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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張監生言旋故里 趙玉兒甘守空幃

  • 醉春風
  • 佚名
  • 5175字
  • 2015-12-26 17:42:58

楊柳風吹何太急,桃花雨聚蒼苔冷。此際不堪情,斷腸二四更。

卷卷鴛鴦被,掩掩珊瑚淚。新舊總徒然,殘花豈再鮮。

《菩薩蠻》

且說張三監生在文安縣做三衛任滿,升了南京鷹揚衛經歷,辭了上司,重到北京。收拾帳目,打點同了家眷,水路回南,這番不住在西邊甘石橋了,就在前門往東,尋了個下處。在陸侍郎胡同口兒,也是個熱鬧所在。他也是京官了,不免拜拜蘇州親友,凡是綢緞店、灑線店、扇子木梳各雜貨店。

偶然一日,拜個緞鋪子姓徐的。主人不在家,接貼的是個老仆。他見是紗帽綠領,一個騎馬的官員,全然不認得了。張三監生卻認得是走腳通風,前日那個老管家。便問道:“你認得我么?你如今越發老了。”老仆想了一想,才笑起來道:“原來是張三相公!恭喜!恭喜!做了官了。”張三監生喚他在旁邊來,問道:“娘娘、姐姐都在這里嗎?”

老仆道:“那年請相公不來,我家徐大官回家,又有人說了些是非,在家鬧了十多日,把姐姐許了個新秀才彭相公。那知嫁到他家,是做親的頭一夜,新郎半夜叫將起來,道是破罐子,跑了出去。他父親也是老秀才,第二日,要告要吵,把姐姐退了回來,嫁妝都不肯還我家。大官十分沒趣,把兩個娘娘與姐姐,都打了一頓。說道:‘我三十八歲,尚沒兒子,只這個女兒,指望嫁了女婿,做個半子。如今出這樣丑,那個好人家,再來娶你?’沒法處,我有官人把住房都賣了,帶了家眷,搭在龍衣船,上來到京里。過了兩三年才有個灑線店。陸家沒了娘子,娶了姐姐做后老婆,去年也養了個女兒了。”張三監生道:“時移物換,多少變遷,可嘆!可嘆!你下午可到陸侍郎胡同口,問新升南京經歷的張爺家,我還要賞你,也還要勞你一事,不可失信。”老仆道:“我下午準到張爺家來。”正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原來張三監生只為破了徐大官女兒的身,心上不安。

老仆受了他三兩賞封,傳言寄語與大小娘子說了。央兒子的丈人浦親家為媒,求有兩歲的女兒,與他兒子自勖新養的孫孫結姻。浦親家與徐家、陸家,都是在京開店,日日相會的。徐大官又不曉得就是浪子張三監生,竟結了百年姻眷。只有張三監生與徐家大小娘子及女兒四個人心照。為這聯姻,忙亂了月余。

正待往張家灣,尋船回南,只為搭官船不便,自雇船又怕路上難行,蹉跎了幾日,那知蘇州頭幫糧船已到,阿龍在前門上一問,正問著了徐家綢鋪,著人領到張三監生下處來。且喜在家。阿龍磕了頭,立起身來,張三監生道:“我離家二十多年,你全沒一稟貼寄來,問問家主平安,今日來此何干?”阿龍先說了大相公、二相公把我逐出,流落在外。然后把三娘子改行從善,來尋相公與大官的話,逐漸說完。張三監生大怒道:“我已休過了,聞得在外為娼,玷辱父母兄弟,不成人的貨,誰教你奴才領到北京來?”阿龍又跪下稟道:“大相公、二相公又在去年沒了。小人不肯跟來,便要擺布小人。原說家主若不收留,依舊回去。”張三監生教請出大相公來,張自勖也不認得阿龍來。阿龍見小主人出來,一般跪下磕頭。張三監生對兒子道:“我父子久在他鄉,只為你生母淫賤,不料你大伯、二伯相繼沒了,我的產業畢竟飄散。親弟兄三個,病死了兩個,豈不可痛?況你淫母,蘇州住不得了,搭了糧船趕到京里。我是義斷恩絕,決不收留的了,不知你心下如何?”自勖道:“記得古書上道是:‘母出與廟絕。’爹不認,兒子自然也不認了。或者爹與兒子,都賣助些盤纏。等他原糧船上回去。”張三監生道:“我父子如今往南赴任,他在北京落得眼中清靜,他回南不回南,不必管他。況已休的妻,原不是我家人了,也罷!取出三十兩銀子來,就算你與他的。”一面叫自勖取銀子,一面叫過阿龍來,吩咐他道:“你拿這三十兩銀子與他做盤纏,回去不回去,我都不管。只不許說是我休過的前妻,小相公也要體面。若說了是前妻,不離在蘇州、在北京,我定然送你到官,問你個奸主母的斬罪。婦人免不得討氣絕。不說是我前妻,憑你們做歹事,左右不是我家的人了。”自勖取出銀子,遞與父親。張三監生又教封好了,寫了數目,交與阿龍拿去。又吩咐道:“你也再不許上我門了,我已做官,送你到兵馬司,便教你打一個半死。”

