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以言圣人不以易也?善哉,孟子不信“血流漂杵”之言也。武成之書,史佚記之,周公裁之,豈有不信,而不信之者何?武王,圣人也,不可以非之,非之則傷誅暴之義;不可以是之,是之則后世以為口實,而遂其肆殺之惡。非之是之,兩有所不可,故歸咎于史臣之誣,使人反求諸心而戚然自得之也。此孟子之善為言也。若論其實,上古圣人以德勝,不以兵勝,殺人之多,自牧野之戰始。葢武王之德,圣而未盡善,上不逮舜,下遜文王。文王伐崇,崇人不服,退修政敎而伐之,不戰而服。武王自度德有未至,勢已克殷,恐釋此不取,殷之君臣懼而改過,結好民心,淬厲守備,后且難以加兵,故戰一日而破殷,以致殺人之多如此也。血流漂杵,念之心墮!我若于當日與于從伐之列,必痛哭而去之,從夷齊于首陽之上矣。故曰:圣人不以易也。
奚以言天道不以易也?占天之書,五宮之星或失常,及五星入犯,皆兵大起。歲星與太白斗,熒惑行逮太白,塡星與水火金合,太白出入失常,辰星入太白,皆兵大起。日暈異象,月蝕五星,皆主兵亂。由是觀之,兵未起而象見于天。然則屠殺生民,非人之所得為也,天也。夏殷以前,不見此象,雖或有亂,兵起旋弭。春秋之世兵雖不戢,無大勝敗,或交和而退。至于七雄之世,殺人如亂麻,武安君為將,斬首之數,見于史者已九十八萬矣。其它殺人之多,非數所及。十九代以來不可勝舉。若我生逢斯時,所熟聞之者:張獻忠空江夏之民,盡蹙之于江,江水千里不可飲;及其據成都,成都屋宇市貨之盛比于姑蘇錢塘,皆盡屠之。遣兵四出,殺郡邑之民,恐其報殺無實,命獻其頭。頭重難致,命獻其手。道涂之間,彌望更多山丘,迫而視之,皆積頭積手也;蜀民既無可殺,飲食作樂,亦為不樂,乃自殺其卒。是時獻忠之卒百三十萬人,先殺其新附者,已過大半又無可殺,方欲殺延安初起之人,而身已為禽矣。獻忠之殺人也,告于天曰:天生百物與人,人無一物報天,不殺何用。欲殺盡蜀民,乃出殺中原,殺吳楚,殺閩越,殺滇黔,殺盡四海之人!自天地開辟以來,生民之種自我殺蓋,此后無復生人。其志愿乃爾也。自周秦以來,殺人之毒,至此為極。悲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詩曰:天之方虐,無然謔謔。吳人謂范蠡曰:子毋助天為虐。夫干羽服苗,圣人之仁也;血流漂杵,圣人之虐也。世唐際虞,天之仁也;溺楚屠蜀,天之虐也。推吾不忍之心,吾欲諫天之虐,敢謔天之虐;吾欲反天之虐,敢助天之虐!故曰:天道不以易也。
厚本
昔金陵有病蠱而將絕者,有良醫來自霍丘,一針之而蘇,再針之而起,五進之湯液而愈,人相傳以為神。于是富貴之家有疾者,厚其金幣而致之館,凡有疾者奔趨之而不得其閑,無疾者亦皆愿識其面焉。客有頌言于唐子者,曰:其術之神若是,其所居之鄉復何疾病之憂!唐子曰:若子之言,是致疾之媒,戕人之斧也。使人恃醫而不謹疾,以至于喪其身者,必子之言也夫!夫良醫者,不祥之人也;館良醫者,不祥之家也。人惟自傷則中虛,中虛而后有疾,有疾而后求醫。至于求醫,葢亦危矣,雖生也,其不與于死也有幾!無自傷則中實,中實則無疾,雖有扁鵲,無所用之。天有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也,過則為災: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未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此六者,自外宼者也。人有五情,思氣味飲色也,過則為災:思淫心疾,氣淫肝疾,味淫脾疾,飲淫肺疾,色淫腎疾。此五者,內自賊者也。五賊日蝕,則漸傷而中虛,以成內疾;其或六宼乘之以成外疾。于是不惜多金以求良醫,不幸而醫不良不能除疾,或反益其疾而致死。卽有良醫,石镵(刺)毒熨以攻其外,湯液酒醪以攻其內,疾雖除而劖刺肌膚,動傷經脈,已大其創而不易復矣。是故君子以父母之身,嘗[常]謹于疾,唯恐或傷。無傷則中實,中實則五藏時序,災害不生。卽天地不平,六氣偏淫,堯水湯旱出其時,北凍南炎易其候,菑殃流行,疫癘時作,而不中于謹疾者之身,中實故也。若是,則豈惟無疾,亦且長年。嘗聞古有眞人,修身不死,今雖未見其人,而其道在是矣。惟道無神,技乃有神。神以有所救而見,無所救,何神哉?
