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姻緣本是訂三生,冰判何能去強成。
美意殷勤轉惡意,奸權一來任縱橫。
宣爺自代兒子在裴府定了這門親,又是柯老為媒,也知裴爺用意,便力勸兒子念書。宣公子此刻,心內一塊石頭落將下來,也想大登科后小登科,遂下帷苦攻,用心發奮。他平時本是個飽學秀才,胸羅二酉,功惜三馀,略加工夫點綴,越發文思大進。那年正當大比之期,應歸他本省鄉試,奈因路途遙遠,宣爺不放心打發他一人前去,遂在京中代他拔例納粟,追赴本京鄉試,到了場期,宣生進去,本是平昔根深,文不加點,頭場三篇,一揮而就,繳卷出場,將文字謄寫出來,呈與乃尊一看。宣爺見他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心中大喜。那二場、三場,宣生越發容易。早早完了。三場事畢,在家候榜,到了放榜日期,宣登鰲中了亞元,就有報子報到府中,宣爺夫婦俱是大喜,賞了報錢而去。宣生免不得去吃鹿鳴宴,謁房師,拜同年,吃喜筵。忙忙碌碌,一個多月,又去用會試工夫。
光陰易過,瞬息間就是次年春闈。正總裁點了裴爺,副總裁點了柯爺,一個鐵面無私,一個拘執,不徇人情。雖奸相蔣文富要代兒子通關節,也無從穿插。所以禮闈肅清。宣生會試三場,自不必說,好似探囊取物。直到揭曉,又中了經魁第八名。報到宣府,宣爺夫婦歡喜,自不必說。宣生去謁座師,一是裴爺,彼此甚是喜歡。一是柯岳丈,彼此相見,俱有羞慚之色。這些閑話,不消細述。單言殿試日期,天子臨軒,考選新進士。選來選去,選出三鼎甲。那榜眼、探花不用交代他出跡,只聽狀元,中了宣登鰲。天子見狀元生得才貌雙全,龍心大悅,敕賜游街三日,好不榮耀。此刻宣府、裴府、柯府人等,無不歡喜。只有柯老,漸有些慎悔起來:“當初若不將寶珠逼死,允了這頭親事,豈不得一個狀元女婿。今日白送與老裴受享。”又轉一念道:“宣家小畜生,坑死我家女兒,做此敗行之事,怎么反中起狀元來?這也是我的眼瞎,卻不該取中他的進士。”此刻,柯老心中猶錯怪宣生。這且不表。
只言宣狀元,游街已畢,回朝復旨,當殿授為翰林院修撰之職,少不得赴瓊林宴,回府祀祖,拜父母,又去拜裴爺、柯爺,家內擺下喜筵,開鑼演戲,款待賀客,好不熱鬧。忙了三五日,再去拜九卿六部,謁見閣相。別處拜見,不用細講。只言奸相蔣文富,因想:“兒子年已不小,也指望他功名成就,好繼一脈書香。又知兒子學問平常,仗著自己武藝,未必得中。見天子春闈點了裴、柯二公做了主裁,欲代兒子通個關節,面托二公,無奈二公毫不徇情,奸相深恨裴、柯二人。欲待報仇,又無從下手,只得隱忍在心。心中正在納悶,忽見堂官進來稟道:“啟相爺,今有新科狀元宣登鰲,稟見太師,未得鈞旨,不敢擅入。”蔣相聽說,點一點頭,即命堂官代他相迎。堂官領命,迎進宣狀元。狀元見了蔣相,尊聲“老太師在上,容新進學生宣登鰲拜見。”說著,拜將下去。蔣相見狀元行禮,因他是天子門生,也將身站起,立在一旁,只叫“殿元公行常禮罷。”受了兩禮,即命堂官拉住,分付看坐。狀元道:“老太師在上,士學生理當侍立聽教。”蔣相道:“未免有幾句話兒談談,那有不坐之理。堂官看坐。”堂官答應,在左邊一旁,擺下椅子。狀元向前告坐,坐定,堂官送茶。茶畢,蔣相道:“殿元公少年英發,名魁天下,他年必為國家棟梁。”狀元連稱不敢道:“新進小子,樗櫟庸材,僥幸以得功名,倘有不到之處,仍望老太師指教。”蔣相笑道:“殿元公未免過謙了。”又談了些別的閑話,狀元起身告辭。蔣相命堂官送他,出相府而去。蔣相見狀元生得才貌超群,語言出眾,頗有招他為婿之意。因想:“女兒年已十六,小字連城,尚待字閨中,不若招新科狀元為婿,以了我老來一樁心事。且住,當面不好言婚,不若叫門生鞏通政到來,托他將媒,他還會說話,善為撮合。”想定主意,即叫人到書房去請鞏通政。
通政下朝無事,每日在相府書房陪著蔣公子談嫖經。今一見相爺來叫他說話,起身如飛出了書房,趕至中堂。見了蔣相,早已卑躬折節,笑臉相陪。尊聲:“老太師在上,門生鞏固請安。”向前打了一個千兒,蔣相分付坐下。通政告坐,坐畢,問道:“老太師呼喚門生,有何分付?”蔣相道:“只因老夫有一愛女連城,年已十六,尚在擇婿,并無一個可意兒郎。
