顧戀別人,自己卻失了便宜。我一向有心要弄昌伯,不料今日,才借賣雞的性命,完成宿愿。不惟上天湊趣,也虧我謀畫奇妙。”當下又打點些恐喝嚇詐的局勢,說合收拾的話頭,為明日取銀之計,方帶衣倒在床上,養養精神,好與張家對壘。誰知身子困倦,一覺睡去,天明不能得醒。
水氏催他起來,慌忙奔出門前。自道有了先鋒,那軍師便可穩坐中軍帳了,不想打探消息,毫無動靜。昌伯店中依舊熱鬧,就是地方鄰里,并不見有人說及。心上老大一個驚呆道:“怎么沒有一些聲息?甚是奇怪。想是張家知道,早已藏過。”
只因自己有些緣故,又不好問得別人。只自懊悔不曾當時聲張,致使失脫一注大財,反又折了兩頓酒飯,甚是惱恨。從此這條心腸,越放不下,時時緝探,要根究著實,又好增他一個擅自移埋之罪,不怕他不來買囑。及至過了數日,并沒影響。
刁星雖是焦躁,卻也無可奈何,只好自己納悶而已。
此話按下,且說朱恩自從那日做些小生紀,頗可度日,心上感激昌伯不及。一日,做完生意,天色尚早,有心想到昌伯門首去觀望一番。不知前日的死尸,作何結局,也要把這個風聞,送他知道。雖不是有邀功的念頭,亦算圖報恩情的意思。
正走到橋邊,只見有許多人圍住說話。朱恩挨上前去,見有一個尸首橫著,卻正是前日弄下水的,已撈到岸上了。此時,也有些憂疑,仍恐牽纏到身上。不惟也要問個不應擅移之罪,連前面盜賊事情一并發作,這就當不起了。及自再去細細端詳,更自吃了一驚。原來不是別人,乃姑娘所生的表兄虞信之。他的父親叫虞伯勤。當初虞氏祖上本是個鄉間富翁,傳到伯勤不善經營,又有些差徭戶役,家計已是十去其七,及至信之,竟是十分狼狽。朱恩與他一向往來,原是密切,只因兩家蕭條之后,未免疏失。當下朱恩看見,一點凄慘之心按捺不住,不覺慟哭起來。那些看的人知是尸親,少不得把個姓甚名誰,居住何方,同來細問。朱恩正在那里回答未完,只見內中一人連忙扯住道:“且到舍下去,與你商量。”朱恩回頭一看,但見:三紋縱額,皺時使盡尖酸;兩眼懸珠,閉后便成謀畫。怕己窮,偏生怨恨,憂人富,必要平分。白地風波,青天霹靂。
毒〔計〕可成,不顧鄉鄰遠近;虛詞常控,何知官府食廉。變亂是非,混淆黑白。果然笑里藏刀,一〔片〕生成不爛舌;真個腹中置劍,滿腔盡是殺人心。
是時,朱恩隨著那人到了家中,便道:“小弟姓刁,賤字德甫。這里一帶的地方,今年輪著小弟該管。適才撈著死人,沒處尋個尸親。恰好要寫張報單,報知官府,兄來得極妙的了。
那令表兄致死情由,料想兄已曉得。如今怎么一個主意,說明白,小弟好替兄行事。”朱恩道:“前日他家來問信,道是出去了五、六日,不見回家。我也不在心上,卻那里知道死在這里。”刁星佯驚道:“令表兄被人弄死,不信一毫不知。這個兇身,就是對門開布店的張昌伯。他恃了富翁的勢,不知為什么爭論,把令表兄毒打痛罵。今忽然告殂,縱不是打死,料他也不得辭其責。”又道:“看起來,也不象個溺死的,竟是縊死的模樣。為今之計,竟去告了他。那份喪葬棺槨之費,不怕不來料理。這是小弟路見不平,一片熱腸。憑兄尊意怎么裁奪。”
此時,朱恩心里明白。想起前日事情,這些說話量是真的。但受過昌伯的盛惠,一時不好忘恩負義。更是一件,虞家既無人,少不得要他出頭。萬一遇見,說出自己勾當,也是一樁利害之事,心上躊躇不定,只得權詞回復道:“我也做不得主,須要尋我表嫂來,得他出名,這樣方為妥當。左右今日已晚,到明日計議罷!”刁星思想一回道:“若得婦人出名,這個手腳越好朦朧。”遂對朱恩道:“你的話也說得有理。只是明日同令嫂早些過來停當,方為先發制人之計。若遲慢,不惟張家弄了神通,便沒處翻冤,萬一官府得知,反道現總不報,那時更有些費手,不易處分了。”朱恩領命,分別回家把此話說與母親丘氏知道。便問母親:“如今還是怎的計議才是?”丘氏聽得,哭道:“不道虞家表兄死得這樣苦!然你也不可造次,須要緝訪著實。你的性命全虧張家留〔下〕。若前夜拿住送官處治,不要說你一人,就是闔家也都餓死了。那時不惟放你回來,又贈你盤費,目下頗可過日,俱是他的恩惠,怎么不思量報答,反要出名首告,心上也過不去。依我看起來,這樣好人,料想不是行兇的主顧。那虞家表兄,也不是不安分,遽肯拼命詐人的,其中必然別有緣故。”朱恩聽罷,方才定了主意。
