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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家多用“不可”,罕用“不肯”者。若偶一用之,皆以此二字為俗。則甚矣!不讀書之陋也。《春秋經(jīng)》宣四曰:“公及齊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正與俗語意絲毫無別。左氏自此傳外,如文十六云:“請盟,齊侯不肯。”成十一云:“秦伯不肯涉河。”

左宣十二,傳曰:“得臣猶在,憂未歇也。”后人必曰:“憂未已也。”亦不敢用“歇”字。

來年、來月、來日,皆有之。往年、往月、往日,亦有之。惟明字,但有明年、明日,而無明月。左昭七年,傳云:“其明月,子產(chǎn)立公孫泄。”此為僅見,而后人不能用也。

少見多怪,人情然也。見文字中,用“雄風(fēng)”,皆謂有本。見“雌風(fēng)”,則怪之。而不知其在宋玉《風(fēng)賦》也。用“治古”皆謂有本。見“亂今”則斥之。

而不知其在《荀子。正論》也。用“臣人”皆謂有本,見“妾人”則妄之。而不知其在《管子》中婦諸子之對也。用“終古”皆謂有本,見“終今”則異之,而不知其在孝文《賜南粵王書》也。

頰上三毫,古人絕技,借此以喻文章。則前惟左氏,后惟史公,真寫生妙手也。

古今文家,每以“潔”字稱太史公。今取《史記》讀之,則重文復(fù)句、閑言贅字,不一而足。不知所謂“潔”者何在也。若以“逸馬斃犬于道”之法例之,則以意刪削,直可去其十之四五。吾嘗取《史記》指示諸君,問所謂“潔”字安在?皆茫然也。夫“潔”豈簡少短薄之謂乎?譬如畫家畫人狀貌,云其筆下甚潔凈。豈貌其人如侏儒而遂謂之簡凈乎?宜興吳仲倫德旋,以古文一字訣授慈溪鄭耐生,曰“短。”是真以畫侏儒為潔凈之類也。可笑甚矣!故其《初月樓文鈔》,但是枯燥,而生氣索然。可嘆也!

選家選昌黎文,無集不有《送孟東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不喜此。送序拉雜太甚,使事點綴,信口而出,與其篇腦所云“物不得其平則鳴”

者迥異。祭文描頭畫角,裝腔作勢,而真意反薄。余謂退之作二文,初成時當(dāng)極得意,后必悔之。此語非門外漢所能知者。

唐人高彥休《唐闕史》載,皇甫為裴度作《福先寺碑》一碑三千字,每字酬三匹絹,計九千匹。按《南史。沈慶之傳》云:“兩匹絹八十尺。”然則一匹為四丈。以福先寺一碑,得絹三萬六千丈。古時文價之貴如此!今則不值錢矣。

文成時,度以車馬、器玩千緡酬之,亦不為薄,而大怒擲還。以為待之甚薄,若使為今富兒諛墓,直當(dāng)焚筆硯也。

歐公語孫莘作文法,亦只是“多讀、多做”耳。其云“疵病不必待人指レ,多作自能見”。此真閱歷知甘苦語也。

永叔謂柳為韓門罪人。此語殊覺過當(dāng)。昌黎生平不妄許與,而獨傾倒柳州。

后人顧薄之耶?正猶少陵極力推太白,后人乃盛抑李以尊杜。吾恐杜、韓皆不受此等諛言耳。

歐陽文忠在南京時,陳丞相升之安撫京東。朝廷令審察是非,陳陰訪民間,得俚語,謂公為“照天蠟燭”。還而奏之,于是世皆呼公為“照天蠟燭”。按:范鎮(zhèn)《東齋記事》稱:“田元均治成都有聲,人謂之‘照天蠟燭’。”然則號此者,不獨歐公矣。

世盛稱《愛蓮說》,直是耳食耳。中云:“出污泥而不染。”天下有花木不出自污泥者耶?有出自污泥而染之枝葉花萼間耶?只此一語,殊不見切。且世之盛稱者,以其文作于濂溪耳。不知是偽托,非濂溪文也。

