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南都敗，唐主起閩中，人心回惑。騰蛟布告出師；略曰：『悲哉！今日成何世界，胥于禽獸矣。兵家五字：戰(zhàn)、守、死、走、降；今日戰(zhàn)、守不成，走、降非策，則惟有一死。語云：死士一萬，橫行天下；苦寒此七尺耳。即否，往無不濟，復君父之大仇、雪人倫之大恥、昭臣子之大義，此七尺又何曾死！騰蛟不敏，標下死士尚三萬，愿為諸公前驅(qū)。然后張將軍（先璧）出茶、新，郝將軍（永忠）、曹將軍（囗囗）出猶、義，合窺章、貢；黃將軍（囗囗）出醴、萍，徇袁、吉；周將軍（全湯，漳平伯）出醴、滋，又請?zhí)栒僦邑懯随?zhèn)出興、歸，李赤心、高世振聯(lián)絡(luò)川蜀，各師從夔峽，并下荊、襄。既無東憂，又張西勢；并力合勢，勝氣在我。而況劉將軍（承胤）以寶師，馬將軍（進忠）以荊師，王將軍以岳師，盧將軍以武昌、袁、吉之師（宜彰，佳鼎），董將軍（纓）總督標之師，張、向、牛三署將以澧州之師，袁將軍以本營之師，王將軍（鳳升）、牟鳳衛(wèi)以援剿之師，水陸步騎百道并出，或壓其首、或繞其背、或囗〈扌亙〉其脅、或披其肢；又況齊、秦、豫、漢之雄兵，柯、陳、黃、麻之義旅，動以百萬。引領(lǐng)南望，將一呼而百應(yīng)；諸君何二何虞，不一奮戟乎！今與諸君約：從騰蛟言，富貴可久、妻子可保，報仇為忠臣、全體為孝子；不從騰蛟言，富貴朝露、妻子俘鹵，為叛臣、為賊子：惟所取！況朝廷之法紀尚在，太祖高皇帝、大行烈皇帝之靈爽赫然；騰蛟秉尚方，不畏強敵，寧畏悍帥？天下義旗回指于公，恐不能為壽于旦夕也！檄到毋惑』。時武昌已陷，騰蛟保長沙七閱月，標兵不過二千。方檄馬進忠、王鳳升兩將軍駐岳，聯(lián)絡(luò)鄉(xiāng)團數(shù)百部；而猝聞金陵之變，士心震沮。傷弓曲木，旦暮揚去；且又糧糗無從，拮據(jù)更憊：所為五苦是也。并以五難入告；有曰：『長沙恃洞庭為阻，今武昌檣櫓一帆可至：則無險之難。金叛南昌，僅存一贛；靖江妄覬，骨肉為仇：則無鄰之難。本標道標、新營舊營，精銳實可三萬，月計餉本、折六萬余；并湖南、北分汛鎮(zhèn)防者，月計十余萬。而道路回阻，百姓死亡；幅員既蹙，物力有限：則無餉之難。逆號遍及，處處動搖；不肖先聲馳鶩，忠義不知為何物！威令不行：則無法之難。閽陛徂遠，入對無時；旦夕此心，何從呼吁。僅與督學臣堵胤錫、長沙道臣傅上瑞、監(jiān)軍道臣章曠痛憤咨嗟，誓不能為功臣，當共為忠臣，以報陛下一日之遇：則無告之難』。時閩中初造，地邊勢隔，所恃騰蛟一念忠棐，楚南半壁系屬不去。時賊自成為平西三桂所敗，走死楚中；其兄子李過者號一只虎，同其黨高必振就堵胤錫之招，唐主改過名赤心。而十八鎮(zhèn)多就騰蛟降者，頗傲不任使。主以騰蛟安輯功，大其爵賞，以鞏西南；封定興伯，以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督師。騰蛟疏請親征；有云；『皇上以高皇帝神孫，應(yīng)南陽圣運，遐邇通情，正需此日；事機一失，安能再來！河南為天下之中，荊、襄居上流最要，誠能力破淺謀、獨抒神斷，大勢既張、大椎在握，天下全局指顧間耳。夫餉不鬼輸，日靡則饋；兵非神運，善用斯強。不圖其全，終隅于一；我之所往，彼亦能來。臣等疾首痛心，誠不能以逆料也』。駕即延平，師終不進。
