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勇第五十一
大夫曰:荊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憚于不意,列斷賁、育者,介七尺之利也。使專諸空拳,不免于為禽;要離無水,不能遂其功。世言強楚勁鄭,有犀兕之甲,棠溪之鋌也。內據金城,外任利兵,是以威行諸夏,強服敵國。故孟賁奮臂,眾人輕之;怯夫有備,其氣自倍。況以吳、楚之士,舞利劍,蹶強弩,以與貉虜騁于中原?一人當百,不足道也!夫如此,則胡無守谷,貉無交兵,力不支漢,其勢必降。此商君之走魏,而孫臏之破梁也。
文學曰:楚、鄭之棠溪、墨陽,非不利也,犀囗兕甲,非不堅也。然而不能存者,利不足特也。秦兼六國之師,據崤、函而御宇內,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然陳勝無士民之資,甲兵之用,鉏耰棘橿,以破沖隆,武昭不擊,烏號不發。所謂金城者,非謂筑壤而高土,鑿地而深池也。所謂利兵者,非謂吳、越之鋌,干將之劍也。言以道德為城,以仁義為郭,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德為囗,以仁義為劍,莫之敢當,莫之敢御。湯、武是也。今不建不可攻之城,不可當之兵,而欲任匹夫之役,而行三尺之刃,亦細矣!大夫曰:荊軻提匕首入不測之強秦,秦王惶恐失守備,衛者皆懼。專諸手劍摩萬乘,刺吳王,尸孽立正,鎬冠千里。聶政自衛,由韓廷刺其主,功成求得,退自刑于朝,暴尸于市。今誠得勇士,乘強漢之威,凌無義之匈奴,制其死命,責以其過,若曹劌之脅齊桓公,遂其求。推鋒折銳,穹廬擾亂,上下相遁,因以輕銳隨其后。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
文學曰:湯得伊尹,以區區之毫兼臣海內,文王得太公,廓鄷、鄗以為天下。齊桓公得管仲以霸諸侯,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聞得賢圣而蠻、貊來享,未聞劫殺人主以懷遠也。《詩》云:“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惫省白员素登迹也粊硗??!狈俏菲渫?,畏其德也。故義之服無義,疾于原馬良弓;以之召遠,疾于馳傳重驛。
論功第五十二
大夫曰:匈奴無城廓之守,溝池之固,修戟強弩之用,倉廩府庫之積,上無義法,下無文理,君臣嫚易,上下無禮,織柳為室,旃囗為蓋。素孤骨鏃,馬不粟食。內則備不足畏,外則禮不足稱。夫中國,天下腹心,賢士之所總,禮義之所集,財用之所殖也。夫以智謀愚,以義伐不義,若因秋霜而振落葉。《春秋》曰:“桓公之與戎、狄,驅之爾?!睕r以天下之力乎?
文學曰:匈奴車器無銀黃絲漆之飾,素成而務堅。絲無文采裙祎曲襟之制,都成而務完。男無刻縷奇巧之事,宮室城郭之功。女無綺繡淫巧之貢,纖綺羅紈之作。事省而致用,易成而難弊。雖無修戟強弩,戎馬良弓;家有其備,人有其用,一旦有急,貫弓上馬而已。資糧不見案首,而支數十日之食,因山谷為城郭,因水草為倉廩。法約而易辨,求寡而易供。是以刑者而不犯,指麾而令從。嫚于禮而篤于信,略于文而敏于事。故雖無禮義之書,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記,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群臣為縣官計者,皆言其易而實難,是以秦欲驅之而反更亡也。故兵者兇器,不可輕用也。其以強為弱,以存為亡,一朝爾也。
大夫曰:魯連有言:“秦權使其士,虜使其民。”故政急而不長。高皇帝受命平暴亂,功德巍巍,惟天同大焉。而文景承緒潤色之。及先帝征不義,攘無德,以昭仁圣之路,純至德之基,圣王累年仁義之積也。今文學引亡國失政之治,而況之于今,其謂匈奴難圖,宜矣!文學曰:有虞氏之時,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