宋孫何,好古文。讀古碑,辨識文字,以爪搔發(fā)垢,而嗅之。往往至暮。寫看碑時,景象絕肖。

沈約作《郊居賦》,惟恐人讀“雌霓”作平聲。范蜀公召試學(xué)士院,詩用“彩霓”作平聲。考官以為失韻。《學(xué)林》云:“霓字雖有兩音,然文士用‘倪’音多,而‘嚙’音少。”若專用“雌霓”,則當(dāng)音‘嚙’,若泛用“霓”字則“倪”、“嚙”可通用。按以李杲堂之博雅,亦但知霓字平聲。而蜀公之考官,乃但知入聲,又可怪也。

唐人試賦,韻腳多以四平、四仄。莊宗朝,翰林學(xué)士承旨,以“后從諫則圣”為題,以堯、舜、禹、湯,傾心求過為韻。五平、三仄,識者誚之。故唐試賦韻腳,往往以己意點竄經(jīng)史,如“黃流在中”,改作“黃流于中”之類,不一而足。

宋元以來,尚有守此法者。《周南賦》以“言化之自北而南也”為韻。《聞韶賦》以“不圖為樂,至于斯也”為韻。一時以為切當(dāng),蓋不難于以成語為韻腳,而難于成語中,適是四平四仄耳。

古文固不易作,而四六尤不易。蓋古文可以氣勝,可以意勝。而四六則一句不典,非佳四六矣。古人敘事,或仿前人,或自己出。紀(jì)一事,名一物,或古所未有,即可隨意下筆。但不不俗,便為敘事高手。至為四六,則必須以古人往跡,敘近人新事。古人明明有某事可與今事比附,己不能知,而鑿空杜撰,不將為博雅者所笑乎?故四六最易作,而實不易如此。

余嘗謂,今人千奇百怪之事,古人無不有之。斷無有敘述近事而古事無可引用,并無可比擬者。但苦儉腹,遂致閣筆耳。

宋四六以成句作對,愈出愈奇。嘗于說部中,見《館師辭館文》一篇,甚長而佳。記其末聯(lián)云:“口說五千言,乘牛出函谷,請從關(guān)門令尹游乎?腰纏十萬貫,跨鶴上揚州,皆曰閉戶先生來矣!”長聯(lián)至于無字不對,工整如此,可謂有一無兩。余見此在少時,至今記之,而竟忘作者之名,并忘所出之書。四十年來,涉獵宋說部多種,竟不復(fù)見此文。

近世作駢體文者,專效六朝、初唐。自詡大家,而鄙夷宋四六,以為卑薄不屑效也。吾謂非不屑也,不能效也。宋四六清空一氣,胸中無萬卷書,而性靈又不能運用之者,斷不能造其精微。若六朝、初唐,則但須費數(shù)月光陰,剽掠字句,作摘本,便可一生吃著不盡。改頭換面,施粉涂朱,不可斷之句,不可識之字,不可解之意,高古奧折。自欺欺人而已。

陳西塘鵠《耆舊續(xù)聞》載:“劉貢父、王介甫同為考試官,以相忿爭,皆贖金。而中丞呂公著惡貢父,以為議罪太輕。遂奪貢父主判。貢父謝表云:”在矢人之術(shù),惟恐不傷;而田主之牛,奪之已甚。‘“西塘云:”《左傳》,蹊人之田而奪之牛。’本無主字,語又俗。‘惟恐不傷’是全句,‘已甚’字外來。盍云:“在傷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奪之已甚‘。方停勻。”余謂田下加主字,亦無大礙。借用《周禮》,亦不為俗。惟牛非田主之牛,覺鶻突耳。至謂“已甚”字外來,而以不深對之,則深字更嫌雜湊,余擬改之云:“在矢人之擇術(shù),恐其不傷;而田主之奪牛,罰之已重。”竟改去“惟恐”,全句以“罰”字對“恐”字,“已重”字對“不傷”字,皆本之經(jīng)傳中,似較陳說為稍妥適也。

按四六用成語,或句語過長,則屬對不能甚工,勢使然也。今“惟恐不傷”四字句耳,而以“奪之”對“惟恐”虛實字太不侔矣。貢父出于一時之憤氣,不暇精思(二語亦西唐說)。西塘指レ更正之,于書亦不檢點。何也?