唐子為是言也,人之聽之忽焉若弗聞也。是時魏叔子在吳,有以唐子之言告之者,叔子動容曰:唐子之言,非啻論養生也,其可以達于治天下乎!天下之亂有二,內賊外宼是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兇歲,米麥不登,家室磬懸,民無所顧賴。始則一人為竊,既而十人為盜;繼則望風蜂起,千百為賊,剽掠鄉聚;久則數萬人為軍,稱帥稱王,攻城殺吏,而亂成矣。若使茅屋之中有數石粟、數匹布,婦子飽暖,相為娛樂,孰能誘之蹈不測之禍,以為奸雄之資哉!葢內賊之起,皆由于國家空虛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兇歲,米麥不登,邊竟蕭條,餫饋不繼,戍卒逃亡,將帥貳心,于是四裔雌[夷]日夜窺伺中國以圖獲利。始則小侵,驅掠牛羊;既而深入,獵子女玉帛;久則轉戰中原,攻圍京師,而亂成矣。若治國有道,政事修明,農賈樂業,衣食滋殖,德洽中國,撫有四裔,則蠻貊不得我釁,必且奉貢和好長為外藩矣。葢外宼之入,皆由于國家空虛也。內外繹騷,君臣憂懼,博求智謀之士、勇武之夫,于是苴穰之屬乃至矣,拜為上將,受命而出,秘謀奇計,出入鬼神,誅賊于內,以次掃除;御宼于外,一月三捷;獻俘告廟,君臣相賀,宗廟社稷危而復安。若非得良將而用之,何以有此功烈哉?然當是時,父兄子弟肝腦涂地,輿尸載傷哭聲滿野,城堡毀墮田土荒蕪,百千里之間不聞雞犬之聲,國家之福,百姓之禍也;朝廷之所賀,仁人之所吊也。勿謂亂已,其亂方大;勿謂疾平,其疾方深。然則是良將者,不祥之人也;尊良將者,不祥之朝也,非君子之所愿也。是故明德之君,不侈其尊富強大也。以為我實民之父母,民實我之男女,惟恐其衣食之不足,居處之不安,日夜念之不忘。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與我同憂與我同愛,勸農功,課桑麻,厚蓄積,懲奢靡。雖有兇年,民不知菑,谷不可勝食,財不可勝用,而天下大富矣。衣食足而知廉恥,廉恥生而尚禮義,而治化大行矣。然而明主不自滿也,旣厚之以生養,又承之以節儉,卑前殿,陋后宮,布衣蔬食,陶器素輿,猶歉然不敢自安,恐厲民以自養也。于是富日益富,安日益安,中國之民和樂相忘,遠裔之君慕義永服。繼世之子孫,茍非不肖,謹守成憲,雖千百世無變可也。當是之時,甲兵敝于武庫,良馬僅供服乘,雖有穰苴之將,無所用之。以此養生,以此治天下,皆長久之道也。
唐子聞之曰:叔子誠知言哉。
有歸
人之生也身為重,自有天地以來,包犧氏為網罟,神農氏為耒耜、為市貨,軒轅氏陶唐氏有虞氏為舟楫、為服乘、為杵臼、為弓矢、為棟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穡,契明人倫,孔氏孟氏顯明治學,開入德之門,皆以為身也。圣人好生之德,保人之身,日夜憂思,不遑寜處,群生各[名]遂,以迄于今。今吾與眾君子眾庶人處此安樂之居,行于仁義之途,孰非十圣人之功哉,奚啻十圣人哉!若湯武以及漢宋之祖,救一時之民,保數世之安,其功亦大矣。奚啻商周漢宋哉,凡一代之興,世雖多亂,亦有賢君,賴以小康。其時守一方惠一邑者,皆有功于人者也。奚啻是哉,卽不吝施者,饑與之一飯,寒推之一衣,亦有功焉。道者,道此;學者,學此。豈有他哉!澤被四海,民無困窮,圣人之能事畢矣,儒者之效功盡矣。
然猶有說焉:圣人保天下之身,無異于保已之身;圣人保已之身,則不同于保天下之身。治天下而天下治矣,功在天下,已于何歸?生盡,其遂盡乎;身亡,其遂亡乎!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間,萬生萬死,草木之根枝化為塵土,鳥獸之皮骨化為塵土,人之肢體化為塵土,忽焉而有,忽焉而無,天地成毀,雖不可見,當亦無異于人物焉。圣人小不同于人物之無知,大不同于天地之無為,而謂其滅則俱滅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豈有不知,何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
