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余男婦以斗米眉豚，叩門而拜。母惶恐不自安，曰：“何為乎？”來者眾皆稽首而告曰：“昨夢城隍神以姥已成神巫，凡小巫，帝命管束。爾等若不往奉事，刻即降禍，故不敢不來耳。求姥收錄，而今而后，我等皆姥之徒矣。”母無以應(yīng)，忽見其子冠金蟒玉侍側(cè)，請母高坐，而誨之曰：“汝等既知感戴，此后惟吾言是聽，當(dāng)福汝。勿效某等不信神言，汝看今日必有報(bào)應(yīng)。”眾但見母言，未常睹孝子形狀，僉唯叩首去。母謂孝子曰：“汝何來，何得此盛服？”孝子曰：“兒假諸本邑城隍神者。”母曰：“觸犯正神，將無得罪乎？”孝子曰：“凡神皆忠孝之人為之，其神已歸天曹，惟正月間一至人間查考善惡，不與凡人溷處。其平日守位者，皆兒輩耳。故可假用衣冠，神知之亦不責(zé)也。”
是日，宦家有召巫者，即不信神言之某某，正表揚(yáng)主家隱事。眾方環(huán)觀聳聽，忽自摑其口，伏地訴曰：“神責(zé)我不應(yīng)賄通某媼，生事誑言。著自擊面一百。”兩手自責(zé)，口告饒命。又曰：“小人就至神巫家請罪。”狂奔而去。主家大笑，詰媼，不敢隱，亦自服其辜。遂撤其供獻(xiàn)，及應(yīng)給之財(cái)帛，亦至母家投納。母正默坐時(shí)，忽見猙獰鬼卒押一人，頭臉紅腫，至母前跪拜請罪。正皇惑間，又見某紳率家人婦女盛送禮物，且為某巫跪求懺悔。母殊不安，即見其子出曰：“公等請起，某巫自犯正神，無與公等事。但此輩帝命老婦統(tǒng)轄，不信者自取其禍。公等至誠，不但無禍，請看某月日，公子得捷報(bào)進(jìn)士第幾名矣。”后果如其言。是以奉神巫者舉國若狂。祈福禱災(zāi)，踵門不絕。母若倦時(shí)，派其徒代應(yīng)，亦無不驗(yàn)，有欲延請至家者，母高自位置，咸命其徒代之，有得則給與十之四五，較平日所進(jìn)向多。故其徒感戴，尊奉不敢稍懈。母故豐衣足食，市田宅，役奴婢，居然大家。夜間無事，孝子率鬼黨搬演雜劇，唱陰間善惡報(bào)應(yīng)故事，勝于世劇。母顧而樂之，往往夜半不肯眠，孝子再三諄勸而后息。
孝子家本盛族，以讀書出仕者不乏人，因其子母業(yè)鄙，宗人不甚往來。今母如是之盛，且身分自居，并未一出，而入爭奉之。故其等夷及卑幼輩皆來趨奉，亦有所覬覦耳。睹其景象光昌，竟分日問安侍膳。母于富貴者禮之，貧賤者濟(jì)之，舉族悅服。族長欲為擇繼，因立賢立愛，爭執(zhí)未定。孝子知之，謂其母曰：“兒奉母又十余年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母年八旬，既壽且康，奈兒假滿不得再留人間。盍先為母刨基業(yè)于地下，然后奉母西歸，不亦樂乎？但冥間重者誥命，而先人亦無承祀。兒陰擇得族弟諸生某，長厚而有福澤，可為父后。已密遣赴都謀功名，不日事備。請母于熱鬧場中歸去，受冥途清福何如？”母喜曰：“善。”
當(dāng)是時(shí)，族長正在宗祠，會(huì)族老公議其事，忽有人報(bào)曰：“大官府來矣。”族長出迎，見一人四品衣冠，前后護(hù)從，儼然憲司氣概，近前則族孫某也。昂然升堂，從者為燃燭炬焚香拜祖畢，揖族長而言曰：“我奉母命赴都報(bào)捐候銓，今得督理蘇、安兩省十府糧儲道，兼轄衛(wèi)備弁兵。引見后，奉命蒞任。為父母加級，請得二品封典，請假上壽。此皆母自定計(jì)，恐預(yù)言之，族中倘起爭端，未免有傷敦睦之道。故命先默為之，今我與嗣父母已名列帝廷，無可更改矣。敬請傳齊族眾，在列祖位前公立繼約，諏吉率妻子往母家承祀。”族長唯唯。未幾，老少咸集，見事已不可移，乃趨炎而附承之。公議是日喚優(yōu)伶具盛席送某生入繼。
至日，母家已走啟門庭，結(jié)彩棚十余座，張各種洋燈，輝煌奪目。廣招親友，遠(yuǎn)近偕來，值提塘武弁赍送誥命亦至。地方官及紳耆不期而會(huì)者數(shù)百人。幸宅宇寬廣，前知而有備，百余筵咄嗟立辦，故從容不迫，井井有條。內(nèi)外演劇，百戲僉來。其執(zhí)事自大門排入廳事，鼓吹若雷，內(nèi)外傳呼之聲不絕。中堂設(shè)龍亭，內(nèi)供誥授通奉大夫布政使司某暨夫人某氏誥軸一通。紫緞金書，煌煌天語。于是笙簫疊奏，小優(yōu)吹《朝天樂》《步虛聲》前引，太夫人衣蟒腰玉，仙鶴補(bǔ)服，霞披朝珠而出，婢仆摳衣，儒生鳴贊，九頓首拜。受畢，移位正坐。繼子?jì)D率孫兒女，朝服叩首侍立。然后官弁親友、宗人百執(zhí)事以次拜賀。鄰里鄉(xiāng)黨之來觀者潮涌，不得入，延頸引領(lǐng)，登屋而望，幾至顛墮。幸孝子默護(hù)之，故無傷。母左顧右盼，錦繡在前，珠玉在后。不覺眩暈，命子?jì)D支持賓客，登榻憑幾，垂眸少息，見孝子以八座相迎，冥然而卒。