退而修政,而三苗服。不牧之地,不羈之民,圣王不加兵,不事力焉,以為不足煩百姓而勞中國也,今明主修圣緒,宣德化,而朝有權使之謀,尚首功之事,臣固怪之。夫人臣席天下之勢,奮國家之用,身享其利而不顧其主,此尉佗、章邯所以成王,秦失其政也。孫子曰:“今夫國家之事,一日更百變,然而不亡者,可得而革也。逮出兵乎平原廣牧,鼓鳴矢流,雖有堯、舜之知,不能更也?!睉鸲鴦僦?,修禮禮義,繼三代之跡,仁義附矣。戰勝而不休,身死亡國者,吳王是也。
大夫曰:順風而呼者易為氣,因時而行者易為力。文、武懷余力,不為后嗣計,故三世而德衰。昭王南征,死而不還。凡伯囚執而使不通,晉取郊、沛,王師敗于茅戎。今西南諸夷,楚莊之后,朝鮮之王,燕之亡民也。南越尉佗起中國,自立為王,德至薄,然皆亡天下之大,各自以為一州,倔強倨敖,自稱老夫。先帝為萬世度,恐有冀州之累,南荊之患,于是遣左將軍樓船平之,兵不血刃,咸為縣官也。七國之時,皆據萬乘,南面稱王,提珩為敵國累世,然終不免俯首系虜于秦。今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非有六國之用,賢士之謀。由此觀難易,察然可見也。
文學曰:秦滅六國,虜七王,沛然有余力,自以為蚩尤不能害,黃帝不能斥。及二世弒死望夷,子嬰系頸降楚,曾不得七王之俯首。使六國并存,秦尚為戰國,固未亡也。何以明之?自孝公以至于始皇,世世為諸侯雄,百有余年。及兼天下,十四歲而亡。何則?外無敵國之憂,而內自縱恣也。自非圣人,得志而不驕佚者,未之有也。
論鄒第五十三
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于是推大圣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先列中國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队碡暋芬嘀酱ǜ呦略?,而不知大道之徑。故秦欲達九州而方瀛海,牧胡而朝萬國。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
文學曰: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鄒衍非圣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
者也??鬃釉唬骸拔茨苁氯?,焉能事鬼神?”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故無補于用者,君子不為;無益于治者,君子不由。三王信經道,而德光于四海;戰國信嘉言,而破亡如丘山。昔秦始皇已吞天下,欲并萬國,亡其三十六郡,欲達瀛海,而失其州縣。知大義如斯,不如守小計也。
論災第五十四
大夫曰:巫祝不可與并祀,諸生不可與逐語,信往疑今,非人自是。夫道古者稽之今,言遠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征在人,災異之變,夭壽之期,陰陽之化,四時之敘,水火金木,妖祥之應,鬼神之靈,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紀,曲言之故,何所本始,不知則默,無茍亂耳。
文學曰: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四時相繼,父生之,子養之,母成之,子藏之。故春生、仁,夏長、德,秋成、義,冬藏、禮。此四時之序,圣人之所則也。刑不可任以成化,故廣德教。言遠必考之邇,故內恕以行。是以刑罰若加于己,勤苦若施于身。又安能忍殺其赤子以事無用,罷弊聽恃而達瀛海乎?蓋越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鄙夫樂咋唶而怪韶濩。故不知味者以芬香為臭,不知道者以美言為亂耳。人無夭壽,各以其好惡為命。羿、敖以巧力不得其死,智伯以貪狼亡其身。天災之證,禎祥之應,猶施與之望報,各以其類及。故好行善者,天助以福,符瑞是也?!兑住吩唬骸白蕴斓v之,吉無不利。”好行惡者,天報以禍,妖災是也?!洞呵铩吩唬骸皯嵌刑鞛摹!?