老夫見新科狀元宣登鰲,才貌雙全,到與吾女是一對佳偶。今煩賢契前去為媒,事成必當重謝。”通政連稱不敢道:“這宣殿元莫非宣侍讀的令郎嗎?”蔣相道:“然也。”通政道:“既是老太師分付,門生理當效勞。”蔣相道:“老夫在此專候佳音。”通政起身,告別蔣相,到了門口上轎,一直往宣府而來。轎到宣府,早有門公入內通報,宣爺整衣出迎。此刻,通政已下轎進來,彼此見面,拉手相讓,到廳見禮,分賓坐定。家人送茶,茶畢,宣爺道:“寅兄今日光降寒舍,有何見諭?”通政道:“無事不敢輕造貴府,只因蔣太師有一愛女,年已十六,才貌雙全,射屏未得其人。今見令郎殿元公,到是一對郎才女貌,堪為配偶,故命小弟到此為媒,兩下門當戶對,寅兄不要錯了這好機會,望乞俯允。”宣爺吃驚道:“若論相府議婚,小弟求之不得。但小兒已聘柯太仆之女,何得停婚再娶。望寅兄婉言回復太師,容日荊請。”通政笑道:“寅兄不要固執不允,堂堂當朝首相也是難抑扳的。允了親事,還有許多好處。”宣爺聽說,把臉一沉道:“小兒履歷載明已聘柯氏,非我說謊,還叫小兒休了柯氏去就相府之親,還叫相府千金來做小兒的二房?至于有好處沒好處,也不能以此挾制于我,其話欠通。”通政被宣爺批駁一番言語,說得滿面通紅,即起身告別,上轎而去。到了相府,入內見了蔣相,便將宣爺不允親的話說了一遍。蔣相大怒道:“老夫好意向他求親,他到拿班做勢起來。有多大的學士,有多大的狀元,敢來抗拒老夫。少不得將這班無知畜生,一個個治于死地,方出心頭之氣。”說著,只叫:“可惱,可惱!”通政陪笑道:“老太師請息怒。謀事在人,只要門生略施小計,包管入我彀中。”蔣相變怒為喜道:“賢契計將安出?”通政道:“只要問聲柯太仆,可是有女與宣府為婚?若真有此事,別作計較。若無此事,只消老太師發一請帖到那里,說有一壽屏托殿元公一寫,不怕他敢不來,來時只用設席,待門生假意相陪,將酒把他灌醉。一面硬將他送入小姐房中,等他醒來時,好意應承通知他父母,擇日入贅。若倔強時,只說他酒后私入相府閨房,調戲宰相的千金,該當何罪。只消老太師一本奏于當今,看他狀元可做得穩?只怕他父子總要問罪呢。門生拙見如此,請老太師上裁。”蔣相道:“此計很好,就是這么辦法。”即取過宣狀元履歷手本一看,果填的聘妻柯氏。遂打發家人到柯太仆府去問。去了一會即復命相爺道:“太仆府中回說,他家只有一位小姐,已死多年,并無宣府聯姻之事。”蔣相聽說,大喜道:“分明是學乾故意推托,須要用著鞏賢契之計了。”即命鞏通政去寫請帖,差了一個堂官,到宣府去請狀元,說了來意。宣爺因在前不允他親事,怕他見怪,今見他請兒子寫一幅壽屏,再不好推卻,只得打發兒子坐轎,帶了書童抱琴、醉瑟跟隨,一直往相府門第而來。到了府前,下轎入內,自有堂官引路,去見蔣相。少不得行廷參之禮,又與通政見禮,坐下略敘寒溫,狀元請壽屏出來寫,蔣相分付通政:“先陪殿元公便飯,然后寫屏,老夫失陪。”說罷,起身回后去了。通政邀了狀元,到花廳那邊,已擺下現成酒席伺候。狀元與通政推讓一會,坐了上席,通政主席相陪。早有相府家丁上酒上菜,通政有心算計狀元,狀元不知是計,量又有限,被通政左一杯右一杯苦苦相勸,早已吃得醺醺大醉,伏在桌上睡了。外邊轎子并跟隨書童,俱吃了酒飯,叫他們回去,說有一夜的壽屏寫呢,次早來接。只剩狀元一人在此,入了牢籠。通政見狀元已醉,一聲吆呼,外邊早跑進幾個家人,七手八腳將狀元抬至連城小姐后樓榻上睡倒,并不通知小姐一聲,一哄而散。此刻小姐帶著丫環,俱在樓下閑坐。直到用過晚膳之后,方命丫環點燈上樓。蔣相見女兒要回樓去,就把這條密計向她說明,叫女兒依計而行。“這是為你終身大事,不可錯過機關。”這位連城小姐,雖是奸相女兒,為人卻性氣剛烈。今聽見乃尊分付的一番話,由不得杏眼圓睜,柳眉直豎道:“爹爹是何言語,女兒乃相府千金,怕少相當親事。人家既有前妻,不肯使女兒為妾,亦是正理,豈有女兒清白聲名,被爹爹用美人計坑陷女兒,女兒有何顏面再生世上。”說罷,把銀牙一咬,用力向階前槐樹下撞起。只聽得喀嚓一聲響亮,連城性命好歹?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