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擔(dān)重苦難車，拼與他珠沉玉缺。你不見程姬，貞且烈。

是歲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間訛言朝廷拘刮童女，一時嫁娶殆盡。有趙應(yīng)京者，新蔭萬戶官也，家極富，性落魄不羈，好鷹犬博弈，素慕嬌名，礙生，不能啟齒。今聞訛言，乃以金五百，夜賄士彪，欲求娶鳳。彪性貪，竟許之，且使老婢告夫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參商。每念寡婦孤兒，不忍一見。不若另覓東床，別聯(lián)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歸，不亦可乎。況吳生官斷，義難復(fù)全，彼必重婚，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對。鳳即應(yīng)曰：“噫！是何言歟！吾叔利人之有，不義；割人之愛，不仁；既許而又背之，不信。吾與吳生，父母主盟，媒妁議禮，情義所在，人皆知之。今欲悔約而謀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豈婦人從一之心？拜復(fù)吾叔：吾頭可斷，吾身決不可辱也。”婢以此言達(dá)彪。彪知不可強(qiáng)，乃囑趙子曰：“鳳姐情義不屈，計取為宜。擇一吉辰，爾多帶從仆，以親迎為名，從則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勢逼之，繼以溫言誘之，嬌年幼質(zhì)，必有所動，當(dāng)不久負(fù)執(zhí)迷也。”應(yīng)京大喜，候日舉行，不料為老仆抱其不平，竟走報鳳。鳳私度曰：“老賊所為，險惡無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亦莫如之何也，已矣！將欲自盡，乃作書遺生曰：

難妾王嬌鳳斂衽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愛下：始而說盟，君心既已屬之妾；既而成禮，妾心亦已屬之君。正議魚水百年，不料風(fēng)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詩適動幽思，一景一情，無非役吾神、擾吾夢者也。然猶早暮依依，不即為兄輕生者，蓋冀彼有所悔耳。既悔，則樂昌復(fù)合、延平再還，隱忍之罪，不猶可贖也哉。豈意怙惡不悛，變中生變，移花于別種，割我良緣；輟玉于他田，斷兄雅愛。當(dāng)此時也，欲拼一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茍全，痛妾名之已辱。故與其喪節(jié)以捐名，不若死者之為愈與？其徒死而不足以償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萬一得見之為尤愈乎？生不可，死不可，進(jìn)退兩難，會離莫測，雖微軀弱質(zhì)不足以伴賢哲者心，而斷玉聯(lián)金，尚猶在目也。兄忍蔑視而不為之痛耶？情絲縷縷，筆難遍傳，聊上一緘，敢求來會，則妾死生有所訣矣。敢書，敢書。

生得書駭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顯然自進(jìn)，乃匿于昔日浣衣之老嫗家，持金為禮，使得通焉。挨至鼓余。二嬌乃遣春英輩密開小門，放生私入。相見時，各各大慟，但不出聲。鳳因謂生曰：“愚姊妹幸與兄遇，恩愛已非一朝，準(zhǔn)擬長松可依，朱弦得托，三生偕老，家室優(yōu)游。詎意門墻起變，半路相拋，使海義山情，冰消瓦解。故今請兄至者，非他意也，將欲與兄一面，少釋終天，必不忍冒恥辱身，甘作因風(fēng)之柳絮，順?biāo)一āＰ肿源撕螅喈?dāng)善自珍養(yǎng)，候事少息，與吾姐伉儷百年，實妾至愿，萬毋為妾以傷貴重也。”言訖，悲咽不勝，淚痕如線。生含淚曰：“好事多磨，佳期難偶，自古然者。今之所值，想亦仆命所該，何忍反累。”鳳又謂鸞曰：“老賊屬意在我，勢不俱生，我死則無事矣。”生曰：“無累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哉，必當(dāng)出力與之較焉。”

正彼此論間，春英謂生、鳳曰：“天下事，權(quán)則通，泥則病。一時奮激，徒作溝渠，于事何益？不若默忍潛為，再圖歡慶。”生憮然曰：“計得矣。昔相如竊文君以亡，辜生挾瑜娘而走，古人于事之難處者，有逃而已。今當(dāng)買舟湖下，與鳳姐乘月東歸，僻徑潛蹤，待時舒志，彼求不得，縱有惡謀詭計，將何施哉！茍便可乘，續(xù)謀兼并，猶未晚也。”眾美皆曰：“善。”于是托鄰嫗周旋，略檢妝資，與嬌鸞掩淚而別。舟行時，鼓已三矣。