周文、武尊賢受諫,敬戒不殆,純德上休,神祗相況。《詩》云:“降福穰穰,降福簡簡。”日者陽,陽道明;月者陰,陰道冥;君尊臣卑之義。故陽光盛于上,眾陰之類消于下;月望于天,蚌蛤盛于淵。故臣不臣,則陰陽不調,日月有變;政教不均,則水旱不時,螟螣生。此災異之應也。四時代敘而人則其功,星列于天而人象其行。常星猶公卿也,眾星猶萬民也。列星正則眾星齊,常星亂則眾星墜矣。
大夫曰:文學言剛柔之類,五勝相代生?!兑住访饔陉庩?,《書》長于五行。春生夏長,故火生于寅木,陽類也;秋生冬死,故水生于申金,陰物也。四時五行,迭廢迭興,陰陽異類,水火不同器。金得土而成,得火而死,金生于巳,何說何言然乎?
文學曰:兵者,兇器也,甲堅兵利,為天下殃。以母制子,故能久長。
圣人法之,厭而不陽?!对姟吩疲骸拜d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衰世不然。逆天道以快暴心,僵尸血流以爭壤土,牢人之君,災人之祀,殺人之子若絕草木,刑者肩靡于道。以己之所惡而施于人。是以國家破滅,身受其殃,秦王是也。
大夫曰:金生于巳,刑罰小加,故薺麥夏死?!兑住吩唬骸奥乃?,堅冰至?!鼻锸冀邓?,草木隕零,合冬行誅,萬物畢藏。春夏生長,利以行仁。
秋冬殺藏,利以施刑。故非其時而樹,雖生不成。秋冬行德,是謂逆天道。
《月令》:“涼風至,殺氣動,蜻蛚鳴,衣裘成。天子行微刑,始囗蔞以順天令?!蔽膶W同四時,合陰陽,尚德而除刑。如此,則鷹隼不鷙,猛獸不攫,秋不搜狝,冬不田狩者也。
文學曰:“天道好生惡殺,好賞惡罰。故使陽居于實而宣德施,陰藏于虛而為陽佐輔。陽剛陰柔,季不能加孟。此天賤冬而貴春、申陽屈陰。故王者南面而聽天下,背陰向陽,前德而后刑也。霜雪晚至,五谷猶成。雹霧夏隕,萬物皆傷。由此觀之:嚴刑以治國,猶任秋冬以成谷也。故法令者,治惡之具也,而非至治之風也。是以古者明王茂其德教,而緩其刑罰也。網漏吞舟之魚,而刑審于繩墨之外,及臻其末,而民莫犯禁也。
刑德第五十五
大夫曰:令者所以教民也,法者所以督奸也。令嚴而民慎,法設而奸禁。
網疏則獸失,法疏則罪漏。罪漏則民放佚而輕犯禁。故禁不必,怯夫僥幸。
誅誠,跖、囗不犯。是以古者作五刑,刻肌膚而民不逾矩。
文學曰:道徑眾,人不知所由;法令眾,民不知所辟。故王者之制法,昭乎如日月,故民不迷;曠乎若大路,故民不惑。幽隱遠方,析乎知之,室女童婦,咸知所避。是以法令不犯,而獄犴不用也。昔秦法繁于秋荼,而網密于凝脂,然而上下相遁,奸偽萌生,有司治之,若救爛撲焦而不能禁;非網疏而罪漏,禮義廢而刑罰任也。方今律令百有余篇,文章繁,罪名重,郡國用之疑惑,或淺或深,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況愚民乎!律令塵蠹于棧閣,吏不能遍睹,而況于愚民乎!此斷獄所以滋眾,而民犯禁滋多也?!耙酸硪霜z,握粟出卜,自何能谷?”刺刑法繁也。親服之屬甚眾,上殺下殺,而服不過五。五刑之屬三千,上附下附,而罪不過五。故治民之道,務篤其教而已。
大夫曰:文學言王者立法,曠若大路。今馳道不小也,而民公犯之,以其罰罪之輕也。千仞之高,人不輕凌,千鈞之重,人不輕舉。商君刑棄灰于道,而秦民治。故盜馬者死,盜牛者加,所以重本而絕輕疾之資也。武兵名食,所以佐邊而重武備也。盜傷與殺同罪,所以累其心而責其意也。猶魯以楚師伐齊,而《春秋》惡之。故輕之為重,淺之為深,有緣而然。法之微者,固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毖云湟滓?。“君子所履,小人所視?!毖云涿饕病9实旅鞫讖?,法約而易行。今馳道經營陵陸,紆周天下,是以萬里為民阱也。罻羅張而縣其谷,辟陷設而當其蹊,矰弋飾而加其上,能勿離乎?聚其所欲,開其所利,仁義陵遲,能勿逾乎?故其末途至于攻城入邑,損府庫之金,盜宗廟之器,豈特千仞之高,千鈞之重哉!《管子》曰:“四維不張,雖皋陶不能為士。”故德教廢而詐偽行,禮義壞而奸邪興,言無仁義也。仁者,愛之效也;義者,事之宜也。故君子愛仁以及物,治近以及遠。《傳》曰:“凡生之物,莫貴于人;人主之所貴,莫重于人?!?