陳景山《政鑒》:“母氏六十時,其祖母尚健飯也。”余代洪舵鄉(xiāng)師起燾作壽序,開端即云:“太夫人命其諸孫,為母開壽燕。”篇中全以姑婦伴說,而嘆美其婦順之不易得。末則規(guī)勸諸孫,宜善事重慈,特稍作賓主耳。此蓋與《禮》所云:“善則歸親人,子無私財。及國家封典,有尊長在,不加太字。”同一意也。或乃謂此文似乎喧客奪主,此不知體例之言。

先慈陳太夫人,待前外家李氏最厚。李太夫人有三兄,皆老而貧。生于我館,死于我葬。其侄有鰥者,為之娶妻。侄婦有寡者,贍之以田。及先慈年五十,吾友朱青石文杏,作四六一篇為壽。中一段敘此事云:“且夫豆萁則相煎尚急,何論前室之兄;葛ぱ則托庇猶難,況屬從姑之侄?而乃渭陽筑室,命彼諸甥;綿上之田,恤其嫠婦。生于我乎館,無煩贈馬以行。老無妻曰鰥,特助牽羊之聘。”

隸事殊典雅可喜。惟“前室之兄”四字,乃是杜撰,與下句“從姑之侄”不敵。

然亦未有可以易之者。一日讀《顏氏家訓(xùn)》有曰“前婦之兄”與“后妻之弟”,見之不覺狂喜。顏氏所云,原指同父異母兄弟言之。而作文借用,義取斷章,則古人常有之。易室為婦,僅只一字,遂爾典贍,與通段相稱。益嘆不患無典,但患不博耳。青石作四六,微苦材多,而清空之氣殊少。所作先慈五十壽序,亦坐此病。余召之來煙嶼樓頭,相與商榷、刪改,及成,則原本已十去其八矣。

生平不多作四六,偶然命筆,則仍以古文法為之。以意使事,而不喜堆垛;以氣遣詞,而不喜華縟。每用陳語古典,輒擇人所知者。即不知,亦可以意想解得之者。故友人見余四六,或疑不用典故,而不知未嘗無來歷也。

金八姑娘非罪被出,自沉于海,為甬上冤獄。久而慈溪沈亞溪,囗囗得鶴骨簫,姑遺物也。乞余記之。余憐姑冤,以駢體記其始末。而此事得之傳聞,誤以其夫懋椒為王姓。敘里居婚姻一聯(lián)云:“惟桑與梓,明州樊榭之鄉(xiāng);以絲附蘿,天壤王郎之婿。”后得懋昭所畫翎毛、花卉一幅,始知乃黃姓。其名德源,自號鐵簫客。問之金氏,果然。因?qū)⒏恼寺?lián),久而不就。一日讀《后漢書。郭林宗傳》云:“司徒袁隗,為從女求婿。”黃允,嘆曰:“得婿如是足矣!”大喜,遂改之云:“維桑與梓,在樊榭仙子之鄉(xiāng);以絲附蘿,得黃家雋才之婿。”史稱允以雋才知名,聞袁隗語,遂黜遣其妻夏侯氏。而懋昭能書畫,通音律,亦可稱雋才。無罪遣妻事,尤吻合。于是改語實遠(yuǎn)勝前語矣。吾嘗謂,作四六不難,難于隸事;隸事不難,難于工切。然而苦不讀書耳。未有今事而無古事可比擬者。

若近世所稱典博者,大抵依傍影響,初讀之甚工,實按之不切也。余既知懋昭黃姓,欲改不能,以告董覺軒。覺軒謂吾:“固知其黃姓,特‘天壤中,乃有王郎是輕鄙夫婿’之詞,用之此記,亦與事稱,何必改耶?”謂:“上句明州樊榭,既切寧波之地,則下句天壤王郎,焉得不切夫婿之姓耶?況懋昭之姓,不與王字同音。句尚可用,今吾鄉(xiāng)傳聞,幾乎人知此事。而黃王又適同音,不又將自誤誤人耶?又況金氏初嫁時,琴瑟之好甚篤。今方敘其初婚,而遽用道蘊始嫁不樂之語,亦于本事,嫌未切耳。”覺軒終不謂然。及余既得改正,覺軒始嘆服。沈亞溪得鶴骨簫后,廣征詩文,以記屬余。余為歷敘冤訟始末,以四六為之,頗覺不俗。而其中引用,如《雜五行書》、《夢書》之屬,今久不傳者,多得之《太平御覽》中。以故字句多不經(jīng)見。王稽云讀而喜之,強余盡疏出處。余略疏于眉端紙尾付之。既而沈復(fù)乞稽云賦詩,稽云懶作,乃即注余所作記,自為小跋,以應(yīng)亞溪。然其注,翦裁有法,詳略不茍,余文實愧之。不欲虛良友雅意,今并以其注附余集中(貞群按,文集刻本無此文)。