途中無聊，有聯(lián)句《古風(fēng)》一首喻生為首倡，鳳次之焉。

露氣侵衣月在河，吁嗟好事反成磨，世間只有相思苦，偏我相思苦更多，今夜蘭房燈火明，大聲唱別愁千結(jié)，歸心一似戀帆風(fēng)，疊疊重重急且咽。水靜天空云慘凄，人離家遠(yuǎn)夢魂迷。依稀重締生前愿，往事傷心怕再提。怕提往事姑擁膝。夾岸蘋蘆秋瑟瑟。一篙撐出波濤中，免使鯨鯤受塵湯。悠悠世態(tài)古道殘，人心尤險行路難。孤根此去托肥土，笑殺王郎成畫虎。

越日至湖，覓居鳳凰山中，隱僻深幽，雖生父不覺也。

士彪以嬌鳳之變自激而成，然勢不能救，徒悔而已。鸞雖與謀，亦困于孤立之苦，風(fēng)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勝記。聊錄數(shù)章，為好事者一覽。

春愁睡起不勝悲，往事顛危誰與持？

魂逐游蜂身似借，腸牽飛絮意如癡。淚痕隱血心從落，臉氣生香手自支。

幾度更深眠未穩(wěn)，伴人惟有漏遲遲。

別時記得共芳尊，今日猶余萬種恩。

繡妒鴛鴦閑白晝，書空魚雁盼黃昏。

一番對月一成夢，幾度臨風(fēng)幾斷魂。

挑盡殘燈凄切處，薄衾香冷倩誰溫！

曉妝臺下思重重，懊嘆何時笑語同？

情傍游絲牽嫩綠，意隨流水戀殘紅。

當(dāng)年自恨春如錦，今日應(yīng)知色是空。

回首雕欄情況惡，閑愁千里付孤鴻。

錦帳朝寒只愛眠，相思如水夜如年。

新詩篾裂慚吟雪，舊事凄涼怕問天。

酒去愁縈心一寸，夢回神繞路三千。

人情變幻難憑計，何處鸞膠續(xù)斷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無奈深愁一樣新。

鳳髻亂盤渾似懶，蛾眉淡掃不如人。

夢中得合非真樂，帳里無郎實是貧。

起傍花陰強(qiáng)排遣，數(shù)聲杜宇更傷神。

憑欄無語怨東風(fēng)，愁遇春歸恨轉(zhuǎn)濃。

一枕鳳鸞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囗環(huán)聲細(xì)千般懶，脂粉容消萬事慵。

紙短話長題不盡，殷勤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處聽啼鶯，一似聲聲怨別輕。

翠鳳有情欹綠鬢，彩裙無力扶紅纓。

楊花未肯隨風(fēng)舞，葵萼還應(yīng)向日傾。

種種幽情羞自語，安排衾枕度初更。

無端日日鎖雙蛾，縷縷愁來疊似波。

空憶高情疑是夢，難禁積恨欲成魔。

堪嗟好事全終少，深憾佳期不偶多。

拂鬢自憐還自嘆，名花無主奈如何！

是歲，伯顏以罪徙龍興，乃復(fù)科舉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機(jī)會，當(dāng)不可失。”即辭鳳赴試，果領(lǐng)鄉(xiāng)薦。及親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孛兒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選生為翰林承旨。生以未娶，奏聞朝廷，詔歸娶。至家，賀者填門。生欲議日畢姻，鳳謂曰：“人情處安樂，不忘患難。向與我姐說盟，協(xié)意事兄，今妾先舉而背之，置我姐于何處，不若并妾送歸，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與愚姐妹花燭，庶不失吾贅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順，惡叔何辭！”生曰：“此論甚當(dāng)。”即為達(dá)鸞，兼送鳳回。

夫人、嬌鸞聞之，大喜，乃擇十月戊戌之吉——至正三年也，迎生入贅之禮。乘鸞后，生謂鸞、鳳曰：“平生素愿，中道一阻，不料復(fù)有日，天乎？人手？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豈丈夫耶？”鳳曰：“彼雖不仁，份在骨肉。若乘勢而窘之，無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于此，亦且量為不弘，故曰：‘寧人負(fù)我，毋我負(fù)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于小小哉。”生喜，舉杯大飲，因浩歌一絕云：

拜罷天墀膽氣粗，歸來醉倩玉人扶。

龍泉三尺書千卷，方是人間一丈夫。

未終，春英報曰：“叔叔才上縊，竟絕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也。”不料彪子見父之變，愧赧痛悼，亦相與投池中。急使人救援，一最幼者。其余三子，皆夫人為之發(fā)喪，各各從厚殯殮。

家事悉生掌握，因謂夫人曰：“錯蒙厚愛，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僥登一第，且人亡事白，兩姓萬全，豈非至幸者乎？若竟戀夫妻之而怡樂于外堂，使堂上者一無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無所系，不若同至家中，處夫人于別院，所存房產(chǎn)，悉與彪叔之子，則在我父子之養(yǎng)，在夫人有母子之歡，在孤有得所之托，將不兩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為事一依公子。”生乃擇日命駕，一家起行。

