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

邑先達(dá)張公虎拜，字嘯崖，乾隆己丑進(jìn)士。性至孝，母死，廬墓三年，鄉(xiāng)里推重焉。將終時，夢二役延至冥府。冥官降階迎揖，讓公坐案側(cè)。方欲致辭，忽聞呼冤聲。視之，一王后長袖宮妝，背立墀下。俄而諸鬼綰紲提錘，擁一金甲將軍，伏跪案前。二人質(zhì)辯多詞，官略詰數(shù)語，旋命俱退。公詢其情，官曰：“此前朝事，公來自知，勿勞詰問。”公曰：“辱蒙見招，不知有何驅(qū)遣？”官云：“仆之冥差期滿，例應(yīng)交卸，公當(dāng)榮任此職。”公聞之甚駭，托辭推卻。官曰：“此上帝所命，仆不敢專。請歸，速理后事，至期遣役相迓。”公霍然遂寤。未幾，無疾而逝。或云：后乃楊妃，將軍則陳元禮也。玉環(huán)其含冤乎？

婁某邑婁某，暑夜納涼，其窗半開，一夜叉探身入，鋸牙鉤爪，竟體純青，躍近榻前，以巨爪扼其肩，深入肌理。婁驚踣床下，昏不知人。及曉，為人救醒，血涔涔遍背矣。其弟貿(mào)易都中，寓室逼側(cè)。夜息燈獨寢，忽有光熒然自墻隅出，乃一巨蟒，頭大如斗，目灼灼類雙炬，肋下有翅如魚，逼近榻前，勢將吞噬。某急，拔關(guān)而遁，回顧室中，猶如燃燭。驚病，遂歸。

馮君三異

馮君熙，邑之奇人，勇敢有力，慷慨輕財，家產(chǎn)盡讓弟，己惟取一金簪，余物不問，故群呼為“馮大簪”云。嗜遠(yuǎn)游，生平履跡所到，凡十三省。每出游，跨一驢，買薄貨異地售之，僅足糊口。夜不投逆旅，擇山林墳?zāi)蛊ъo處展被偃息，枕下一短刀，防虎狼暴客。偶至一墓所，有新壙未下棺者，喜其坦平，襆被臥焉。月明未寢，見壙邊立一小人，高尺許，探首下視。俄去而復(fù)返，又引數(shù)小人來，咸俯壙邊，彼此指劃，似相告語。馮抽刀躍上，見壙外尚有十余輩，紛紛星散。馮仍臥寢，至?xí)远ァ?

嘗行山中，遠(yuǎn)見二人對搏，近視，乃虎與人對立。人以斧斫虎頂，虎以爪攫人肩，相持并死，其尸俱僵。蓋非柴夫，即獵人也。

馮晚年小康，不事遠(yuǎn)游，與妻子別院居。晚散步庭中，有風(fēng)門一扇，在身后隨之行。約十余行，馮回顧不驚，門至故處不動。蓋狐鬼戲之也。奇人多遇奇事，斯亦奇矣。

白塔寺

揚(yáng)青驛河干，有積柴如丘，相傳仙居其內(nèi)，旁建一祠曰白塔寺。鄉(xiāng)人祈禱輒靈。鄰村有收生嫗，夜半有人叩扉延請，云：“已為姆備肩輿，敢奉勞也。”未暇詳問，即扶入輿中，舁之而去。至一第，門僅如竇，入則樓閣連亙，服物奢侈。內(nèi)室錦帳繡褥，坐一佳人，年二十許，美麗無比，綠蛾雙蹙，紅粉凝嬌，似將分娩。旁立數(shù)婢，亦皆妖艷。嫗使一婢登床抱產(chǎn)婦，使柳腰細(xì)彎，蓮足高舉。女產(chǎn)殊不艱澀，一舉四男，體俱肥茁。惟尻際有小尾，不時搖動，啼聲啾啾。一婢奔出送喜。有美婦四五人，入室歡賀，邀嫗至他室，盥以金盆，啖以肴酒，出黃豆升許贈之，云：“將去，一生吃著不盡。”嫗大失所望，方欲致辭，遽使人導(dǎo)出。回顧并無屋宇，乃麻楷垛也。深怨仙人吝嗇，舉袖中豆灑諸河干。及至家，袖底得珠二粒，始悔。再往尋之，烏有矣。