咸豐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夢與子舟同作四六。醒記二聯(lián)云:“梅囗有實,吉兮其今;桑落既黃,士也罔極?是以西施老去,泛以五湖;嫫母盛年,貯之宮闥。”亦不知是何題也。

前人讀杜詩“身輕一鳥度”,適“度”字殘缺,因相與猜論,或云“過”字,或云“落”字。及翻閱善本,皆大服。不知杜詩此句,本之虞文懿《侍宴詩》:“橫空一鳥度,照水百花然。”

昌黎詩:“蛙黽鳴無謂,囗囗只亂人。”以囗囗二字加之蛙黽,毋乃擬不于倫耶?

帆字有作仄聲者。許渾詩:“江風(fēng)揚帆急,山月下樓遲。”或謂當(dāng)以揚字作仄,則帆仍平聲。然帆本有兩音。《廣韻》:“符炎切,又扶泛切。船使風(fēng)也。”

《釋名》:“帆,泛也。隨風(fēng)張幔曰帆”。昌黎詩:“無因帆江水。”亦非平讀之也。

桑柘之柘,之夜切。《唐韻》以三百篇其囗其柘,與“串夷載路”。路字為韻,乃別音一之怒切,以就之。不知今魚虞與麻韻,古本同音,無煩遷就也。

華讀如敷,家讀如姑,車讀如居。三百篇皆然。故馮《彈鋏歌》以“無以為家”

與上“食無魚”“出無車”為押。至昌黎《盤谷歌》以稼韻土,猶知古音者也。

許渾詩云:“野蠶成璽桑柘盡,溪鳥引雛蒲稗深。”以柘作平。僅見此詩。

皮日休云:“毛詩‘鴛鴦在梁’,又‘囗囗在東’。即后人疊韻之始。”楊升庵謂:“此乃偶合之妙,詩人初無意也。若《文選》宋玉《風(fēng)賦》‘炫煥燦爛’,張衡《西京賦》之‘睚眥蠆芥’,《上林賦》之‘玢豳文鱗’,左思《吳都賦》之‘檀欒嬋娟’。則詞人好奇之始耳。”余謂楊說固然。然其所引《文選》或是通韻。若以通韻論《文選》,則當(dāng)以古音求《毛詩》。以古音求《毛詩》,則詩中疊韻全句者頗多。鴛鴦囗囗尚非全句疊韻者。今且以今韻求《毛詩》,亦得二語“誰其尸之”,“其誰知之”是也。四字全出今支韻中。

詠物詩,固當(dāng)雅切情狀。然必以不脫不黏始為工也。或刻畫入細(xì),別無情意,只是俗工繪物耳。《苕溪漁隱叢話》謂劉義《落葉詩》,鄭谷《柳詩》,是二物謎。子義詩云:“返蟻難尋穴,歸禽易見窠。”谷詩云:“半煙半雨溪橋畔,間杏間桃山路中。”余謂唐人詠物,似此甚多,不特二君然。要是“聲聞辟支果”耳。

“疏影”,“暗香”之聯(lián),自為歐蘇兩文忠所賞,遂膾炙人口。后人千描萬寫,雖高出數(shù)倍。耳食者總謂不如。不知此聯(lián),乃唐人江為詩。和靖只易“竹影”

為“疏影”,“桂香”為“暗香”耳。耳食者又必回護(hù)之云:青出于藍(lán),云“二語必詠梅花始稱”。然科以巧偷之罪,不已傷事主耶?溫飛卿詩:“醉后獨知殷甲子,病來猶作晉春秋。”和靖詩云:“隱非秦甲子,病有晉春秋。”劉后村已為曲庇云:“和靖非蹈襲者,當(dāng)是偶然相犯。”至“橫斜”“浮動”十四字,而十二字無異。恐是后村亦不得謂之偶然相犯矣。且其下聯(lián)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此豈能詠梅花者耶?