故天之生萬物以奉人也,主愛人以順天也。聞以六畜禽獸養人,未聞以所養害人者也。魯廄焚,孔子罷朝,問人不問馬,賤畜而重人也。今盜馬者死。
盜牛者加。乘騎車馬行馳道中,吏舉苛而不止,以為盜馬,而罪亦死。今傷人持其刀劍而亡,亦可謂盜武庫兵而殺之乎?人主立法而民犯之,亦可以為逆而輕主約乎?深之可以死,輕之可以免,非法禁之意也。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以陷人也。故《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今傷人未有所害,志不甚惡而合于法者,謂盜而傷人者耶?將執法者過耶?何于人心不厭也!古者,傷人有創者刑,盜有臧者罰,殺人者死。今取人兵刃以傷人,罪與殺人同,得無非其至意與?
大夫俯仰未應對。
御史曰:執法者國之轡銜,刑罰者國之維楫也。故轡銜不飭,雖王良不能以致遠;維楫不設,雖良工不能以絕水。韓子疾有國者不能明其法勢,御其臣下,富國強兵、以制敵御難,惑于愚儒之文詞,以疑賢士之謀,舉浮淫之蠹,加之功實之上,而欲國之治,猶釋階而欲登高,無銜橛而御捍馬也。
今刑法設備,而民猶犯之,況無法乎?其亂必也!文學曰:轡銜者,御之具也,得良工而調。法勢者,治之具也,得賢人而化。執轡非其人,則馬奔馳。執軸非其人,則船覆傷。昔吳使宰嚭持軸而破其船,秦使趙高執轡而覆其車。今廢仁義之術,而任刑名之徒,則復吳、秦之事也。夫為君者法三王,為相者法周公,為術者法孔子,此百世不易之道也。韓非非先王而不遵,舍正令而不從,卒蹈陷阱,身幽囚,客死于秦。
夫不通大道而小辯,斯足以害其身而已。
申韓第五十六
御史曰:待周公而為相,則世無列國。待孔子而后學,則世無儒,墨。
夫衣小缺,憏裂可以補,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頌乃治之;是猶舍鄰之醫,而求俞跗而后治病,廢污池之水,待江海而后救火也。迂而不徑,闕而無務,是以政令不從而治煩亂。夫善為政者,弊則補之,決則塞之。故吳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法強秦、韓也。
文學曰:有國者選眾而任賢,學者博覽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而已。今商鞅反圣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后政耗亂而不能治,流失而不可復,愚人縱火于沛澤,不能復振;蜂蠆螫人,放死不能息其毒也。煩而止之,躁而靜之,上下勞擾,而亂益滋。故圣人教化,上與日月俱照,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御史曰:衣缺不補,則日以甚,防漏不塞,則日益滋。大河之始決于瓠子也,涓涓爾,及其卒,泛濫為中國害。災梁、楚,破曹、衛,城郭壞沮,蓄積漂流,百姓木棲,千里無廬,令孤寡無所依,老弱無所歸。故先帝閔悼其災,親省河堤,舉禹之功,河流以復,曹、衛以寧百姓戴其功,詠其德,歌“宣房塞,萬福來”焉,亦猶是也。如何勿小補哉?