論者曰：“孝莫大于尊親，亦莫厚于眾養(yǎng)。以擔(dān)夫而致父母受二品封，使衿民備十方供，孝之至也。嗟乎！孝子何寥落于生前，而赫喧于身后耶？”薌厈曰：“此資格限之也。古者鄉(xiāng)舉里選，先德行后文章。若孝子者早應(yīng)策名天府，位列公卿間矣。無奈問內(nèi)才不識詩文之體，問外財(cái)亦無升斗之儲，何所藉而奮發(fā)于今之世耶？惟陰曹無資格，任孝子金冠玉帶以奉母，乃得大展其才華。嗚呼！與其郁郁生，何如堂堂死耶？”
荊茅
楚諸生荊茅，字貢苞，訓(xùn)蒙為業(yè)。在前明嘉靖間，是邑大旱，赤地?cái)?shù)百里，人心惶惶。有司竭盡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致甘霖者酬百金。向無此例，所以市里喧傳。荊知之，與其妻戲述云：“惜無法以致此金，亦名利兩全之事也。”其妻曰：“是亦何難。子速為有司言能三日致雨。使之潔凈壇坫，子衣冠坐，誦圣經(jīng)，宜必得之。”荊曰：“天道難知，豈可戲有司取咎耶？”其妻曰：“子試為之，得雨則受酬，不得雨，不過訕笑，何罪之有？”荊從其言，昧昧?xí)x謁。有司如其法使禱，未及二日，大雨滂沱，通邑霑足，上下歡騰。有司欽佩，于酬儀外加以幣帛，鼓吹送之。
未幾，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荊生致雨事上達(dá)。大府檄召。荊恐，懟其妻曰：“我本無能，汝促我為戲，竟為憲召，何術(shù)以應(yīng)？昔也德汝，今則怨汝矣。”妻曰：“子自無能，怨妾何為？妾之所知，非有異術(shù)，因廚懸咸魚于今三載，凡二三日內(nèi)雨至，先必落水。驗(yàn)之屢矣。子述告示之日，適咸魚落水之時(shí)，故信之確。今亦不難，子持此魚至省，懸于臥內(nèi)。見大府時(shí)，以先賢董仲舒五龍祈雨之法，鋪張陳設(shè)。若魚干無水，總以壇不如式，器用不全，頻使改作，以延時(shí)日。若一得魚水，即登壇誦經(jīng)，未有不獲者。何怨之有？”荊無法，不能不用婦言。及赴省會(huì)，則魚已汗淋。急謁大府，朝登壇而夕如注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
此大府乃嚴(yán)相分宜門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荊生進(jìn)。特旨召見，荊乃攜妻入都，帝問道原，荊進(jìn)誠意正心之說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誠者，明之根本也。修齊治平不外乎此。”帝曰：“粹然儒者之言，宜與方士輩異。”命為金馬門待詔。嗣亦因求雨驗(yàn)，遷欽天監(jiān)卿，日近御前。于是都下趨之者眾，漸致富矣。
忽大內(nèi)九璽失其一，追求甚急，擬召荊推問。內(nèi)監(jiān)之盜用者惶懼，夤夜赍金帛叩門哀之。荊乃命以璽藏尚寶處壁間，以塵土掩之，我自有說。帝果召問，荊曰：“璽非人盜，乃某月日用時(shí)，為小豎誤遺于塵土之中。現(xiàn)在本處東壁下。”帝使人求之，果獲。賞賜無算，遂有荊仙之名。奉之者益狂，為御史海忠介之徒劾奏，略曰“荊茅者，本無學(xué)術(shù)。肆其狂妄，妖言惑眾，罪不容誅”云云。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專以誠明立說。卿非讀書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誠明之說，正藉以行其詐也。乞皇上藏物于匣，當(dāng)臣面召問之。果能指明確，方敢以至誠許之。否則請置奸邪于法，毋任蠱惑圣聰。”帝如言召荊于便殿，案陳寶櫝，使推測之。荊惶悚伏地，嘆曰：“荊茅今日死矣。”御座遠(yuǎn)，聞未親切，曰：“是何言也？”適盜璽之監(jiān)在側(cè)，跪奏曰：“據(jù)所言櫝中似是金貓。”帝笑謂御史曰：“卿意其誠明為詐，今竟何如？”開櫝示之，果一金鑄臥貓鎮(zhèn)紙。御史無詞可執(zhí)，頓首謝罪而退。荊歸，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萬，異數(shù)可屢邀耶？若不知足，禍必不遠(yuǎn)。”荊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薌厈曰：果有是耶，何其巧也？其為客之不得意而造言歟？謂實(shí)學(xué)不如虛巧易于見功，發(fā)寒士之忿懣，益增才士之欷歔，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