忙到張家,與昌伯相見。先謝其救命之恩,然后把信之的事,細問根由。昌伯茫然不知。只因信之到家時節,不曾通得名姓,故此一毫不剩思想一回,才記起道:“是了,想必這個人了。”遂將信之如何來與我家婆子認親,我如何盤問他,他便如何的沒趣而去,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家婆子,其實為你下顧,吃驚冒風而死。他在我家二十余年,并不曾說有親戚。你今問及,是怎的意思?”朱恩道:“這等說起來,我的表兄不知受何人攛哄,把性命白白的斷送了。”昌伯驚道:“怎么說?”朱恩便把信之縊死門首,自己看見移弄開去,今刁德甫要叫我控告人命,我因不肯,特來說知的意思,也細細說了一遍。昌伯聽過,不覺毛發直立,半晌不能發言。
只道:“從不認識的人,怎么詐害我起來?虛者自虛,實者自實,少不得有辨白的日子。”朱恩道:“當今之世有什么真假!到辨白的地位,家資已去大半了。只是我承相公照顧,自然替你周旋。不消忙得。”昌伯再三致謝。
朱恩別過,出門。一路想道:“信之那有親戚在人家做工?即此一節,不消說與張家相干了。但信之怎么不察的實,受人局騙,把性命這等不值錢?”又自想道:“事體或者是假,因爭論而致死,這卻是個真情。終不然死在門首,也是假的么?如今〔既〕他死了,不過盡我報恩的念頭。只是衣衾棺槨之物,無處措置。”心上憂愁,愈覺苦楚。走了半里多路,忽然又一念道:“我自錯了主意。樂公濟自有識見,怎么不去與他商議?”遂一徑走到樂家,尋著公濟。
此時,已是掌燈時候,不暇更敘寒溫套語,便把信之的〔死〕,刁星的話,一一敘與他知道,要他商量個調度之法。
〔公濟道〕:“這等說起來,到是刁星的緣故。明日竟告了〔刁星〕,少不得明白了。”朱恩道:“怎見得是刁星的緣故?”
公濟道:“水中撈起死尸,倉卒之際,為何他曉得是縊死的,別人卻又不知?即此一節,情弊顯然了。”朱恩方才〔醒〕悟道:“此言有理,我卻想不到。但如今怎的去告他?”公濟道:“我一向曉得刁星是個無賴光棍,專要詐害良人。今不過告他刁唆殺命,希陷平民的意思。你便做了報告,不怕他不償命。你表兄可有兒子,表嫂姓什么?先說與我知道。”朱恩道:“他沒有兒女的,表嫂艾氏。”公濟道:“你明日,一面同令嫂早些來,待我教導他見官的話,我一面先去進狀,使他不及提防,方是上策。”朱恩應允,辭別歸家不題。
且說刁星到明日,拱候朱恩,共議大事。不料等得不耐煩起來,心中焦躁道:“這等不堪抬舉的!他既不來,我是地方,竟去報官,看〔他〕認帳不認帳。”正要去寫報單,忽見有幾個公差早〔來相〕邀了。刁星吃了一驚,不知為著什么事。及至索看牌票,并非別故,卻就是信之這樁事。原告艾氏,報告朱恩。刁星看過,惱恨起來,對公差道:“我又不是兇身,又不是應審人犯,他告我不識有何主意?”公差道:“我們不過奉命而來,是兇身不是兇身,我卻那里得知。兄該到官府面前辨別明白才是,與我等說也不相干。料想這幾句,算不得銀子用。我等差錢酒飯,少不得要借重拿出來的。”刁星道:“這項使費,自有人出,我卻不能代缺。到明日我訴出那個兇身,他是富翁,把來總成列位,何如?”公差道:“這句話,到說得好來。我們是拘票上有名的,不認得什么富翁。雖承盛〔意〕,但放馬步行,斷斷不敢領命。”刁星道:“可又來,列位〔照法〕票拘人,不曾說奉票取銀子,為何要我差錢?”公〔差忽自〕大怒道:“正是,我們錯了,得罪休怪,就請同行。〔你若〕到官聽審,訴出別個兇身,我們便不敢上門了。”〔遂把他扣〕著就走。刁星笑道:“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料不到償命的地位,同去也不是難事。”竟隨著公差,一徑走到縣前。