文學曰:河決若甕口而破千里,況禮決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斷獄歲以萬計,犯法茲多,其為災豈特曹、衛哉!夫知塞宣房而福來,不知塞亂原而天下治也。周國用之,刑錯不用,黎民若四時各終其序,而天下不孤。《頌》曰:“綏我眉壽,介以繁祉。”此天為福亦不小矣。誠信禮義如宣房,功業已立,垂拱無為,有司何補法令何塞也?
御史曰:犀銚利鉏,五谷之利而閑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奸邪之所惡而良民之福也。故曲木惡直繩,奸邪惡正法。是以圣人審于是非,察于治亂,故設明法,陳嚴刑,防非矯邪,若隱括輔檠之正弧剌也。故水者火之備,法者止奸之禁也。無法勢,雖賢人不能以為治;無甲兵,雖孫、吳不能以制敵。
是以孔子倡以仁義而民不從風,伯夷遁首陽而民不可化。
文學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消息而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針石而鉆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于未萌,使之不為非,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強力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驚駭,十家奔亡。
若癰疽之相濘、色淫之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搖?!对姟吩疲骸吧岜擞凶?,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蓖磦麩o罪而累也。非患銚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蕓苗也。非患無準平,患其舍枉而繩直也。故親近為過不必誅,是鋤不用也;疏遠有功不必賞,是苗不養也。故世不患無法,而患無必行之法也。
周秦第五十七
御史曰:《春秋》罪人無名號,謂之云盜,所以賤刑人而絕之人倫也。
故君不臣,士不友,于閭里無所容。故民恥犯之。今不軌之民,犯公法以相寵,舉棄其親,不能伏節死理,遁逃相連,自陷于罪。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一室之中,父兄之際,若身體相屬,——節動而知于心。故今自關內侯以下,比地于伍,居家相察,出入相司,父不教子,兄不正弟,舍是誰責乎?
文學曰: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后等之以刑。刑罰中,民不怨。故舜施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輕重各服其誅,刑必加而無赦,赦惟疑者。若此,則世安得不軌之人而罪之?今殺人者生,剽攻竊盜者富。故良民內解怠,輟耕而隕心。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后世,故無賢不肖,莫不恥也。今無行之人,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禮義,恒于茍生。何者?一日下蠶室,創未瘳,宿衛人主,出入宮殿,由得受奉祿,食大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故或載卿相之列,就刀鋸而不見閔,況眾庶乎?夫何恥之有!今廢其德教,而責之以禮義,是虐民也?!洞呵铩吩唬骸白佑凶铮瑘唐涓浮3加凶?,執其君,所失之大者也?!?
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誅及無罪,無罪者寡矣。臧文仲治魯,勝其盜而自矜。子貢曰:“民將欺,而況盜乎!”故吏不以多斷為良,毉不以多刺為工。子產刑二人,殺一人,道不拾遺,而民無誣心。故為民父母,以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多矣。父母之于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惡止其人,疾始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老子曰:“上無欲而民樸,上無事而民自富?!本汲?,父父子子。比地何伍,而執政何責也?
御史曰:“夫負千鈞之重,以登無極之高,垂峻崖之峭谷,下臨不測之淵,雖有慶忌之捷,賁、育之勇,莫不震懾悼栗者,知墜則身首肝腦涂山石也。故未嘗灼而不敢握火者,見其有灼也。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傷也。彼以知為非,罪之必加,而戮及父兄,必懼而為善。故立法制辟,若臨百仞之壑,握火蹈刃,則民畏忌,而無敢犯禁矣。慈母有敗子,小不忍也,嚴家無悍虜,篤責急也。今不立嚴家之所以制下,而修慈母之所以敗子,則惑矣。
文學曰:紂為炮烙之刑,而秦有收帑之法。趙高以峻文決罪于內,百官以峭法斷割于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栗。《詩》云:“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為虺蜥!”