丙戌，閩敗。十月，桂藩推立于肇慶，晉騰蛟定興侯。明年丁亥，北師下楚，騰蛟戰(zhàn)敗。時主蹕武岡，騰蛟來歸。武臣劉承胤奪主權(quán)自制，騰蛟苦請移蹕；疏略曰：『臣等推原禍本，其端不一：大率上下之情不通、文武之氣不奮，形勢之算不豫、嫌疑之竇不消。今使武岡果有山川之險、兵甲之雄、米粟之富，粗號偏安；然未有處一隅而圖四海之大者！祈、永已靖，桂林無恙。審楚、粵之要，莫先全、永；俟衡、常報復，仍還湯沐。主上一啟行，而嫌疑消、形勢豫，文武奮、上下通矣。伏維皇上自擇自行，許督師一人扈駕；敢有借顯議迎、議留、議送者，惟眾共起殛之』！承胤故為騰蛟所薦，忘誼反噬；尚別借以奪眾議。騰蛟復特糾之；有曰：『承胤所爭者不過蛙蟻小斗，臣與天地抗盛衰之運；承胤所爭者不過蜉蝣虛名，臣與世界辨人禽之關(guān)』。
未幾，武岡破，承胤北降；反偕北師屠騰蛟家屬盡。騰蛟繼母孫、妻徐在縶，徐間致騰蛟書曰：『母近七旬，妻亦命婦；豈不能如王氏之抉喉而死；實疾望大兵來救。麾下諸大鎮(zhèn)，寧盡若承胤負心哉？救與不救，唯信到』。王氏者，騰蛟小妻之曾被鹵節(jié)死者也（初黎平破，王自刃；仆不能死，抉喉乃瞑）。騰蛟答書云：『夫為忠臣、妻為節(jié)婦，死亦何恨！族屬無干婦女，既入網(wǎng)羅，便是劫數(shù)。所不忍言者，王陵之母，千古傷心；趙苞之報，寸衷難謝耳』。主下詔褒慰，謂『非卿不能有此難，非卿不能處此難』。騰蛟捧詔涕泣，謝表有云：『臣讀「易」云：「內(nèi)難而能正其志」；臣知所以自處矣。曾記唐李晟家眷百口，陷于賊營；軍中有言及家者，晟泣曰：「天子何在，敢言家乎」？郭子儀與仆固懷恩不善，塚墓被伐，上惜之；子儀曰：「臣久在行間，不能禁軍士暴掠；今日之報，是其應(yīng)得」。臣才遠不及二臣，而捐軀報國之心，千載而下可以相質(zhì)』。已而，徐亦自盡。禮部郎中嚴煒為之請恤，詔許坊葬。
主踉蹌歷桂林、走南寧，騰蛟收殘卒于郴州，復取桂林。戊子，率大將趙印選、胡一清、焦璉、曹志建等復興安，圍全州；八戰(zhàn)皆捷。三月，破之；又復東安。乘勝困永州，與馬進忠扼守常德。已而力竭，棄城走；從石門、慈利，退入土司。夏，檄總制都御史胤錫合力，復下常德。七月，進忠戰(zhàn)麻河，大捷；北師傷七千余人。詔封進忠鄂國公，仍駐常德；而騰蛟屯衡州為聲援。
嗣胤錫與進忠隙，胤錫令前所招李赤心十營之在夔州者，并來常德。常德士民畏赤心殘，而進忠亦慮其扎己，縱兵民數(shù)萬，舉火焚壁，以其眾渡湖南；而胤錫與赤心亦棄城渡湖南，若追者。騰蛟聞之，大驚，湖南豈能容此數(shù)十萬眾且相抵牾者，勢必內(nèi)變；遂有「湖北千里一空」之疏。主在肇慶，諭進忠出攻長沙、赤心出援江西，應(yīng)聲垣。騰蛟恐兩難，單身至湘潭督行。
己丑正月，赤心至湘潭，受約且行；而進忠先以宣威伯楊甲一軍來就約，全師未至。騰蛟故部徐勇者，時已北歸，偽為明服；稱叛北南還，乞騰蛟觀其營。騰蛟方岸幘、便服坐城，輕身示不疑；而猝為所劫。勇以其舊，勸且降，因饋酒食；騰蛟不受，反義責勇降，大聲不恭。餓數(shù)日，噴血死。楊宣威不得督師所在，單騎入城者七，冒矢重傷卒。于是進忠不進，而衛(wèi)國胡一清、開國趙印選棄永州，退守全州；永國曹志建亦退保嶺峽關(guān)，宣國焦璉部將常起蛟亦退保平樂，赤心之師竟沮，還走梧州。主贈騰蛟中湘王，謚「文忠」。騰蛟子文瑞，系節(jié)死王氏所生。后以賢書授詞林，從蹕；病南寧，卒。