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缞麻饗祀,事死也,非明死也。圣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則必使露電其身,糞土富貴,優偶冠裳;則必至于政刑無用,賞罰無施;則必至于君為虛位,世無所主。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萬;為善者少,為惡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眾著。君既為虛位,世既無所主,智不勝愚,善不勝惡。惡者起而為亂,如鳥搏獸噬,莫為之救。卽有一二能修者,亦無以立于天地之間,生人之道絕矣。是故圣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于是智愚善惡,皆可從治。然則孔孟不言,非以是故而奚故哉!甄也生為東方圣人之徒,死從西方圣人之后矣。
潛存
圣人之道將行,其必天達之,人薦之,而后得聞于時,以行其道。是故伊尹以人聞,傅說以夢聞,太公以卜聞。厥后圣人道衰,天命不佑,治道不興,以孔子孟子之圣,夢不以告,卜不以告,人不以告,而終于困窮,況其次焉者乎,況其下焉者乎!甄下士也,貌樸而言訥,人皆易之,以為窒焉而不知天下之務者也,學非今學,言非今言,人皆略之而不與之言,而亦不得有言也。天薄吾貌而違吾才,雖欲賈所長,豈可得哉!吾少不知學,四十而后志于學,竊聞圣人之道,而略知圣人治天下之法,勤于誦讀,篤于籌策,雞鳴而興,夜分而寢,以度才權世,可以一試矣。如或知我,懷此以往焉可也。
聲弘(其婿王聲弘)嘗問于我曰:先生可以為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隘而不能容,明而遲于決,不足以任之矣。然則先生何所長?曰:吾不能身任而能進言。使我立于明主之側,從容咨詢,舍其短而用其長,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亂,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曰:自漢及明,良臣眾矣,先生可方于古之何人?曰:皆非吾之所及為也。自堯舜以下,其言渾矣。孔子乃明言之,孟子又益顯之。自聞孟子之言,而后知圣人之治天下,其事庸,其用近,如布帛之必可暖,谷肉之必可飽,婦人孺子皆可聽其言而知之,一曲之士皆可遵其言而用之。甄雖不敏,愿學孟子焉。四十以來,其志強,其氣鋭,雖知無用于世,而猶不絕于顧望。及其困于遠游,厄于人事,兇歲食糠粞,奴仆離散,志氣銷亡,乃喟然而嘆曰:莫我知也夫。不憂世之不我知,而傷天下之民不遂其生,郁結于中,不可以已。發而為言,有見則言,有聞則言,歷三十年,累而存之,分為上下篇,言學者系于上篇,凡五十篇。言治者系于下篇,凡四十七篇。號曰潛書。上觀天道,下察人事,遠正古跡,近度今宜,根于心而致之,行如在其位而謀其政,非虛言也。
聲弘曰:先生之言,不身見之。傳諸其人,可以為王者師矣。曰:吾何敢當子之稱,吾言之附于圣人之言,譬細流之赴江海,小大雖殊,其為水則一也。書紀帝王之政,易明吉兇之理,詩知人情得政宜,禮鑒三代之經緯,春秋辨邪正以合于先王之禮。孔氏孟氏之門人述其師言,明白簡易。六籍混成,得之以辨。古圣之言不顯,得之以燭。圣人之學,莫明于斯矣。至圣至神莫能外,愚夫愚婦皆可行,豈有所不及者乎!是故譬吾之所言,如江海細流,固有然矣。不敢妄續圣人之言,又安敢自異于圣人之言哉。君子不為無用之言,吾之言,又譬諸一瓢之汲可以飲食,一車之力可以灌漑,竊有微用,不敢讓焉。
聲弘曰:先生所言,治化之大,性命之微,無所不備。茍非身至,何以知之?吾未識先生所造,其亦廓然于圣人之道者乎?曰:不然。吾之學,圣人之道也,猶未至京師而向往者也。身始出門,而望數千里之遠,雖未及至,而道由里數門入,備問而熟聞之,如旣見之者。然茍非知之,其何以行。