方此之時,豈特冒火蹈刃哉?然父子相背,兄弟相慢,至于骨肉相殘,上下相殺。非輕刑而罰不必,令太嚴而仁恩不施也。故政寬則下親其上,政嚴則民謀其主。晉厲以幽,二世見殺。惡在峻法之不犯,嚴家之無悍虜也?圣人知之,是以務和而不務威。故高皇帝約秦苛法,以慰怨毒之民,而長和睦之心,唯恐刑之重而德之薄也。是以恩施無窮,澤流后世。商鞅、吳起以秦、楚之法為輕而累之,上危其主,下沒其身,或非特慈母乎!
詔圣第五十八
御史曰:夏后氏不倍言,殷誓,周盟,德信彌衰。無文、武之人,欲修其法,此殷、周之所失勢,而見奪于諸侯也。故衣弊而革才,法弊而更制。
高皇帝時,天下初定,發德音,行一切之令,權也,非撥亂反正之常也。其后,法稍犯,不正于理。故奸萌而《甫刑》作,王道衰而《詩》刺彰,諸侯暴而《春秋》譏。夫少目之網不可以得魚,三章之法不可以為治。故令不得不加,法不得不多。唐、虞畫衣冠非阿,湯、武刻肌膚非故,時世不同,輕重之務異也。
文學曰:民之仰法,猶魚之仰水。水清則靜,濁則擾。擾則不安其居,靜則樂其業。樂其業則富,富則仁生,贍則爭止。是以成、康之世,賞無所施,法無所加。非可刑而不刑,民莫犯禁也;非可賞而不賞,民莫不仁也。
若斯,則吏何事而理?今之治民者,若拙御之御馬也,行則頓之,止則擊之。
身創于箠,吻傷于銜,求其無失,何可得乎?乾谿之役土崩,梁氏內潰,嚴刑不能禁,峻法不能止。故罷馬不畏鞭箠,罷民不畏刑法。雖曾而累之,其亡益乎!御史曰:嚴墻三刃,樓季難之;山高于云,牧豎登之。故峻則樓季難三刃,陵夷則牧豎易山巔。夫鑠金在爐,莊囗不顧;錢刀在路,匹婦掇之。非匹婦貪而莊囗廉也,輕重之制異,而利害之分明也。故法令可仰而不可逾,可臨而不可入?!对姟吩疲骸安豢杀┗?,不敢馮河。”為其無益也。魯好禮而有季、孟之難。燕噲好讓而有子之之亂。禮讓不足禁邪,而刑法可以止暴。
明君據法,故能長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
文學曰:古者,明其仁義之誓,使民不逾;不教而殺,是虐民也。與其刑不可逾,不若義之不可逾也。聞禮義行而刑罰中,未聞刑罰行而孝悌興也。
高墻狹基,不可立也,嚴刑峻法,不可久也。二世信趙高之計,渫篤責而任誅斷,刑者半道,死者日積。殺民多者為患,厲民悉者為能。百姓不勝其求,黔首不勝其刑,海內同憂而俱不聊生。故過任之事,父不得于子;無已之求,君不得于臣。死不再生,窮鼠嚙貍,匹夫奔萬乘,舍人折弓,陳勝、吳廣是也。當此之時,天下俱起,四面而攻秦,聞不一期而杜稷為墟,惡在其能長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
御史默然不對。
大夫曰:瞽師不知白黑而善聞言,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議。夫善言天者合之人,善言古者考之今。令何為施?法何為加?湯、武全肌膚而殷、周治,秦國用之,法弊而犯,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或以治,或以亂?!洞呵铩吩铮陡π獭分篇z。今愿聞治亂之本,周、秦所以然乎?