自是衡州復陷，閣部胤錫入朝肇慶，請以廣東四府處赤心屯守；朝議赤心初奉援豫之命未報，不許。既留守桂林瞿式耜請以胤錫代騰蛟督師，俾由桂林出楚；桂林將士以初赤心故，恨胤錫入骨。胤錫懼，沮潯州，卒。胤錫字仲軋，號牧游；宜興人。以丁丑進士，主事南戶部；出知長沙，督學湖廣。弘光中，擢本省巡撫都御史。乙酉，左師東犯，毅不從；避之湖南。李賊死辰州九公山，奉何騰蛟檄，單身冒入賊營，招李赤心數(shù)萬眾。唐主以為功，陞兵部侍郎。永歷中，拜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嘗以家口托督師程峋，移駐廣東；至封川江口，遇北師李成棟，殘之盡。
論曰：中湘當西南半壁，人欲失其心之時，統(tǒng)緒再延，烽火肆逼，聲息遐遠，頑傲紛耘；乃欲呼寐立敝，人省大義，豈不難之又難！移蹕、出師諸疏，誠無愧漢武侯二表；即機用，亦何必不若也。余嘗論武侯只是能讀書，中湘「內(nèi)難正志」之言，亦可謂深于「易」矣。成敗利鈍，雖皆不可問；而疑叛起肘腋、骨肉試鋒刃，乘輿未有即安、關(guān)門無從設(shè)險，又武侯之所未經(jīng)者，艱難同而勢異也。舉動光明，如天高日出，萬目皆見；而變起不測，元老不終！徐勇以荊聶之才，試之故人，立摧天柱；嗚呼命矣！
——見原書「列傳」之九（下）
·姜曰廣（子二）
姜曰廣，字居之，號燕及；江西新建人也。祖冕，良令尹。曰廣登萬歷己未進士；以庶常，授編修。清介矯峻，善屬文，力持先輩，崇尚端邃；為后學指歸。嘗語所知：『吾此方匡子。自未第時，迄今未摹一角』。鄒忠介以薦李三才為廷論所指，曰廣出揭直之。
熹廟中，奉命冊封朝鮮便，詳閱島帥毛文龍情形；還稱：『文龍以二百人入鎮(zhèn)口、據(jù)鐵山，招降彝、撫歸義之民至十余萬眾；即不謂吮血扼吭可抵成績，顧不愈于遼陽一陷、越海而南，廣寧一潰、望風而遁者哉』？及歸，不攜朝鮮一物。時魏璫用事，令其甥傅應(yīng)星及孫撫民納交，曰廣拒不答。時為講官，故事：先呈講章閱覽，或一就座師監(jiān)定；曰廣獨否。因上「君子、小人和同之辨」，直斥時故。都御史楊惟和危失魏意，責易草三，不攛一字；抵最忌，削籍為民。及魏敗，起歷左中允。己巳，東兵大入，武經(jīng)略馬世龍不戰(zhàn)；曰廣力言于朝，罷之。庚午，補講官；于書議中寓諷切：勿任性、勿信左右小人。出典南闈，門多奇拔：楊廷麟、張溥、楊廷樞、陳子龍、徐汧數(shù)十人。升南國子祭酒，分丁丑會試，所錄如熊開元、丘瑜等，亦才名烈當世。惓惓力行，啟迪不衰：江西呼姜夫子云。已而推吏部侍郎，力援鄭鄤及黎元寬等，忤首輔烏程溫，謝病歸里。癸未，復起南京翰林院正詹，掌國子監(jiān)事，講學江西社。其時諸卿就教，侍坐不一人；史可法以大司馬束脯正詹之門，為創(chuàng)見。