阿龍忙忙應了自去。有詩為證:

敗子回頭便做家,奈何淫女戀煙花;

周旋子母非為過,棄置淫邪物不差。

人去任他風浪滾,身歸喜我宦情賒;

從今南北分歧路,冷署悠閑罷晚衙。

且說阿龍拿了三十兩銀子,回到張家灣上糧船來,把一番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三娘子道:“他不收留,怕沒安身去處么?只是我若略守些規矩,如今也做了奶奶了。不知是那一個狗婦,倒做了現成奶奶?”阿龍道:“我為家主吩咐了,不敢打聽一句,飛跑來了。原說回去不回去,憑我與你,只不許說是張三娘。你如今意下如何?進城不進城,早些計較。”三娘子道:“我已四十六了,做小娘兒也不久,就許嫁了你,也了我終身。只是百來多兩銀子,坐吃山空,也不是長久之計。我會幾曲戲文,曲子又像模樣。且認了你做老公,你認了我做老婆,搬到城里尋個教師索性學些戲,你也學了打鼓板。有好主兒,接他一兩個,平常的不要留他,靠著做戲混幾年。過了五十歲,你那時也四十多歲了。一馬一鞍,料不落寞,今夜就與你做夫婦起好么?”阿龍道:“好便好,若與別個弄熱了,我要吃醋的呢?”三娘子道:“夫妻間不消吃醋。只是如今姓什么好?”阿龍道:“我姓安,原是安祿山的子孫,流落到南方去的。你既嫁了我,就喚做安三娘便了。”這一夜,就買了三牲祭祀。兩個沒廉恥的,拜了天地。權在船里做親,把五錢銀子,與船上買酒吃。

他兩個在艙傳杯弄盞,吃得爛醉。此時正是七月初旬還是熱的,兩個都脫得赤條條,扯來床上席子攤在那船板上,阿龍把婦人捻倒在地。只頂進去,就有騷水亂流。一個不知高低價,搗這個不知死活價去。婦人口里哼了叫,叫了哼,也不顧船旁百人行走。從古來老妓淫娼,沒一個賽得他過。雖是命里犯了桃花,不料他這般狂騷,弄到二更船上人都睡了,兩個酒也醒了。方才爬起來,又把冷酒大家吃了幾甌,上床去睡。

次日,找還了糧船上船錢。雇了一輛車子,雙雙入城。

怕正陽門近張三監生下處,反從順城門進去。先尋個飯店歇下,托那店主人次日尋房,卻尋在戲子聚集的左近,請了教師教三娘子的戲,教阿龍的鼓板。后來三娘子學會些雜戲,阿龍學會了鼓板,合在鄭皇親家班里,倒也做了二三年生意。只為三娘子被人弄得多了,忽然一日,小腹子疼痛起來,只一周時,就嗚呼哀哉了。他原是好好人家的女兒,又嫁在好好人家做媳婦,只為一念之差,再不改過自新,終于墮落。故此一世沒結果,悔死他鄉。有詩為證:

婦人水性古來聞,亦須常把身心束;

只緣夫主少年癡,學樣思量圖飽欲。

張郎李友聚歡娛,陰中任憑陽洗浴;

奇淫不過廿余年,留與千秋作忠告。

如今丟過了第一個淫女。且說張三監生,因為雇船未便,與浦親家商量了,只得雇了四乘騾轎,跟隨的男女雇了六個騾子,往南進發。頭一夜,出城遲了,走不多路,就住在長店地方。雖是個小小去處,萬歷年間,民安物阜,憑他大財主大行李,隨處可歇,并無盜賊騷擾。

張三監生睡到半夜,夢見自己到都城隍廟里,上殿叩頭。都城隍道:“張某只因你改卻前非,不貪邪淫了,故此不減你的官祿,不缺你的衣食,止少了十年壽算。這經歷官兒,原沒甚滋味。你到任后,就該與你兒子援例入監。有了小小前程,便可保守家業。家里的田產,還有些是你侄兒收著。明年速速告病回去,料理一年,就要辭世去了。趙玉兒是你的老婆,不須憂他改嫁。”張三監生叩頭稱謝,陡然驚醒,才知是南柯一夢。當夜說與趙玉兒知道。次日也說與兒子張自勖,十分嘆異。

一路閑話休題。到了黃家營,渡過了黃河,在清江浦雇了兩只劃子船,直到儀真縣地方。只因官冷,沒有衙役來接。依舊自己雇了江船,一帆順風竟到水西門泊下。就以近就近,水西門里租了一所房子,安頓了家眷擇了吉日上任。停不多時,在上元縣起了隨任納捐的文書,替兒子張自勖納了捐。不等京咨到手,先去國子監,見了祭酒司業,走班坐監。雖然文字不濟,一般也列于衣冠,人前做人。坐了半年。

張三監生忽然動了回家念頭,在南吏部操江都察院,各上司中了文書道是:老病乞休。南吏部查他年貌冊,只得五十多歲,年力強壯,不肯準他病呈。張三監生又央了南吏部大堂一個同年考功司郎中,一個同鄉,再三懇求,才準了申文,轉申北京吏部。張三監生又替兒子自勖在國子監告了暫假,收拾回蘇。雇了人夫抬扛,轎馬坐人。打從句容、白玉,一路直到丹陽下船。雖是小小官兒,也算春風一度,有一曲簇御林為證:官員相經歷容,池前雛唱道雄,村夫野婦都驚動,左右的都遵奉。轎兒中,烏紗繡服,滿面好春風。

張三監生到了蘇州,船泊閶門,思量祖居新家巷地方,被頑妻出丑一番,不好意思。先差人通知大房二房。原來大房絕嗣,止有二房兩個兒子。大的立嗣在大房,第二的原承二房香火,端的住在一處。大房房子,只一個六十來歲的嗣母居住,弟兄兩個到閶門船里,見了張三監生與趙玉娘、張自勖,大家傷感了一場。就請三阿叔到南倉橋大房舊居,安頓家眷,再作區處。張三監生到了大房家里,見過了老寡嫂。有古詩為證: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催;

兒童相見無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過了幾日,兩個侄兒把棧房所存帳目都交還了。說連年利息,父親兩個存日,并未結算。張三監生道:“虧了兩個阿哥替我掌管,才不被惡婦費盡。還說什么利息。”又把新家巷房子賣了,總寫了一本賬目,盡數交與兒子張自勖。吩咐道:“我看你不嫖不賭,不在外非為,豈但不像淫婦生的,連我也勝似幾分了。我只為少年時,血氣未定,被一個伴讀先生引誘壞了,幾乎喪身恚家。還虧我改過自新,不至流落。你祖業不足,守業有余,只小小心心,保家為上。就是小官,我為在京便易,故此營謀做了,也不曾趁什么銀子,你切不可動此念頭。”張自勖跪受教訓,以后都是他夫妻二人管理。張三監生與趙玉娘,常常叫一只半大不小的游船,虎丘觀音山各處,逢場作樂。