國初,吾鄉(xiāng)有徐晉公懋昭,嘗為沛縣令。其詩文集曰《淡園集》,僅數(shù)十紙耳。非特名不出閭巷,即近時鄉(xiāng)人,亦無有知之者。其文不過小品,而甚工雅似廬陵。《荊舒賣魚者說》一篇,絕高淡,非茍作者。嘗作《孤山說》,謂和靖非真隱者。夫真隱,不求人知。今和靖居西湖之孤山,西湖山水冠絕天下,孤山又西湖最勝處,而又種之以梅,而又養(yǎng)之以鶴。而于是孤山之勝,更絕寰區(qū)。而和靖乃隱居其中,豈真隱者耶?朝廷之征聘,官守之訪見,以至沒后之賜號,皆此孤山之梅與鶴招之者也。持論雖苛,顧使和靖復(fù)生,亦覺無言以自解也。和靖書《孤山隱居》壁詩云:“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樹為橋小結(jié)廬。”然則入山未深,和靖已先自解嘲矣。

歐陽文忠公《日本刀歌》云:“徐福行時書未焚,遺書百篇今尚存。”按:史稱福載童男女而往,不聞其攜書而行。則歐陽此語不過游戲點綴之詞,豈可據(jù)為典要乎?乃癡人前不可說夢,后世妄男子,竟援此語為故實,直上封事請遣使泛海,求遺書。而豐南禺妄造古本,居然稱得自海外。而海外人復(fù)效其尤,居然造《孝經(jīng)孔鄭注》等書入中國,中國竟售其欺紛紛。偽書之禍,實此歌詞胎之。

則文忠所不及料也。余少時,嘗同子舟及徐遠(yuǎn)香元第作《桃花源詩》。余詩有“尚有秦人未火書”之句,遠(yuǎn)香戲謂余曰:“此語雖佳,然恐累后人又向武陵中覓古本也。”相與大笑。

舒信道贈韋太守詩,有“雌堂水洗火符空”之句。后人不曉,多改為“黃堂”。

按平江州治春申君故居,因每失火,乃涂以雌黃(見《錦繡萬花谷后集》所引記,與別本少異)。蓋“雌堂”即“黃堂”也。錢惟演詩云:“畫鳳仙楹遠(yuǎn),圖(按當(dāng)作涂)雌郡閣間。”亦但用雌字。

徐寅《詠錢詩》云:“能于禍處翻為福,解向讎家買得恩。”意謂以金錢結(jié)交怨家,使渙然釋嫌隙而生感。蓋即或人以德報怨之說。語已無甚趣味。后人又翻之曰:“有于福處翻為禍,己向恩家買得讎。”意似謂向富兒假借錢物,富兒深恨我如仇敵也。不但趣味索然,抑亦晦澀極矣。

作詩好翻用前人語者,往往坐晦澀枯燥之病。即使詞明意達(dá),亦常失之刻核浮薄。吾每語子弟曰:“且學(xué)古人好處,不必效其捧心態(tài)也。”

唐詩善作情真語。后世情事幾于畢備。余兩游京師,每于客邸思家,覺“漸與骨肉遠(yuǎn),轉(zhuǎn)于童仆親”之若出自口。久客新返,覺“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之先得我心。又記宋仲穆秉鐸壽昌,余久之未貽一札,仲穆見責(zé)。余以張詩之“長疑即見面,翻致久無書”自解。非好辯也,我實與古人同此情也。

李呆堂先生,嘗取《史記》語入詩中,亦創(chuàng)格也。然不能全篇集句,不過偶用數(shù)語而己。余欲選摘全集之如:“壯士行何畏,游子悲古鄉(xiāng)。涕泣交橫下,為鼓一再行。”“風(fēng)從西北來,仙人好樓居。傍徨不能去,強為我著書。”“卮酒安足辭,飲可五六斗。此其家不貧,有田三十畝。”“山居耕田苦,輟耕之壟上。

與時轉(zhuǎn)貨貲,繼踵取卿相。“亦頗自然不俗。然不過以胸中所記憶者,偶為之耳。

若能翻閱全部,貫穿連綴之,必當(dāng)有長篇杰構(gòu)。而匆匆未暇也。

毛大可自謂是坡老后身。又極力排詆之。乃至摘其詩句盡情批駁。皆不自知量之妄語也。坡仙自是古今一人,不可無一,不能有兩。玉囗州自矜博雅,在明人中亦足為巨擘,而欲擬東坡則天淵矣。