李志青

李志青，豫之茂才。館于湯陰，去家七十里，遇亂奔?xì)w。將近家，暴雨驟至。道旁有茅舍，一老叟剃發(fā)于其中，就之，乃其素識。言其情，叟款李共飲。更深雨歇，李辭叟欲行，止之不可。出門半里許，至一村寺，前橫溪水，一人從寺出，圓目鑿齒，黃面赤眉，要路奮擊。李與格斗，將勝，忽又來三人，狀皆奇丑，裸李衣攢毆致斃，棄尸水中，置衣帽于廟臺上，始散。次日，李弟經(jīng)此，見其尸，訪知從叟處出，入城將訟叟，止于戚家。其家婢忽作李言曰：“切勿控叟，不干彼事。予自彼處歸，酒興正濃，遇四人攢毆而死。此四人名某某，皆餓鬼也。予即訟于閻君，汝勿妄告。”弟聞言，疑信參半。方躊躇間，家人追至，言其兄附家中人，所言與婢同，弟乃罷訟。葬李后，又附人云：“冥君以四人兇暴，皆下獄受炮烙刑，予冤雪矣。”遂退。其弟訪近處新鬼故鬼，皆無其名，不知是何處厲魄。

化犬

邑朱某晝寢，夢里人丁姓者造其廬，青衣白帶，神色張皇，謂朱曰：“官府命予寄養(yǎng)君家，祈善顧也。”語畢入內(nèi)去。朱駭追問，遂寤。乃步入后院，見犬生數(shù)子。中一小犬，腰間白毛，周匝如帶，始悟為丁之后身。稍長，送于長生院焉。

醉茶子曰：聞丁某貪暴霸產(chǎn)，無所不為，死而化犬，固所宜也。冥罰可畏已。

陶生

平陽陶生，武技絕倫。予邑鹽賈某，喜其勇，延至家，使往來護(hù)送銀信。偶投旅館，掩扉獨坐，忽幾案察察作響，喝之即止。已而復(fù)然。陶以膽氣自矜，無少怯。俄而聲愈大，陶抽刀大吼。木案拍簸一聲，響震四壁，梁塵飛落，仆仆如煙，一長繩直拖頂上。大驚奔出。殆縊鬼也。

鬼吟詩

邑陶某，清明掃墓，路出西郊。牢上盹睡，迷離間見道旁一矮屋，環(huán)以疏籬。有女子倚閭立，縞衣素裙，妝束淡雅。陶就之，女子掩扉入，低聲吟曰：“清明雨，濕紙灰，良人一去不復(fù)回。塵埋玉色，酒涸金杯。清明雨，濕孤墳。家家春色不開門。紅垂樹杪，綠擁籬根。”聲詞凄楚，節(jié)短音長。陶方驚嘆，爽然而醒。視道旁則三尺荒墳，幾株衰柳而已。驅(qū)車而過。

捉鬼

邑黃公，夜醉歸，路經(jīng)水邊，遇一矮人力牽其裾，將曳入水。黃與撐拒，聞人呼曰：“此鬼也，勿為所迷。”視之，乃其亡友。醉中忘其已死，亟求相助，遂共擒之。相將至家門，其友別去。再視所擒之鬼，則亂發(fā)一團(tuán)耳。

醉茶子曰：發(fā)，血余耳。豈所余之血能為厲耶？抑人死，魂魄或寄于是耶？人有擒鬼者，往往所得者皆亂發(fā)，又何說歟？

冥報

某甲以貪暴起家，死時停尸于床，頂上血流不止，如被杖，家人僉以為怪。其鄰高某亦于是日死，已而復(fù)蘇，謂家人曰：“予本不應(yīng)死，因與甲同名，鬼役誤勾之耳。適于陰曹見甲朝衣朝冠立殿下，冥王稽其冊，大怒日；『爾有何職，敢被皇家公服？如某事某事，當(dāng)赴油鼎。』令鬼卒褫其衣，以大杖力撻其頂，砰然血濺數(shù)步之外，旋令牽下。見予泣日。『煩君寄語家人，勿以衣冠殮我，囑后人好自為之，冥責(zé)不可逃也。』高喚其子秘告之，其家深諱此事。不數(shù)日，傳遍鄉(xiāng)里。