看見牌上已編了明日的起數,遂要歸家寫個訴呈。那些公差怪他不肯使錢,不容回去,竟關在一個皂隸房內。
這為什么緣故,眾人替朱恩這等出力?原來都是公濟面上推受來的。公濟與衙門中朋友,沒一個不相好。凡擔當事體,四面周到,〔需要〕銀子去處,再不缺少分毫,所以言聽計從,遲速〔無不〕如意。
且說是時長洲知縣姓滕,諱云霄,兩榜出身。〔極〕有風力,不惟清廉可敬,頗有片言折獄的才調。〔到了〕明日拘著一干人犯,當堂審鞫。先叫艾氏,問道:“你的丈夫怎么就曉得是刁星謀死?平日可有仇么?”艾氏道:“丈夫虞信之,因少糧折,無從措辦,賣雞償納,到今二十多日,不見回家。昨日朱恩報說被刁星謀死,小婦人情急,故此投告老爺臺下。其實也沒有什么仇的。”縣尹叫他跪在一邊,隨叫朱恩,喝道:“你有何實據,知他謀死?既知謀死,怎的是時不即來報官,直到今日,才來告狀?顯見你欺誑上官,詐陷平人了。”朱恩道:“小人與刁星從不識面,何故詐陷他起來?前日小人偶然走到橋邊,有一個尸首橫著,卻是水中撈起來的。細細一認,不想是小人的表兄。彼時眾人都在那里,不曉得縊死,他獨知道,說是縊死被人〔溺〕水的。只這個情弊上,便有可疑之處了。”縣尹又叫跪在一邊,方喚刁星,問道:“你怎么樣謀死虞信之?從實招來。”刁星道:“爺爺在上,這是他們冤枉小人,小人與信之,若說謀財,他是個窮人;若說報冤,又無仇隙,為什么平白地謀死他?只為有個緣故,數日前小人見他與開布鋪的張昌伯爭鬧,被昌伯痛打。小人再三勸解不從,以致信之憤恨而死。他們怪小人是個地方,現總不行救護,故此誣告小人。”縣尹道:“失足溺水也是常事,你怎么知他是憤恨而死?”刁星道:“見他項上有繩索的痕,卻是縊死的模樣,故此知道。”縣尹一面抽簽,立拿張昌伯赴審,一面帶人犯親去檢驗尸首。不一時,喚齊仵作人等,一齊到了橋邊,叫人去看,可有什么傷損,驗實來報。那仵作人,驗了一番,遂回復道:“別無傷損,只項上有一條縊死的索痕”此時縣尹心上已有五分疑是刁星的刁唆,尚有五分疑是昌伯的啟釁。
當時依舊回衙,等候昌伯,便好定奪。恰好昌伯拿到,當堂跪下,便問道:“你是張昌伯么?”昌伯道:“小人便是。”
又問道:“虞信之與你爭論是幾時逼死的?快快說來。”昌伯道:“小人薄有家資,頗知禮法,怎敢威逼死人。”刁星就接口道:“你前日與他斗口,他料你有財有勢,敵你不過,憤恨縊死。你怎么欺誑老爺?”縣尹喝住,不許多說。又問道:“他為什么與你斗口?”昌伯遂把婆子病死之后,他忽來認來,因盤問不過,沒趣而去的話,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又道:“彼時刁星不在,何由看見?”刁星道:“縱不曾見,情是真的。”縣尹道:“你既是地方,見他死了,就該報官,為何直到今日等人告發?”刁星道:“原該當時報知官府。因昌伯藏匿尸首,小人又無處緝訪,沒有實據,所以不敢妄報。只這擅自移尸,就有一個罪名了。”縣尹喝道:“胡說!他藏匿尸首,你若知道,就該喝住,不許他移開了。”刁星道:“他要藏匿,教小人那里得知。”縣尹大怒道:“你這奸險奴才!在本縣面前,尚敢巧言亂道。你既不知,怎么擅自誣人?”刁星支吾不過,不敢開口。縣尹知他心虛,喝教左右夾起來。那兩廊皂隸正恨他不肯使錢,未免加力奉承。刁星雖然是個光棍,卻從不曾受刑,一時熬不起,只得把賣雞始末,引誘致死情由,一口招承。當下放了夾棍,錄了口辭。更又問道,“是便是了,那個尸首為什么又弄開去,希圖要增他一個移尸之罪么?”刁星道:“小人初念不過借此要得他幾兩銀子,原無仇恨要他償命的心腸。既已弄死怎肯又去移開?求老爺詳情。”縣尹便叫昌伯對他道:“這固不消說,是你避罪之計了。不用刑法怎么肯招。”喝左右也夾起來。朱恩看見忙上去稟道:“這是小人的緣故,不敢妄害平人。”縣尹道:“為什么到是你的緣故?”