西溟先生古文為書名所掩,前輩表而出之,始稱于世。至其詩,則稱之者鮮矣。寶應(yīng)喬念堂崇修有《陶園集》,其《和縱橫圖詩》獨以先生稱首。詩曰:“姜(葦間)潘(稼堂)秀句艷春山,朱(曝書亭)陸(須云閣)湯(仁和少宰)查(他山編修)亦扣關(guān)。璧疊珠聯(lián)無限好,砌花汀草幾時間。”

揚州喬東湖寅著《黃山詩》一卷,康熙乙丑,吾鄉(xiāng)萬允誠斯備為之序。其《同允誠初至祥符寺詩》云:“返照開松徑,飛泉灑石門。谷量云不盡,砂伏水常溫。采藥從吾好,攜筇就爾論。相思三十載,今始到仙源。”

江都卓爾堪,字子任,性好游。嘗航海來四明,歷蛟門、普陀諸勝,著《近青堂詩集》。李文襄以為兩漢、三唐之作。其《游招寶山詩》云(自注題下云:“時戰(zhàn)船出洋,運賀蘭炮入都”):“砥柱浮山出,東南入海遙。亂峰撐碧落,絕壑灌秋潮。氣肅蛟門見,風(fēng)高蜃市消。幾年無壁壘,估客漸停橈。”又《普陀詩》云:“南海今初到,荒涼亂后山。野猿吹佛火,水鳥傍禪關(guān)。樹以無樵長,僧從入定還。掃除須努力,勝境扼諸蠻。”頗有雄氣。遽如文襄所贊嘆,則猶未也。

史荀鶴先生鳴皋,自號笠亭,如皋人。乾隆十六年進(jìn)士,庶吉士散館,來知象山縣。遷廣西柳州府。年七十余,卒在象山。有惠政,嘗修縣志。好作墨竹,自署蓬萊仙吏,以縣有蓬萊山也。分校浙闈,為觀補亭作墨竹。題句志別云:“本是門前雪竹枝,浮筠暫與上林期。雖然偃蹇塵埃里,尚憶清吟月露時。十載金臺重問字,三秋鎖院鎮(zhèn)題詩。離懷愿托瑯囗影,座上春風(fēng)日日吹。”史于觀為門生,故云然。

人心之巧,愈出愈奇。朱竹囗集唐人詩為詞可謂巧而工矣。而揚州江硯農(nóng)囗者,乃集宋人七言詞句為詩,曰:《晴綺軒集詞句》中如“堤上毿毿柳色明,草香沙暖水云晴。江南二月春深淺,初聽黃鸝第一聲。”“樓倚江邊百尺高,垂楊慢舞綠絲條。柔腸一寸愁千縷,安得并州快剪刀。”“簾幕輕回舞燕風(fēng),云屏冷落畫堂空。最愁人是黃昏近,一樹梨花細(xì)雨中。”“清簟疏簾一局棋,已涼天氣未寒時。玉鉤闌外香階畔,長笛誰教月下吹。”“十年香夢老江湖,一斛明珠換綠珠。舊日愛花心未了,相逢還解有情無。”“絲絲楊柳絲絲雨,一夜東風(fēng)一夜深。寒食清明春欲破,重簾雙燕語沈沈。”皆絕不似從長短句中抄撮來者。與《蕃錦集》可謂異曲同工矣。每聞世間作手,斤斤區(qū)別,詞稍板重,輒曰是絕句。

詞稍秀麗,輒曰是詞句。今儼然以詞作詩,而不失之纖;以詩作詞,而不傷于拙。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有以石榴花相贈者,不甚高大。植之盆盎中,殊復(fù)可觀。四月始花,至九十月猶復(fù)爛然照眼。余大奇之。王稽云曰:“常耳,不足奇。”又曰:“吾季父筍石先生宗耀,有詩曰:‘百計留春春亦住,多栽月季石榴花。’謂此花能常開也。”人《草堂詩余》載劉鼎玉鉉《蝶戀花》詞云:“人自憐春春未去,萱草石榴,也解留春住。”已先王丈道之矣。

薛令之為東宮侍讀時,官僚簡淡,以詩自悼云:“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滑,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夕,何由保歲寒。”