文學曰:春夏生長,圣人象而為令。秋冬殺藏,圣人則而為法。故令者教也,所以導民人;法者刑法也,所以禁強暴也。二者治亂之具,存亡之效也,在上所任。湯、武經禮、義,明好惡,以道其民,刑罪未有所加,而民自行義,殷、周所以治也。上無德教,下無法則,任刑必誅,劓鼻盈蔂,斷足盈車,舉河以西,不足以受天下之徒,終而以亡者,秦王也。非二尺四寸之律異,所以反古而悖民心也。
大論第五十九
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后而不知其事,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斫,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后寇業奸禁。故射者因槷,治者因法。虞、夏以文,殷、周以武,異時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樸之時,治撫弊之民,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
文學曰:文王興而民好善,幽、厲興而民好暴,非性之殊,風俗使然也。
故商、周之所以昌,桀、紂之所以亡也,湯、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紂非得跖、囗之民以亂也,故治亂不在于民。孔子曰:“所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者難,訟而聽之易。夫不治其本而事其末,古之所謂愚,今之所謂智。以棰楚正亂,以刀筆正文,古之所謂賊,今之所謂賢也。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時,而世非許由之民,而欲廢法以治,是猶不用隱括斧斤,欲撓曲直枉也。故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為輪者不待自由之木。
往者,應少、伯正之屬潰梁、楚,昆盧、徐谷之徒亂齊、趙、山東,關內暴徒,保人阻險。當此之時,不任斤斧,折之以武,而乃始設禮修文,有似窮醫,欲以短針而攻疽,孔丘以禮說跖也。
文學曰:殘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殘賊民人而欲治者,非良吏也。
故公輸子因木之宜,圣人不費民之性。是以斧斤簡用,刑罰不任,政立而化成。扁鵲攻于湊理,絕邪氣故癰疽不得成形。圣人從事于未然,故亂原無由生。是以砭石藏而不施,法令設而不用。斷已然,鑿已發者,凡人也。治未形,睹未萌者,君子也。
大夫曰:文學所以稱圣知者,孔子也,治魯不遂,見逐于齊,不用于衛,遇圍于匡,困于陳、蔡。夫知時不用猶說,強也;知困而不能已、貪也;不知見欺而往,愚也;困辱不能死,恥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為也,何況君子乎!商君以景監見,應侯以王稽進。故士應士,女因媒。至其親顯,非媒士之力??鬃硬灰砸蜻M見而能往者,非賢士才女也。
文學曰:孔子生于亂世,思堯、舜之道,東西南北,灼頭濡足,庶幾世主之悟。悠悠者皆是,君暗,大夫妒,孰合有媒?是以嫫母飾姿而矜夸,西子彷徨而無家。非不知窮厄而不見用,悼痛天下之禍,猶慈母之伏死子也,知其不可如何,然惡已。故適齊,景公欺之,適衛,靈公圍,陽虎謗之,桓魋害之。夫欺害圣人者,愚惑也!傷毀圣人者,狂狡也。狡惑之人,非人也。
夫何恥之有!孟子曰:“觀近臣者以所為主,觀遠臣者以其所主。”使圣人偽容茍合,不論行擇友,則何以為孔子也!大夫撫然內慚,四據而不言。
當此之時,順風承意之士如編,口張而不歙,舌舉而不下,暗然而懷重負而見責。
大夫曰:諾,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雜論第六十
客曰: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賢良之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義,或務權利。異哉吾所聞。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長久殊世。汝南朱子伯為予高,當此之時,豪俊并進,四方輻湊。賢良茂陵唐生、文學魯萬生之倫六十余人,咸聚闕庭,舒六藝之風,論太平之原。智者贊其慮,仁者明其施,勇者見其斷,辯者陳其詞。訚訚焉,侃侃焉,雖未能詳備,斯可略觀矣。然蔽于云霧,終廢而不行,悲夫!公卿知任武可以辟地,而不知廣德可以附遠;知權利可以廣用,而不知稼穡可以富國也。
近者親附,遠者說德,則何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于斯路,而務畜利長威,豈不謬哉!中山劉子雍言王道,矯當世,復諸正,務在乎反本。直而不徼,切而不囗,斌斌然可謂弘博君子矣。九江祝生奮由路之意,推史魚之節,發憤懣,剌譏公卿,介然直而不撓,可謂不畏強御矣。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辟略小辯,雖非正略,然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然攝卿相之位,不引準繩,以道化下,放于利末,不師始古。《易》曰:“焚如棄如,”處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隕其性,以及厥宗。車丞相即周、呂之列,當軸處中,括囊不言。彼哉!彼哉!若夫群丞相、御史,不能正議以輔宰相,成同類,長同行,阿意茍合,以說其上,斗筲之人,道諛之徒,何足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