朱恩不敢隱諱,遂把自己的勾當及昌伯贈銀,如今改過自新,感他恩德,始而不知〔是〕表兄,故此移開的話,一五一十,盡數稟明。縣尹見他老實,慷慨任過,也憐念他,不十分追究,責他幾下,以完這一案。
張昌伯雖是不曾威逼致人死地,卻是因他起禍,罰銀二十兩,與艾氏葬埋養身之費。刁星設心不良,陷害人命,問成死罪,監候處決。艾氏與朱恩等一齊發放回)家。那樂公濟在門首迎著,與昌伯相見。朱恩道:“這就是樂相公,大號公濟。今日的事,多虧指教,方得明白。”艾氏、昌伯遂再三致謝,各自歸家。
后來刁星竟死在獄中,妻子水氏又嫁人去了,可見天理昭彰,不容人算的,有詩為證:本是貪財姑弄假,誰知弄假卻成真。
心機使盡成何用,受盡孤凄殺自身。
且說這場官司,虧了朱恩。那張昌伯雖費二、三十金,不曾十分受苫,到破家地位,心上甚是感激,遂備兩桌酒,邀朱恩、樂公濟,一同款待,少盡私情。酒至半酣的時候,昌伯忙向袖中取出三十兩銀子,送與朱恩,道:“兄拿去做本錢,開個小鋪,也可以將就度日,不須在路上吃苦了。”又取出二十兩送與公濟。公濟謙遜一回,也便受了。朱恩卻再三推辭道:“此等事,可是冤枉得的?一來相公厚德,上天庇佑,二來官府清廉,又蒙樂相公指教,我有何功,敢受厚賜?”公濟道:“恭敬不如從命。你們相知日子正多,那里不是報德之處,還是受了,彼此相安。”朱恩聽說,便不敢再辭。遂更衣入席,盡歡而散。
朱恩從此依舊掙起行業,竟成富室。公濟又為兩家執柯,聯了婚姻,世世往來不絕,至今親誼甚篤。
在下這回小說,總是勸人為善。那勸人為善的〔義〕意,是教人不可貪財,即如虞信之略起貪念,早已身亡;刁星一動貪心,遂至家破。不惟別人的不得到手,連自己的都已送去,那銀子真是作怪的東西。看官們有羨慕愛惜的,請放下些肚腸,不要十分看重了。然財不可過貪,卻又不可不愛。怎么緣故?
假如托輕財好施的虛名,弄到衣不充身,食不充口,也非美德。
就是一錢不使,兩錢不費,雖不去惹禍招非,究竟有聚必有散,何苦守了錢財,自甘淡泊。此等人僅可叫做吝惜,不可叫做愛惜。必要用一兩,當得十兩,用十兩當得百兩,人人感激,個個知恩,在我所費不多,在人受恩不少,豈非極浪費之中,卻又不曾浪費,此等方謂之愛惜。設使當時張昌伯不舍得這三兩銀子,朱恩怎肯將身衛護?朱恩不因這三兩銀子,怎得復起行業,那銀子真又是作怪的東西。看官們,有揮金不顧的,請留在有用的去處,又不要十分看輕了。我這些說話,不但是勸世良言,直又〔是〕新翻的一部致富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