此詩大似近時館師自嘲詩。

館師自嘲詩有云:“不酸便贊開埕酒,絕淡還沖蓋碗茶。”凡茶初下葉,謂之泡茶。仍用原葉,謂之沖。吾鄉(xiāng)方言也。

有館師《詠薄粥詩》云:“撮米燒成粥一甌,北風(fēng)吹去浪悠悠。手持好似菱花鏡,照見樓臺在上頭。”方自吟哦,一丐者聞之,進(jìn)曰:“詩則佳矣,然撮米一甌,不為薄矣。宜改‘撮米’作‘粒米’。食粥時,未必適遇北風(fēng),宜改‘北風(fēng)’為‘鼻風(fēng)’。食薄粥處未必有樓臺,宜改末句作‘照見須眉在里頭’。”師大驚,問曰:“汝有此才,何不去作館師?而乃行乞耶?吾當(dāng)薦汝。”丐者蹙謝曰:“慎勿!慎勿!吾惟不愿吃薄粥,故寧丐耳!”

偶見林初文《春日送別詩》云:“春風(fēng)自多思,奈與客情違。楊柳頻催別,蘼蕪不送歸。千山獨上馬,一曲兩沾衣。回首河橋道,迢迢看落暉。”第二聯(lián)用極眼熟字,恰有思致。下半首則全學(xué)庾子山,竟似開府集中句矣。初文名章,福清人,萬歷元年舉人。

一士人素以道學(xué)自負(fù)。解三百篇,輒以陳言腐語。強勞人、思婦盡入之理學(xué)中。其友心輕之,而未發(fā)也。一日道學(xué)友賦《早行詩》有“人語出林端”之句。

其友忽問曰:“斯人也,為不失赤子心之大人耶?抑閑居為不善之小人耶?”曰:“能早起,尚是正人。”曰:“然則舜之徒耶?跖之徒耶?”道學(xué)友恚曰:“賦詩不過即景,必求其人以實之,則鑿矣。”其友笑曰:“頃余所問難者,正足下平日解三百篇中之語。偶然一詰,足下意便怫然。不識三百篇中,勞人、思婦之恨恨于足下者,當(dāng)復(fù)何如?”道學(xué)友不能答。

武康徐雪廬舉人熊飛,專采當(dāng)代雜流,若屠、沽、肩販、皂隸、剃工、紀(jì)綱、獄卒諸人詩,為一編,曰《錦囊集》以見昭代人文之盛。吾鄉(xiāng)此輩能詩者絕少。

惟鐘云扉世俊,以熔造錫器為業(yè),而能詩。時人稱之錯隱。其《送陳漁珊先生僅之官陜西》詩,有“四千里路相思苦,六十年人再見難”之句,為時流所稱道。

常來余家,不飲酒,不茹葷,不及生計。自曉至夜,無一語非論詩者。然頗為才薄所苦,故雖寢饋此道中四十年,而不能成家。余嘗為刻詩兩卷,曰《云扉詩約》,若人之《錦囊集》中,亦高手也。

太夫人年五十時,諸公以詩歌為壽者,多至三百余篇。趙丈鶴田沖九為《長古》一篇,中述大病更生事,有云:“譬彼牛山木,五日不斤斧。憂勤而能生,庸非天所估?”道出劬勞勞苦,使不肖讀之,淚涔涔下也。醫(yī)者繆艮山堅能詩,其壽太夫人七律二章中,一聯(lián)云:“諸郎繞膝多名士,阿母持身有古風(fēng)。”詩極古雅,特不肖不敢當(dāng)此耳。后數(shù)年,湯星崖為太夫人作《小影兒孫列侍圖》,陳子相作圖記,取趙、繆二詩,摘句入記中。

賦菊便是陶淵明,賦梅便是林和靖,賦蓮便是周氵產(chǎn)溪。如此等語,必非高手。然應(yīng)試之作,不得不爾。以試官眼孔小,其胸中僅有此等物耳。

“烹鯉問沈綿”:不云寄書,而云烹鯉;不云病,而云沈綿。“頌椒添諷味禁火”:卜歡娛不說歲節(jié),但說頌椒;不說寒食,但云禁火。此等語呂氏《蒙童訓(xùn)》以為文章之工。余生平不喜此等句,以為用典如此,已入魔道。其流即是“宵寐匪祺”、“札闥洪休”之類耳。

慈溪周開,自號鐵山。倜儻不羈,自署其居曰:“天壤片石。”嘗同友人登招寶山,一友題詩曰:“乾坤此地能容我,今古何人更上樓?”鐵山遽大怒,與之絕。曰:“不知有我在耶?”其狂如此。陳竹人明經(jīng)掌文說。