過了年余,張三監生忽然一病,醫藥無效,料道不好了。喚兒子媳婦,含淚吩咐道:“我為結發不良,天涯飄泊,只為命薄,才得回鄉,快活又不久長。你庶母趙氏,雖出青樓,似能貞守,你夫婦二人,須事如嫡母親生。他年過四十,也沒甚親戚在南。孝順一分,便如孝順我了。孫兒七歲,就該請師訓誨。但擇師是第一要緊事,師若不肖,反受其累。第二孫兒媳婦自乳,也不是長計。我們原不是窮人家,就雇個乳姆何妨?如今這個罷了,以后不拘男婦,養出來,就催乳姆乳他。替祖父多養幾個好兒子,我死也快活。”又喚了兩個侄兒,吩咐了,又與趙玉娘絮絮叨叨,說了幾番,半夜子時,辭世去了。

張三原是好張三,少小癡迷老不憨;

一念自新天恕過,妾賢子孝才甚譚。

話說張自勖父親死了,開喪出殯,一一盡禮。丈人浦

老官,偶然置貨回南,吊奠過了,便對女兒說道:“你娘與阿嫂早晚思念你,你生長在北京,何不勸丈夫改了北監,也像死的親家,帶了些本錢,在北京前門上開個官店,又不坐吃山空。又好圖個小小官兒。總承我的兒叫聲奶奶,也好。”浦氏把這話,枕邊與丈夫說了。張自勖原是生在蘇州,長在北京的,一說便允。

湊了有七八千銀子,家里一應事體,都托與庶母掌管,打點來年二三月,趁著官座船,上京。反留浦老兒在蘇州。

預先置了二千銀子的綢緞灑線。

說時遲那時快,過了年,轉眼是春天了。只因孝服未滿,不便往南。國子監起改北文書,一徑同了浦老兒往北京去了。丟個趙玉娘在家,孤孤凄凄,好不難過。

卻為他真心從良,再無邪念,那時也有原先買下的家人仆婦,共有三對,又有大小丫頭兩三個。他待人極寬,治家極嚴,平常時節歡天喜地,一有正經的事,便嚴聲厲聲,笑臉也都沒了。夜里只是空房獨睡,丫頭片云叫他睡在里房。黃昏未靜,便吩咐一家,都熄燈睡了。只自己房里,停一盞油盞。片云心下想道:“為何不許我睡在房里,莫不是小奶奶有些蹺蹊?”夜里悄悄爬在墻頂上往下看時,并沒動靜。第二夜又爬上去時,只見趙玉娘燈下坐著,嘆了兩三口氣。忽然開了皮箱,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卻有七八寸光光亮亮的,不知什么做的。他便解開裙子,精赤條條坐在醉翁椅上,把這個弄在里面。指頭扯進扯出;口里唧唧哼哼。扯了半個時辰,只見眼也閉了,氣也沒了,昏見了一會兒,哼哼的醒來道:“快活!快活!”片云看得癡迷了,一交跌下去,響亮一聲,趙玉娘急急把角先生收入包內,連水也不曾揩乾。有掛枝兒為證:硬肚腸從了良,去做偏房,僥幸煞沒快心腸。

誰知張三郎,先把奴拋棄,睡遲還不穩,短嘆又長吁。把角先生權做丈夫也,只被小丫頭瞧煞你。

這趙玉娘堅守空房,再無邪欲。不要說家里人與大房二房的侄兒敬重他,連外面人都傳說他的苦守,嘆道:“難得!難得!”不料片云這丫頭把角先生的話,說與一個上灶的婆娘,漸漸傳將出去。也有笑他的。那曉得事體的嘆道:“可憐!可憐!只這件就明明白白是個苦守的了。”張自勖在北京,聽見他在家守節,越加敬重。常常寄家書回來,千娘萬母感謝他,再不敢怠慢半句。比那養他出來的三娘子,可不是大相懸絕了。

十八年后,浦老官沒了。張自勖也就收了官店,小心的帶著妻子,回到蘇州過活,終養天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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