定興城隍

定興城隍最靈，兩廡下塑城隍像，大小不計其數(shù)。詢諸居民，知每元宵節(jié)各村迎一像去，節(jié)后送還。計村之大小，取像之大小，鄉(xiāng)俗也。有偷兒盜神袍服銀臟，僧鳴于官。差役捕盜未獲，屢受刑比，泣訴于神，祈示夢兆。夢神告曰：“玩十簽可知。”醒而取簽占視，有云：“缺墻之外，寸木之中，柳陰路曲，錦繡飛紅。”不解。尋至城，隅有小村，見地上碎錦飄零，細(xì)審，乃神袍也。蓋盜從城缺處出，至此村遂迷惘，自碎所盜之袍棄于地，旋為村人所獲。役至，搜其懷，得銀臟，牽盜赴公庭焉。

冤婦

孫翹江，閩人，為肅寧縣令。接篆入署，尚未理事，夜有白衣婦人，形容慘淡，云：“予北直人，本未失節(jié)，汝前生為此地縣尹，誤以失節(jié)擬罪，使我抱不白之冤。予已請于帝矣，許我報復(fù)索命。”言畢，遽以手扼其喉，孫便昏如中惡。既醒，見婦立床前，眈眈怒視。或投以繩，則奔赴懸鬟；投以刃，則撐持自刎。諸態(tài)百作，狼狽難堪，公事多半廢弛。一夕，婦捽之往見城隍，便覺魂魄飄飄然隨之行，恍至神案下。神朱袍金冠，氣象嚴(yán)厲，謂孫曰：“查爾今生尚知孝道，不犯淫行，為爾留薄祿養(yǎng)親，歸宜改教，不許貪祿戀棧。爾貞婦亦應(yīng)遵命，聽其辭官而去，毋得再擾。”旋命俱退。忽如夢寤，視室中燈火無光，婦立于前，怒謂曰：“明日亟為稟辭，不然，仍不汝活。”孫唯唯。次日修稟上請。河間守熊下札慰留，婦復(fù)至罵曰：“狗奴子！汝不去耶？誓斃爾命。”力提其發(fā)，發(fā)簌簌落如亂絲。孫泣云：“昨已請命大人，當(dāng)即親交印綬，何敢再遲。請留姓字，熊大人將為請旌延僧超度，以慰貞魂，且為天下后世聽訟不慎者戒。”婦撫首云：“我事已昭彰，毋勞大人表揚(yáng)，且我并非求名求利，何須請旌與超度。第汝前生以不白之事誤我，我今日以不白之事誤爾。爾不在此為官，予又何求？”言畢，悻悻而去。次日，親詣府署交納印綬。熊準(zhǔn)其請，遂旋里。婦不再擾。

醉茶子曰：甚矣！聽訟不可不慎也。污人名節(jié)，報施至于再生不忘，良由一時之誤也。況有明知其冤，更貪賄而威制之，則蒙冤者雖當(dāng)時無如何，其慘毒之報豈能免耶！

鼠怪

邑章氏，家有空室三楹，多年扃閉，云其中多怪。有武夫寓其家，欲覘其異，每隔窗窺視，俱無所睹。一夕，月明鑒物，見堂中有男婦數(shù)人，皆衣錦繡，身高尺許。視案上立二人，高如前狀，葦帽袍褂，相對揖。武夫以鐵丸擊中其一，蹶然倒案上。余俱不見。入室視之，乃一巨鼠，葦帽則雞子殼，袍褂則青蘭紙耳。

醉茶子曰：據(jù)人之室為己之宅，是與鵲巢鳩居者無異。初不料有好事之武生奮博浪之技也。雖然，揖讓雍容，猶勝于世之強(qiáng)霸。真人而無禮，不知鼠之有禮矣。吾愿以鳩自居者，勉為鼠焉可也。

夢詩

邑高茂才，雨后晝寢，夢二女入室，艷妝絕代，芳馥襲人，謂高曰：“高郎高郎，何乃抑郁？”高詢其姓氏，二女笑云：“尚未蟒玉，何竟目不識人？”高熟視，似曾相識。問其何為，二女握其腕云：“子好游乎？吾與子游。”高喜，隨行。再顧并非己齋，翰墨圖書，罔不古雅。俄一小鬟喚二女出。高視案頭一卷，乃《閨秀集》，中多佳句。讀未竟，為家人喚醒。曾記有句云：“遠(yuǎn)水有情招客渡，岸花含笑向人開。”