唐先侍郎挽程將軍夫人詩,落句云:“將軍休沐日,誰勸著新衣?”讀之,知是時將軍尚在。蓋作詩體例,固當(dāng)如此。因憶前年馬銘軒知州士龍夫人卒時,銘翁尚無恙也。時其子已登科第為仕宦,因廣征挽詩,余草草賦二絕句,未嘗存。

稿中有“元相營齋已白頭”之句,久亦忘之矣。一日銘翁謂吾友陳子相曰:“諸君挽詩皆佳,但皆盛稱其相夫、教子、榮貴、考終,而不念及老夫一語。一似我已早作古人者,惟徐君詩云云,使他人讀之,知尚有老朽未死。吾未見徐君詩,即此亦見名下之無虛也。”子相以語余。余謂此是詩文定例,無足異者。

吾友馮午卿,二子同時各舉一子。余賀之以詩,有“歲月日時悉無易”之句。

此是借用經(jīng)語。所謂賦詩斷章,不必依本經(jīng)訓(xùn)義也。乃崇禎三年,浙江鄉(xiāng)試舉子龔廣生,居然誤解時字為時刻之時。居然中第三名,且刻為程文,冠之本經(jīng)。當(dāng)時試官、舉子皆不讀傳注,疏謬至此。

余有詩云:“飛云自東來,似月東飛去。”又嘗在山中,賦即景詞云:“誤殺月下人看,舉頭看月,月似東飛去。明月依然西向,上東是白云來路,那得倒行?奈迷望眼,總被行云誤。”其意境頗似真切。后讀《隋書。天文志》有云:“仰游云,以觀月,月常動而云不移。乘船以涉水,水去而船不徙。”始嘆后人新意,未嘗非古人陳言也。

余少時,嘗作《饋歲》、《分歲》、《守歲》六言詩,而益之以《報歲》。

報歲者,即俗所謂謝年,又曰送年。每至歲晚,家家具醪報答神囗。下旬,旬日中,爆竹之聲,無夜不達(dá)于旦也。詩成,又屬畫師畫四小幀,而題詩其上。今圖畫不知何在,詩稿亦尋失矣。

余少時,作《春陰詩》,有云:“初三夜月逢寒食,第四番風(fēng)到海棠。”王纟齋先生日章,大加嘆賞。謂非尋常吟哦家所易有。每向友人稱道不置。今細(xì)觀之,不過是一聯(lián)好宋詩耳,不知吾師何以贊嘆如此。

昔與同人作柳汀會,課賦五言八韻詩。題為“南陽諸葛廬”。余中二語云:“躬耕妻子樂,游宦弟兄疏。”先師洪舵鄉(xiāng)先生以為名句。

余嘗戲語友人,毛詩中有回文體。友駭詰余,余謂今三百篇中未之細(xì)考,若《左傳》所引“翹翹車乘,招我以弓”。倒之則謂“弓以我招,乘車翹翹”。非回文乎?乘“弓”古韻也。而“翹”“招”亦韻,且傳所引逸詩是謂“招我也”。

倒誦之則有赴招之意。一轉(zhuǎn)換而出兩意,非后世回文之所不能及者乎?友為撫掌。

作回文詩者,或五絕一首,倒讀之又成一首而已。偶見《中州集》宇文叔通四序回文十二首,其第一、第三句首,皆諧韻是也。而第二、第四句首亦皆諧韻。

如《春景》云:“短草鋪茸綠,殘梅照雪稀。暖輕還錦褥,寒峭怯羅衣。”稀、衣,短、暖外,復(fù)韻殘、寒。蓋初回之“衣羅怯峭寒,褥錦還輕暖。稀雪照梅殘,綠茸鋪草短。”再回之則“綠茸鋪草短,稀雪照梅殘。褥錦還輕暖,衣羅怯峭寒。”

又其第一、第三句末,綠褥亦諧韻。蓋回句不回字,讀之云:“殘梅照雪稀,短草鋪茸綠。寒峭怯羅衣,暖輕還錦褥。”然則一首化為四首矣!惟《夏景》第一首第一句“翠密圍窗竹”,第三句“睡多嫌晝永”,永字與竹字不諧,不知何故。

余十一首無不諧者,至同卷中選張德容回文五絕二首,惟一、三句首有韻,便是回文常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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