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風(fēng)景，不能盡述，有《臨江仙》詞以道之：

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憐云饒家鄉(xiāng)。豪情騎鶴任翱翔。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爐香。----極目煙霞迷畫舫，一天紫綠斜陽。遠(yuǎn)山偏向望中長。將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妝。

至家，生父甚喜，即設(shè)宴宴夫人。酒罷，生偕鸞、鳳寢。鸞與生笑語自如，獨鳳俯首憑幾，若有所憶者。生問曰：“我與卿歷盡艱辛，幸得至此，正宜求樂而反含優(yōu)；何耶？”鳳不答，但潸然淚下。生惶悚曰：“仆果有罪，請試數(shù)之，何煩自苦如此。”鳳曰：“兄知今日聚合之樂，獨不念昔年引見之功乎？”生曰：“云姨盛德，今雖欲報，安從施哉？”鳳曰：“念我雖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則勝嫡也。幼年刺繡既沐提攜，壯歲姻親又承吹贊，本欲托我以終身，不料去而不復(fù)返。爾我于朱樓綺閣中吟詩酌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鄉(xiāng)，麥飯香花，欲依無主，于情于份，安得不哀！”言畢，又泣。生撫抱曰：“是我責(zé)也。非卿言，幾作薄幸徒矣。然亦不難，明當(dāng)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報，慎毋勞卿憂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國寺遷棺，往返月余方至，則請玄武觀劉真人為法主，起建水陸齋七日。生、鳳亦薰沐虔誠，晝夜不懈。醮畢，擇后園空地筑壙以厝。

是夜，生因連日事擾，暫憩外書齋中，倦倚醉床之上。方閉目，夢見巫云徐步而前，貌飭如故，曰：“別來憂恨，一旦感疾而亡，后會成虛，盟言難續(xù)，追思痛傷，然亦祿命所該。”語未終，生即抱住曰：“久思無覓，今從何來？汝不死耶？”云曰：“冥司以妾無罪，留妾在子孫宮中，候陰例日滿，托生貴家。今蒙公子水陸超度，復(fù)授妾為本司掌冊之官，侍伴天妃，安閑逸豫，得不入鬼囗塵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謝，聊釋別來之情，嗣此不敢見矣。”含淚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見？”云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嚴(yán)，毫有所私，重罰不赦。公子善自珍愛，我檢簿籍，有二貴子，合生汝門，不必我念，我當(dāng)永別矣。”生急持其衣，云乃頓袂而去。生驚覺，余香猶在。生趨報鳳曰：“鬼神之事，昔嘗議其佛氏之誣，以今觀之，信有之矣。”

鳳問故，生以前夢悉為誦之。鳳曰：“若如此，我不負(fù)云姨矣。”及言貴子事，鳳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問鸞，鸞亦懷娠妊日，各大笑。生乃備牲醴致奠，鸞、鳳則共作文以哭之：

嗚呼！以姨之賢，祿宜未艾；以姨之德，壽將天假。胡為乎云散秋空，雪消春海？何為乎玉囗光埋，花飛香碎？嗚呼！姨雖逝矣。鸞將安賴；痛哉！鳳雖在矣，姨何能愛。徒使帳鎖余香，鏡空鮮黛，無地通恩，有天難戴。嗚呼！痛針刺之猶存，想音容之恍在。恨彼蒼之無憑，奪玉人之何邁。是以腸斷欲聯(lián)，眼枯無奈，見山知怨，望云興慨。嗚呼！仰仙魂之遙遙，望爐煙而長拜茍或靈其有知，愿芳蘋之略采！

后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鸞、鳳各生一子，俱在同時，聞?wù)邿o不駭異，因呼為“三奇、二絕”，鄉(xiāng)閭傳誦不已。有好事者作詞美之，不天盡錄。

生慕果報之理，乃棄官營修，寡欲養(yǎng)氣，開義井于路，造賑倉于家。族有寒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給之，筑街蓋殿，塑佛飯僧。凡有便于人之事，雖損己為之，不恤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鸞出者為天與，鳳出者為天錫，七歲能明經(jīng)，及長，文武俱優(yōu)。正欲赴舉業(yè)之科，奈張士誠以兵陷湖，生復(fù)挈家避難于鳳凰山，不求聞達(dá)。一門三代，聚樂怡怡。或著述群書。或調(diào)議世務(wù)，或謳吟于青山綠水之前，或飲酌于清風(fēng)明月之下。耕食鑿飲，別是人間，不知其有紅巾草莽之亂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報效，不失丈夫所為。有功即歸，不可久戀取禍也。”生乃自薦。天與為李國公善長參謀，天錫為徐國公達(dá)部將。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與為樞密官，錫為元帥之職。二子受命，不任而歸。后李、徐二公使人迫之鳳凰山，并祖、父不知去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