鬼戲

昌黎某甲，貿(mào)易山海關(guān)外，每往集鎮(zhèn)負(fù)販，輒騎驢夜行。一夕，途次失道，竄山谷間，遙聞鉦鼓喧闐，洋洋盈耳。關(guān)外固多影戲，未之怪也。轉(zhuǎn)思野曠人稀，何得有此？下騎四顧，忽眼前樓閣壯麗，身立其庭中。堂前紙幀布帷，將演影戲。中設(shè)一幾，旁列數(shù)座。幾上茶鐺茗盞，器具都精，一赤瑙盤，滿堆瓜果。俄有二少女扶一老嫗，白發(fā)龍鐘，居中對座。旁虛二座，似尚有眷客未來者。未幾，傀儡登場，舞蹈應(yīng)節(jié)。嫗觀之喜，取盤中餐與二女共啖，頤頰鼓動如老猿。某怪其非人，心益恐，乃敲石取火吸煙。佇立以視。煙燼叩筒，擊地一響，嫗與二女頭并落幾上，然牙齒震震，嚙物如故。某急敲雙鐙，見景物如煙云，飄然退去里許，而燈影樂聲，猶歷歷在望。跨衛(wèi)急奔，前途一車當(dāng)路，車中連呼救人。駭而問故，車夫言迷路遇鬼，所見與己同。詢其姓氏，知車中乃富商某氏之妻。甲與商素識，遂同行。乃曉至關(guān)別去。好事者誣婦與車夫夜遁，商父子貿(mào)易于外，聞其事以為丑，先遣子歸出婦。至家遇甲，備言其異，疑謗均息焉。

黑山大王

邑李氏家有蟒仙，曰“黑山大王”，能隱見其形，細(xì)則如蚓，巨則如甕。其家有吉兇事，則預(yù)示之兆。故孝氏供奉甚虔。有索債者，橫施無禮，偃息廳間，肆口辱詈。主人隱忍，無如之何。夜有一武士推扉入，鐵鎧黑甲，手持利劍，叱云：“吾為主人除此患。”忿欲加刃，某懼逸去。后數(shù)載，主人夢一黑甲將軍拜別而去。自此家遂落。予友戲謂予曰：“仆負(fù)債既多，受侮不少，安得黑山辱臨，為之一泄積忿哉！”

龍眠穴鄉(xiāng)人陳氏，卜葬新阡，掘地尺許，術(shù)人戒勿掘，云其中有生龍，主后昆發(fā)越。工人嗤其誣妄，窺其他去，竊發(fā)視之，有二鯉魚躍出。懼而瘞諸其側(cè)，陳與術(shù)士均不知也。及開故墳，棺下多蘆葦，有綠蛇盤據(jù)無算。亦發(fā)祥地也。后陳氏零落焉。

醉茶子曰：宋倪父云：“墳地好不如心地好，墓田好不如心田好。”洵良言也。先人既安窀穸，百余年后復(fù)顛倒之，縱使子孫榮貴，彼化者不安于夜合，忍乎哉！奉勸世人，無惑于堪輿之說而妄遷先塋，則福地只在方寸中矣。昔有瞽僧，云游于上谷，善醫(yī)術(shù)，投劑輒效，而不以術(shù)自鳴。有晉人高建明，拜求其術(shù)。僧云：“明醫(yī)亦死人，風(fēng)鑒亦受貧。”亦見到語也。

馮氏仆

人之夢中囈語，各有不同。如心有所思，夢中脫口而出者，由于神氣之虧；白晝所作，夜間信口而言者，由于氣質(zhì)之惰。又有或哭或歌，種種無足奇也。大興馮氏仆，愚蠢人也。生平目不識丁，不曉書為何物。每夜熟睡，則高聲朗誦《學(xué)》《庸》全部，或讀《毛詩》。自始至末，不脫只字，勝于開卷。喚醒詢之，則茫然不解。主人謂其有夙根，試教之讀，則終日不能識數(shù)字。是蓋靈鬼憑之，借其口以為戲，又不可以夢魘同日語也。豈真如吳下阿蒙，囈語通《周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