甲申春，督臣孫傳庭潼關(guān)失守。曰廣慮南北絕，事或不幸，同史可法疏請皇太子監(jiān)國南都，以固國本；且鞏祖陵，收東南人心，備緩急。留中。三月，神京陷，曰廣檄諸生大集尊經(jīng)閣，陳數(shù)大義，欲自殺從先帝。會可法及工部尚書高弘圖、都察院張慎言、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臬臣雷演祚就諮冊立，且曰：『乃社稷為重矣』！彪佳倡議中興之辟，非守文繼序所辦；曰廣深然之。或曰：『潞藩慈易，民心所往』。方擬敦請，移書鳳陽馬士英，略見立賢大意；已士英挾高、黃、二劉諸總鎮(zhèn)兵權(quán)行檄，必尊福藩。可法曰：『尊福藩，序也；合策』。五月朔，福王監(jiān)國；十五日即真。以高弘圖為首輔；曰廣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次之。力辭，改禮部左侍郎，入直。可法、士英又次之。于是申拔正類，父老咸扶杖拭目太平。士英忌，以勸駕為私恩，密結(jié)勳戚、中貴為死黨，嗾誠意伯劉孔昭辱曰廣于朝房。而吏部尚書張慎言受事甫三日，輒褫去；曰廣爭之求罷，不許。時三案盡翻，曰廣益求去；疏言：『前見文武交競，既慚無術(shù)調(diào)和；近睹「逆案」重翻，又愧不能寢弭。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頓付逝波，皇上數(shù)日前之明詔竟同反汗』。又言：『翻案之典，出自內(nèi)侍；斜封墨敕，覆轍昭然。尤可恨者，陰持會推之柄、陽避中旨之名；先帝一誤，皇上豈堪再誤哉』！語極痛切。士英諷四鎮(zhèn)合疏詆曰廣。會有建安鎮(zhèn)國中尉朱統(tǒng)囗〈金類〉候考吏部，奏曰廣定策時有異心；士英遂大言：『陛下四仇未報，曰廣其一也』；發(fā)神廟時梃擊東宮一案以激怒上。且曰：『策陛下，非其意也』；出曰廣初書袖中示同官。因矯旨排落諸賢；不逾時，正類無存者。可法遂請出督師揚州，而曰廣求去益急。會以皇太后至京，加太子太保；許致仕去。謝闕時，曰廣遇士英殿門，劇唾之；士英為色沮。
乙酉，南都不守。門人楊廷麟、萬元吉等起兵江右，潛書就教。戊子，北降金聲桓回向，以桂林命，敦曰廣出。曰廣欲捷拔九江，扼安慶、窺南都；聲桓不聽。以兵下建昌、饒州、瑞州、九江及臨江、吉安、袁州等處，唯贛州未下；而北師大至，困南昌，聲桓敗。曰廣為亂兵所攫，得肘印；偽曰：『吾鐵樹宮道士也』。間投井死。其門下士先后死節(jié)者，為徐汧、陳子龍、楊廷麟、楊廷樞等；而所薦拔，率忠烈先后死國。
己丑，新建令某誘致曰廣二子，俱及于難（或曰其一尚存）。曰廣嘗作「太史公自敘」一篇，大率追贊朋黨之論。
論曰：果有挾天子奔走海內(nèi)之才、之氣、之志，則序立斷不可為也。爾時倘能持大義，昌言前梃擊故事，以罪奪福序如古昌邑體，度居之、道鄰等能之乎？于忠肅而在，或即以桂議參之矣；惜也！遠莫致也。及最后居之乃欲扳鐵樹復起，則誠難！雖然，福主果不為群小所用，以初梃付居之、道鄰，使之指佞；定不令馬上失天下。
——見原書「列傳」卷之九（下）
·王祁
王祁，字如止，號拱哲；太倉王氏奴也。昵青樓某濫，遂干沒主租無算。后青樓懷鉅貲為尼，憐祁，與千金；亦數(shù)月豪盡。乙酉，不肯剃發(fā)；走閩建寧之凈慈庵，披剃為僧，嘗寄單大中寺。祁短身，面黧鐵，體豐大；緇衣相向，多欷歔動人。僧戒秘而堅，蓋許祁以死者數(shù)百跏矣。詭稱諳術(shù)數(shù)，能縮水令干；便步入海，民間遍插楊枝以迓觀世音大士，眾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